高三的夏天开始得很早。
五月刚过半就有了热夏的蒸腾。
催债的人找上甄天的时候,他正拉下深水湾的外门,准备在寝室锁门前赶去郊区的陶瓷厂,把手里刚接的一组笔筒烧出来。
可能是看他穿着高中校服,那个满身江湖气的男人倒是没什么凶狠过激的行为。
和之前的几个人相比,甚至算得上好声好气。
“母债子还!你还是把钱拿出来吧!”
踩着被炙烤了一天的地面,脚有些热,甄天看他说完了,就移了两步,换了个地儿站。
自从陈柔消失,这是第三家找他要债的。
跟刚开始的迷茫相比,现在的甄天已经可以熟练且有理有据地告诉对方,他没有义务替陈柔还债。还建议男人去梁一卫家碰碰运气,陈柔回来也许会去找他。
毕竟陈柔就是为了跟那个男人结婚才借了高利贷三十万。
据说拿到钱后,梁一卫跟前妻分开,火速和她领了证。两人找到了一个赚钱的生意,跑到了外地发展。可没过多久,梁一卫一个人回来了,说陈柔傍上了大老板,两人已经分开。
这些都是甄天被催债公司找上报警后,警察告诉他的。
离开那间房子后,甄天没见过陈柔几次。
最近的一次,是在距离他十八岁生日还有四个月的时候,她来问什么时候才能把房子过户。
后来临近过年,他满腔孤勇地一次次模拟见到楼珩谦的时候要怎么解释才可以把人带回来。
没有察觉可以过户的时间就这么过了,而陈柔至始至终没出现。
而年后的日子过得有些慢,甄天猛然间从习题里回神的时候,才发现回来才一个星期。
总觉得时光又回到了高一,重新抑制不住的自我怀疑。
恍惚纠结到忍不了耳边的聒噪,冷脸拒绝,并严肃表明不会让他画。
“你和你哥怎么一点儿都不像?!人家连跟班主任顶嘴都是笑着的!”
只这一句,甄天毫不犹豫地反悔打脸。
忍着不耐,僵坐在美术室的展台上,像要证明什么似的,事无巨细地反复问了一整个下午……
问得他短暂地有了种一定要见到楼珩谦的冲动。
可冲动产生得猛烈,像裹着滔天巨浪;到消失的时候,却无声无息。
只需要一个消息,就能让它被压在人生的车轮下死死不能动弹。
消息是家属院的齐老师告诉他的。
陈柔以供他上学的名义借了爸爸同事们的钱。
虽然每次借的不算多,可一家家合计起来,数目实在不小。齐老师觉得不对劲,就来问他情况。
就像多米诺,一个牌倒了,后面的所有都要跟着压下。
高利贷找来催债的人一个个找了上来。
甄天想说,你们去找陈柔。
可就是警察也找不到陈柔,这里只有他这个继子。
甄天只能站出来。
高利贷的债他不会管,可家属院邻居们被骗的钱得还。
之前的兼职时薪太少,为了不牵连李叔,深水湾的工作最好还是周末去。
甄天把目光放在自己手上。
做“急雪”时,租了工位的那家厂里有位老师傅总会在旁边看他,想让他接一些定制的活儿,给提成。动不动就感叹他有天分,说他是祖师爷赏饭吃。
不知道祖师爷怎么想的,但甄天没想过靠它吃饭。
只是喜欢那些陶瓷包裹着天地,却莹润地自成一派,很洒脱。
想学也是因为看到了在破瓷烂陶里悠然自得的外公,发现原来人也可以。
陈柔和家里的关系不太好,但爸爸还在的那几年,每到寒暑假他都会被她送去陈家呆段时间。
虽然没几次就明白她是不想看到他,才把他送得远远的,但甄天还是很喜欢在陈家的日子。
外公会手把手教他认瓷种,挑瓷型,还会给他讲古。
第一次拉坯就是在陈家院子里的空地上,手下那团瓷泥对他完全回应的感觉,还不错。
可也仅仅是喜欢。
他也喜欢过陈柔。
可她除了不喜欢他还想让他死。
甄天想生气,却发现好像没有什么可以表达生气的筹码,因为没人在乎。
他不要拿自己去赌,好像也就只剩陶瓷,这个唯一能和陈柔扯上关系的点,去无声抗议。
但到了生存面前,那些坚持别扭,就成了没什么用的小脾气。
甄天去找了那位老师傅。
手工制瓷的利润不错,齐老师又帮着把那间老房子卖了,还了大部分。加上手里的,这个月应该就能还清所有邻居。
可能是因为警察的介入,或者是知道他没钱,那些高利贷的人倒没一直来找他。
所以虽然很累,但这两个月甄天过得其实还算平静。
等还完了钱,怎么也该安生呆在学校备考,静下心把功课整理一下。
以免班主任着急上火,再指着头上半长的白发语重心长:“没几天了!你那个家长呢?不是亲的也得露个面吧?你把他叫来,我跟他商量一下怎么办!”
可那位家长他连把思绪放过去想想都不敢,怎么叫得回来?
