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市靠山。
可能是因为现代科技不方便铺展,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还保留着十几年前的习惯。景色也保留了山城特有的飘渺,身处其中让人觉得时光都慢了下来。
甄天出来的时候,老奶奶的儿媳出来送。
年过半百的阿姨很热情,邀请他留下来住一晚再走,还一再强调床铺都是新的,很干净。
好不容易推脱掉回了民宿,手机震了起来。
董斯齐气呼呼地问他现在出去是不是要绝交,不当伴郎了。转声儿就一股子伤心绝望,说要是骂不解气,他就主动去拳馆挨打,决不还手。身边的路晓萍都带上了哭腔,说阿天我不嫁了,我陪你一起孤独终老。
那天回去的路上,甄天简单说了几句和楼珩谦的事,两人什么也没问,安安静静地呆了一路。
他当时很累,脑子都是钝的,就没琢磨他们的反常。
没想到在这儿等着。
“……脑洞能不能少点儿!”甄天无奈,“人家要搬家,我过来把东西拿走。”
地方小,消息就传得快。
帽筒卖的钱在这个物价水平普通的城市算是巨款,老人的子女不想被亲戚邻居们关注,正好家里孩子在外地打拼,就决定跟过去。原本约的日子有点儿晚了,联系了甄天早点儿过来。
甄天二话没说就跑过来了。
确实是为了拿东西。
可更多的是为了什么,他不想说,也说不出来。
只是清楚不能在抬脚就能够到人的地方再呆下去,必须出来冷静一下。相信只要把一些冲动压下来,就能回到以前的平静。
毕竟这样过了八年,这个流程,他熟。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话筒对面的情绪立马高昂。
甄天把行李装好往外走。
“你要不打这个电话,都已经坐上车到机场了。”
夫妻俩满意了,交代他快点儿回来参加婚礼彩排。
出民宿的时候,天已经擦黑,远处乌压压的云翻滚着,裹着湿潮的山风猛烈。
约好的出租在路口打着双闪,司机师傅招手,示意赶快上车。
甄天快走了两步,刚上车就听到天边巨响,大雨瞬间倾盆。
视野模糊一片。
车开得很慢,距离机场两个路口的时候彻底走不动了。一些车开始逆行绕道,整条路成了浆糊。司机着急的鸣笛,可他们被夹在中间动弹不得,看情况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
距离飞机起飞还有半个小时,甄天下了车,准备走过去。
雨下的太大,加上排水不太好,路边已经开始积水。没多久鞋和裤脚已经湿透。走到十字路口看到了拥堵原因,两辆出租车撞到一起,连带着撞倒了一些路人。救护车刚到,穿着雨衣的交警指挥车辆,路边站满了人群,不少人举着手机在拍视频,现场十分混乱。
人行道被拥挤的人群挡住,甄天只能走路中间,快速穿行的间隙听到有人叫他名字,下意识回头。
“真是你啊!”
周大群夹着伞坐在地上,圆胖的脸因为激动挤出道道笑纹。
“快来扶我一把,这些人净看热闹了!把我漏了都不知道!”
“你怎么在这儿?”
甄天惊讶,蹲身检查他的伤势。发现除了脚崴了一下,没见什么严重的外伤。
“还能干嘛?进货呗!”
周大群碎碎念着被扶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向救护车搭建的救护区。
“算命师傅说得对,我就该安稳呆在店里看电视!”
甄天笑看他跳着脚活蹦乱跳:“怎么没让小方来?”
护士正在给周大群固定,疼得他呲牙咧嘴。
“总得给年轻人点儿休息时间吧?我就想着这次我勤快一回!”满脸无语,“我就站路边儿等个红灯,看剩两秒,就提前走了两步!”
转眼就看到因为路滑被推过来的车,猛地一躲,就歪地上了。
看他摔倒的地方,甄天对他说的只走了两步表示怀疑。
护士询问要不要跟着救护车回医院进一步检查,周大群连忙摆手。
医院检查动不动就得花钱,他可不去!
甄天知道他的心思,向护士确定休息两天就能好后就叫了辆车送他回宾馆。
坐上车的周大群算是彻底缓了神,看甄天还站着看手机,忙拽他。
“你要留我一个人?还有没有点儿尊老美德!” 小眼睛一挤,透着点儿害怕,“万一我不小心摔倒磕到脑袋,万一我有了并发症一睡不醒,万一——”
“行了,这么多年就不能换点儿招儿。”
甄天被他万一的头疼,改签好机票后上了车。
周大群立马不嚎了,脸颊上的肉笑得一颤一颤的。
“正好那批货就交给你了!你比我熟!”
