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市很多年没下过雪。
尤其是像鹅毛般的大雪。
正好赶上的人们显得异常兴奋，纷纷在街上欢呼雀跃，呼朋引伴。
刚谈上恋爱的小方当然不能放过这天赐的浪漫，第一时间请假窜出去陪女朋友了。
留下伤员老板，蹦跶着给客人介绍。
介绍着，介绍着，就察觉到了不对。
“我们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周大群皱眉，怎么觉得看见这位客人就心塞呢？
楼珩谦微笑：“我在这里定过一件花瓶。”
“啊！999！”周大群睁大眼睛，脚更疼了，“怎么？买上瘾了？！这次要是还想定同规格的，加十倍才行！”
“行啊！”楼珩谦点头，“那得找同一个师傅才行。”
觉得这两天事事顺利的，无不昭示着他要走运发大财，周大群心花怒放，立马看向“师傅”。
楼珩谦嘴角噙笑地跟着看过去。
没有惊讶，仿佛一直知道不会是别人。
甄天却低着头，谁也不看。
还退了一步，试图用架子挡住自己。
周大群后知后觉。
当年那件青花瓷瓶出炉的时候，他再不专业也能看出来，别说一单吃三年了，在这个小城市，吃三十年都够了！
可就在他摩拳擦掌准备要银行卡还是支票的时候，甄天定了一个连一个月都撑不过去的价。
他那时候都快跪下来，这小子还是不松口。一副不答应，他就把瓶子白送的架势。
他当时也想过，两人是不是认识。
可旁敲侧击，客人是从S市来，甄天是T市的学生，年龄也差着，更不会是同学，实在看不出来是熟人的迹象。
现在看出来了。
两人不仅认识，还关系匪浅！
之前是没联想，现在一想甄天离开店的时间，瞬间了然。
“到底是老了，身体跟不上。” 他哎呦哎呦地拖着伤腿朝休息室挪，路过甄天拍了他一下，“帮我招呼一下客人，看人家都有什么要求。”
演技差到极致，可直接闪人的招数却管用。
楼珩谦就像个真正的客人一样，打量着货架上的瓷器，拿起一个纯白色的梅瓶。
“这个多少钱？”
甄天握了握拳，张嘴，又合上。
无声重复两次后，离开货架走到收银台。
“稍等，我查一下。”
楼珩谦把梅瓶拿到收银台，低头看他，语调淡漠：“做不了主？”
甄天顿了一下，缓缓说：“我只能做我做的东西的主。”
“那你做生意可不划算。” 楼珩谦扬了下嘴角，没进眼，“有些人关系没到那份上，还是公事公办的好。”
话有些对不上，可都知清楚对方在说什么。
甄天握着鼠标的手有些抖，慢慢滑到最下面，屏幕上的字一个也看不清。
“就这个。”
楼珩谦把东西拿起来，按底部的价签付了款，转身推门。
“关系到得了。”
推开一半的门停了下来。
“关系一直到得了那个份上。”
甄天看着楼珩谦的背，声音轻颤。
“我——”
“别说。”
玻璃门开合间，飘舞的雪花被风送进来几片，落在地上。
“我现在分不清真假。”
挺拔的背影没有回头，很快消失街尾。
甄天忽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散了。
低头看着地上的几粒水珠，慢慢眨了眨眼睛。
趴在门边的周大群什么也没听清，没忍住悄悄开了门往外探，看到只剩甄天一个人坐在柜台里发呆。
怎么走了？
没谈好？
“卖了件梅瓶。”
甄天好像知道他趴在门边，绕出柜台背上包，脸上一片平静。
“工作室那边已经打好招呼，过两天让小方跟着去认认地方。我十一点的飞机，先走了。”
“行。”
看着走前随手整理货架，往门口挂关门牌子的甄天，周大群有点儿心疼。
这眼圈的红都没退干净！
刚那人谁啊？见一面就这样了？！
明显甄天不想说那人是谁，交代他早点休息后走了。
周大群嘟囔着年轻人真能折腾，跳过去锁门，却被忽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
楼珩谦一手稳住他，动作间肩上薄薄堆积的雪掉在地上。
“有事？”