所以还是别搞得她抓狂最好。
而且甄天也想回去,两个好友再搪塞就要出来找他了。还想他们的日常吵闹,那让他觉得一切好像还是老样子,也没什么变化。
可现在,这个还算和气的男人听了他的警告和建议,有些为难似的。
“可陈柔死了啊。”
死在回M市的路上。
是意外。
她坐着一辆出租车,司机因为疲劳驾驶把车翻到了山下。
甄天忽然再也感觉不到脚底的源源热度。
男人还在说,说消息现在还没传开,但陈柔欠的钱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他们也算正规手续,大不了不算利息,本金一定会想办法拿过来。
梁一卫已经破罐子破摔,为了躲那些催债的,去警局自首他之前跟陈柔搞假古董外销,被关了进去。
有人去找了陈家,陈家也出了事……
那人走的时候,告诉甄天,他们不会只找他一个人。
而甄天也很快就懂了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深水湾被砸了。
毫无征兆的,他送餐回来,看到李叔蹲在门口,身后他引以为傲的茶餐厅被毁了大半。
警察来得很快,走得更快。因为砸店的人一个也没跑,就等着被抓。
李叔应该猜到是怎么回事,但只是冲甄天摆了摆手,让他快回学校。
“恢复营业前就不要跑了。” 从砸烂的柜台里拿出一个信封塞过来,“要好好学习,考大学!”
甄天看着那个信封。
知道李叔在安慰他,也是骗自己。
李叔儿子不想经营餐馆,要搞电脑,他把钱都给儿子创业了。而那些人那样,肯定不会赔钱。
深水湾可能永远都恢复不了营业。
那是甄天第一次意识到,不怕和勇敢原来并不代表无所不能。
也是陶瓷厂的那位老师傅第一次跟他提,有人可以帮他。
不仅能解决高利贷的事,还会给他一笔足够重装深水湾的钱。
老人笑得依旧和蔼,眼里却闪着精明:“你只需要跟他们签一年合同!工作很简单,还是做定制瓷!”
甄天不傻,相信这种贴在路边都没人敢想的工作会像他说得“简单”。
可就因为这份防备,而没有直接回绝。
清楚地感到心动,可也犹豫到睁着眼睛衡量到天亮还是没办法下定决心。
索性逃掉早课,去了拳馆。
刘哥依旧爽朗热情,拉着他给新学员介绍。
“这是我们拳馆最有天赋的学员!也是最快出师的同学!要不要他跟你们讲讲经验?”
可惜他那时候即使抽高也没瘦下来的身材实在看不出来天赋在哪,几个小学员推辞了几句,转头就走了。
店里的几位教练哄笑,交代甄天要把被嫌弃的事告诉他的“师”,让楼珩谦教他的时候上点心。
甄天把说楼珩谦不上心的那位拉上了训练台,几乎是拼了命打了一场。
赢了。
之前扭脸走的小学员们也在,他看过去,扫到一些敬佩的光。
“带你那个教练肯定很厉害!他假期还带学生吗?给我们介绍一下吧?”
甄天全身酸痛地跳下拳台。
“很厉害。”
“不带。”
“不给介绍。”
不顾那些无语的表情,他径直走到门外,看到几个身影钻到了旁边的巷子里……
一个星期后,他下晚自习后没回寝室,而是按老师傅给的地址去了一家洗浴中心。
站在处处透着旖旎的灯红酒绿门外,他没进去,让门童去叫人。
杨世出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眼神带着轻视,要拉他进去说话。
甄天退了一步,躲过他的手:“我哥说这家店不正经,不让我靠近。”
“那是骗你的!”杨世笑了,“你哥要是有钱来这儿,怎么不去找他?”
楼珩谦有没有钱,知不知道,都不妨碍甄天用一年的时间换他要的东西。
他是楼珩谦教出来的,能承担自己的选择。
但甄天不喜欢杨世的态度,所以他转身就走。
果然,杨世立马叫住他,也不非让他进去了,在路灯下直接把合同给了他。
甄天就知道他背后还有人,可什么也没问,问了也没用。
合同很正式。
甲方是一家古董鉴定所。
他的工作是按客户要求定制或仿制瓷器,为期一年。
提前研究过相应法规知识的甄天没看出什么条约的漏洞。
但看着“仿制”两个字,想到了那尊鹤颈瓶。
警觉:“我不做骗人的假古董。”
杨世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他几眼,不过倒是二话没说答应了,还笑得有些得意地说他们公司也不做。
但提了一个强制要求。
十天后开始工作。
那天是高考第一天。
“能挣这么多钱呢!你不会以为机会还要等你吧?”杨世为他好似的感慨,“以后可不能这么天真!”
甄天没跟他讨论天不天真的问题,只是淡淡地点了头。
“你提醒我了。”学着记忆里楼珩谦的样子笑了下,“先给钱。”
看来那看不上对方的睥睨姿态他没学到十分也得有九分,不然不会气得一直装道行深的人破功,指着他的手直抖。
指就指吧,只要打钱,甄天就当尊老了。
可能是为了教训他不听话,杨世专挑了进考场的时候来给他送钱。
甄天本来是想让董斯齐和路晓萍看着他进了考场再走的。
既然做不到,就跟一直絮叨着让他用脑波传答案的路晓萍道了别。
哄了哭得稀里哗啦的好友在外面等他们出来再说,他还笑着招手,在心里说了再见。
应该还算真诚不骗人。
但也许是真诚不能打一点折扣。
他这边稍耍了些心思忽悠好友,转脸就被别人钻了漏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