“……”
云市是周大群那间一年四季“清仓”的陶瓷铺子的供货地,而甄天确实比周大群熟,毕竟是他跑下来的货源。
看着他得逞的样子,清楚应该是出了什么事,才会让这位万年不动弹的店主“勤快”一回。
周大群也不耍心眼了,痛痛快快地告状。
当年进货的小作坊“景瓷”现在已经成了家规模不小的陶瓷加工厂,产品全国各地的送。
而周大群的店每次进货也就百八十件,还一直用最早的价格。最近两年拿货的时候,这边一直压货,看架势是想提价。
周大群抠成这样,怎么可能愿意?可一直供不上货也不行,小方之前来就被呲了好几次,想来想去,索性他亲身上阵,过来看看情况,想着实在不行就商量着少涨点。可没想到厂长直接拒绝了,不仅不少涨,还说他每次拿的少,要按最高价才对。
看着成三倍涨的数儿,他转头就走,一路上越想越气,就没注意路况,遭了罪。
“厂长说的?”
“老厂长退了。”
所以那个什么新厂长才说之前的厂长说的不算,要按新规矩走。
听到老厂长不在,甄天没再多说,把他在酒店床上安顿好。
“那算了,我再找一家。”
周大群喜出望外,嘿嘿笑:“最好找家近点儿的,M市就行,省得我跑来跑去!”
一点儿也没得寸进尺的不好意思。
甄天懒得搭理,看他躺好后就要回房间。
“哎,差点儿忘了,” 周大群叫住他,“最近有人来我这儿打听你。”
“打听什么?”
事实上对方并没有直接问甄天的事。
当时周大群在办公室看电视,听到有人问小方店里有没有换老板,进货渠道和店里人员流动,旁敲侧击中围绕的都是几年前甄天在店里的事。
甄天虽然早就离开了店里,但小方是认识他的。毕竟周大群有个什么变动就喜欢找甄天拿主意,然后小方就执行兼跑腿。
看情况不对,周大群出面真真假假地说了一通,把人引到M市郊的一个山村里打发了。
“西装革履的,看着挺有钱。”周大群回忆,“不过身上带着点儿江湖气,不像善茬。”
有些担心地看甄天:“你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
做古董生意的,有时候不可避免的就会惹上什么人。
“没。”
现在的他已经有能力解决麻烦。
而解决不了的,一直就一个,过不去,只能慢慢习惯。
看他不在意,周大群也不再提。没了货源的事儿压着,瞬间感觉无事一身轻,叨叨着躺平。
“想着你也不会让你叔单腿蹦着跑来跑去,我就不推辞了!咱们明天就回M市!小方可不是你,我得早点回去看着店!”
甄天确实不太放心,没戳穿他假装的虚弱,定好下午的机票后就回了房间。
翻了一遍相熟的陶瓷厂,定了M市郊区的一家工作室。那家老板口碑不错,找的制瓷师傅都是老手,虽然价格贵些,但胜在质量和供品稳定。
第二天刚和周大□□代好新货源,之前要涨价的那位厂长找过来了。
跟着头发花白的老厂长。
陶瓷作坊是老厂长家里祖辈传下来的,在他手里发展壮大,成了云市数得着的大厂。可自己的孩子们没一个对这个手艺感兴趣的,只好挑了个侄子来管。年轻人新官上任,直接把火烧到了周大群这些散户身上。
“甄天啊,你看看,这真是——”老厂长一脸羞愧,“我是真不知道这小子会扣周老板的货!”
“没事。”
看甄天淡然的样子,老厂长有点儿急。
“东西我已经带过来了,就在外面!”对着周大群笑,“周老板去验一下?这次的货就当赔罪,以后的价格再压三成!”
周大群一算,就有点儿动心。
决定见两人的时候,甄天说过,选哪家随他。要是真的再降三成进价,那他不赚翻了?!
老厂长看有戏,表情一松,就要再劝。
“不行,这也太亏了!”新厂长一脸不服气,“叔,现在我是厂长!”
周大群一下清醒了,对啊,一把手都换了,谁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出同样的事?而且那新厂长脸上毫不掩饰的看不上让他火直冒。
新货源已经有了,还想让我巴着你?!
“算了算了!”周大群冷笑,“大师不好找,这制瓷厂可是大把抓!”