周大群站稳皱眉，这会儿反应过来了。他碰到甄天是意外，甄天跟他回M市也是碰巧。
所以这个人出现在这里应该不是为了找甄天。
楼珩谦亮出手机。
西装革履的赵挺伟不满地看着镜头，明显不知道对面的人随手拍了他的脸。
“这个人是不是来找过甄天。”
***
M市连着几天被银装素裹的时候，S市的天空却接连点满灿阳细云。
对于入冬以来全国下的第一场雪，还下了好几天，各地媒体都给了应有的尊重。打开手机就像打开节日现场，简直到了普天同庆的地步。
董斯齐不理解，刷着视频，一会儿一句“至于吗？”“有什么可稀罕的！”
路晓萍正在化妆，眼睛闭着，翻不了白眼，吐槽他一点儿浪漫细胞都没有，雪中看人人自醉都没体验过。
化妆室里的众人听着这对新人拌嘴，起初还笑呵呵的，可随着两人的嘴仗越来越白热化，都有些懵。
这是结婚彩排还是离婚彩排？
甄天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两人仿佛下一秒就要分道扬镳。
对着他异口同声：“小天你来说！”
在试衣间听了全程的甄天淡定整理袖口。
“里面怎么还有一套伴郎服？”
“那是梁总的。”路晓萍眨眼，“司仪说最好邀请两对伴郎伴娘。我这边伴娘好说，可伴郎没合适的，他听说后，联系我来帮忙救场，挺热心的。”
事实上，设计两对是为了让甄天和楼教授一起气气梁靳。后来知道搞了乌龙，可伴娘已经叫好，反悔太不尊重人，只好再找一位伴郎。董斯齐没什么合适朋友来替补，路晓萍就想问问婚庆公司有没有租伴郎的业务。
婚庆公司和之前的影楼是连锁配套的，梁靳应该是从那得到的消息。
路晓萍本来觉得不合适，毕竟之前那么尴尬，可人家是好意，她也没借口拒绝。
董斯齐凑近甄天：“什么热心，我看是没安好心！”
虽然知道之前误会了梁靳，可他总觉得这个人太奇怪了。在他们身边晃的频率也太高，这可不是普通上下级的关系。因为上次的误会，他把接触梁靳以来的所有都推翻，包括最开始的什么相亲。
一合计，说出了自己的合理怀疑：“你说他是不是拿你当幌子，实际是想在我老婆面前表现？”
大概知道原因的甄天：“……”
还不知道被扣上“狼子野心”的梁靳到的时候，路晓萍正在抓着董斯齐试场地。
因为董斯齐的手脚太快，定情求婚到结婚短短几个月，很多有名气的婚庆类酒店插不进去，就找了郊区的一家新式喜宴基地作为结婚场地。酒楼分为好几个场区，现在流行的婚礼装饰都有，而且还提供摄影师帮忙拍照试场。
路晓萍很兴奋，挨个试。
这里的其他新人也是这么想的，门外站着好几对等着。
负责人一看这么挤着不行，人只会越来越多。就商量他们能不能节省一下时间，让伴娘和伴郎去别的场区提前看一下，拍点照片看看感觉，到时候碰头再商量着定。
路晓萍这边伴娘还在外地，明天才能赶过来。负责人笑呵呵地手指框成取景器，对着甄天和梁靳。
“这不是有两个伴郎嘛！”
就是这气氛有点儿僵。
路晓萍有点儿不乐意。
虽然之前认错了人，误会也解释清楚，可梁靳对小天隐隐的关注还是让她不太能放心。
她正犹豫着怎么开口拒绝，没心没肺董斯齐已经拼命给甄天使眼色了。
想把梁靳撮出去的意图昭然若揭。
甄天正被周围的人群吵得头疼，摆了下手，率先走了出去，选了个距离最远最安静的场地。
是田园主题。
里面只有一对新人在拍照，角落里应该是亲友团，正在边上蹦跶着当气氛组。
甄天靠在门边等他们结束。
场地布置的很田野。绿色草坪搭着粉色花朵，配着白色栅栏围成的观众席和宣誓台，温馨又庄重。
因为是露天的，不时吹过一阵冷冽的微风。
甄天的视线落在远处的气球上，眼神却没焦距，脑子里回旋楼珩谦雪中的背影。
他说他分不清真假……
甄天喉间泛苦。
一年年压下无数次终于归于平静的记忆再次翻滚。
第一次分开，以为能随时联系，却将近一年没消息。
再次相遇，以为可以陪在楼珩谦身边快快长大，却成了八年的空白。
重新认识，开始了完全不一样的关系，却被不断冒出来的人和旧事推着走到这个地步……
他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不管怎么开始，以前得不到的东西，现在依旧是妄想？
可他真的很想要。
想到那天在医院楼珩谦的那句喜欢，甄天眼发酸。
不是明明已经是他的了吗？
为什么还要跑走？
还不相信他！
可，言行不一的人好像确实不应该被信任。
甄天想来想去，除了坦白好像没有别的挽回方法。
可楼珩谦说他分不清真假。
是不是说，就算坦白，他也不会信？
粉白的气球被吹的东摇西摆，甄天眼底晃着慌乱，迟疑与不甘。
没注意到和他并肩站在窗边的人视线一直没从他身上移开。
“好像每次见面你都不太开心，不会是因为我吧？”
梁靳看着他柔润的侧脸，笑意温和。
焦距回归，甄天声音冷淡：“不是。”
梁靳倒有自知之明：“看见我应该也没高兴到哪里。”
“嗯。”
“……这么直接？”梁靳摸摸鼻子，笑眯眯，“我自认颜值还能看得过去吧？”
终于从纠结中分出来一点儿注意，甄天看向他，眉头紧蹙。
他自觉上次把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
没说话，可眼里的疑惑和不耐烦丝毫没掩饰，不给人一点儿看错的余地。
梁靳笑不出来了。
犹豫了一下，好像下了什么决心，目光变得专注。
“我只想要一个机会。”
“没有。”甄天有点儿烦了，绕过他要出去。
梁靳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胳膊：“我就是想照顾你！”
？
甄天有听没有懂：“我用你照顾？！”
话听不懂就算了，怎么还学会自大？一个大好青年，在国外都受了些什么教育？！
“……”
梁靳噗地笑了，紧张间眼神更加温柔，好像没忍住似的，摸了下他的头。
“这种照顾。”
甄天一愣，猛地侧头躲开他的手，后退两步，看他的目光变得比寒风还冷。
无声的防备排斥最真实。
梁靳苦笑。
之前虽然感觉到甄天不太待见他，但还有几分点头交的意思，现在看来是连话都不想跟他说了。
梁靳其实没准备说出来，起码两人刚认识的时候不合适说这些。
可他忍不住。
一开始真的想得很简单，找到资助人，向他道谢道歉加补偿。
可是看到照片上的人活生生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才忽然察觉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初衷变了质。
也许是求学时那模糊的眉眼支撑自己的时候，也许是想到自己的卑鄙就无比愧疚的时候，也可能是发现甄天比他想象中更优秀的时候……
反正在他远远看到甄天的第一眼，就对那个孤坐在石椅上望着远处的侧影起了心思。
可甄天拒绝和他成为朋友。
他硬借着路晓萍的关系接近也不是个事儿，毕竟婚礼之后就没了借口，以后更不可能有相处的机会。
徐徐图之不管用，只能铤而走险。
可对上甄天的眼神，他隐隐觉得这步走错了。
“能不能先别拒绝。”
梁靳想多说些心意，可负责人带着摄影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了，正站在门边准备相机。
急得额头都冒了汗，他连忙低声再次表明心迹。
“我是真的很喜欢你！”
“喜欢我？”
看着他的急切，甄天有些啼笑皆非，仿佛觉得他的话很荒谬。
虽然觉得他语气不太对，梁靳还是点头。
甄天却换了话题：“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给你们送钱？”
梁靳一愣，想要开口说不在乎。
却没机会。
“那是买命钱。”
甄天表情平静，说出的话一字一句。
“是我把你父母逼死的。”
寒冽的冬风中一点点笑开。
“还喜欢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