新厂长撇嘴,毫不在意。
制瓷厂是不少,可像他们厂这样有特色技术的可没几家。
相对于手工设计,陶瓷机器加工,器型和配色是这个行业争相竞技的方面。他们厂别的不说,在瓷胚塑形上绝对远超同行。尤其是一种叫“玲珑瓷”的瓷种,透光度简直一绝,很有名气。
要不是他叔不愿意把技巧配方交给他,就凭他的本事,他们厂也不会现在还屈居在云市。
别的散户听说他涨价连个屁都不敢放,不就是因为这种特色瓷只有他们“景瓷”有?
这个姓周的要不是靠着他们的货,就凭他那个小小的陶瓷铺子,怎么可能干这么多年?!
他只觉得周大群的撂狠话就是在硬撑,呵呵笑。
“那敢情好,先恭喜周老板了!以后生意兴隆!”
说着祝福的话,可话里话外带着不屑。
甄天皱了眉,神色更显冷淡。
没来得及拦住侄子的老厂长心里一咯噔,斥责出口:“你个兔崽子!说什么呢!”
“你以为我不想把技术教给你?”心知肚明侄子介意什么,他低声,“是没有!我们现在厂里最出名的那几款透光瓷,全是当年甄天给的,都约好了,只要给周大群那家店一直供货,十年后就把配瓷泥的技巧给我们!”
恨铁不成刚地骂侄子:“你看看你干的都是什么事儿!”
新厂长一愣,立马看向甄天,只得到一个平静的回视。见对方跟没看见似的错开视线,转而安抚周大群,他先是一慌,想到已经把人得罪的透透了,这种慌就成了尴尬。
而他叔还一个劲儿催他道歉。
已经当惯一把手的新厂长心里有些不舒服,觉得到底是人老了不清醒,就一个还没他儿子大的人能有多厉害?眼珠子一转,觉得这也是个好机会,如果他能直接掌握技术,整个厂不就都是他的了?
想到这里,他立马胸有成足地拍着胸膛,反过来劝。
“没事!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会!”
不等问就悄声提起前几天来的一个客户。
“一看就是行家,把我们的招牌“玲珑盏”从里到外说了个七七八八……”
老厂长知道那个客户,上个月开始频繁在他们这里进货,只要玲珑瓷。确实是个行家,因为他看中的全是甄天这几年给的原版瓷,他们厂仿的那几款,连看都没看。
侄子前阵子还跟他商量,想让厂里的大师傅参加那个客户组织的交流会。
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大师傅也就对普通陶瓷精通,那些玲珑瓷他可从没沾过手。就连他,当年跟着甄天学了不短的日子,还是掌握不了那随手一抓的配比。
都到这个年纪了,看人还是能看出几分的,他觉得那个姓杨的不靠谱。
可就像侄子说的,厂子现在已经易主了。看这架势,他说话也不管什么用了。
看着侄子意气风发要大干一场的样子,老厂长叹气,之前的急切忽然没了。
算了,各人有各命。
他就专心养老吧。
那边新厂长没看出叔叔的可惜,还在滔滔不绝。
这边的周大群嘴也没停,对甄天叹着人心不古。
“……这人啊,到什么时候都逃不了贪心!”他摇着头,仙风道骨似的,“要不是看在当年老厂长不介意你年纪小,当了一回伯乐,那些玲珑瓷能便宜了他们?!”
甄天一愣。
周大群挤着小眼睛:“怎么?我是懒,不是没脑子!以为我真让你一个孩子跑云市进货啊?”
要不是知道这孩子碰了那么多次壁才遇着老厂长,还用分成换了景瓷给他供十年的货,不混够年份一是不划算,二是辜负甄天的苦心,周大群在他们第一次拖延供货的时候就闹起来了!哪还有这功夫跑过来跟他叨叨!
“……所以我那时候没看错。”甄天轻声,“你一直跟着我。”
等他回店里的时候还装腔作势地惊讶,好像不知道他都干了什么似的。
“你那时候多敏感啊,有人对你好一点就要防备!还不喜欢说话!”
周大群一脸不忍怀念,看着现在的甄天笑。
“现在倒是不怎么防备人了,我很欣慰!”
“所以你那个月扣我三百块钱工资。说是国家增税,”甄天也笑,“其实是为你花的路费报销。”
“……那不重要!”
周大群强行扯回话题,拐到多年前的老生常谈,把他当孩子说教。
“可什么事儿都藏心里的毛病还在!跟你说了多少遍,你什么都自己抗,让接近你关心你这么不容易,总有一天,会让身边的人很累……”
听着年少只知道过耳的唠叨,甄天的笑慢慢收起,有些出神。
想到那天楼珩谦转身离开的背影。
他知道,当时楼珩谦是想抱他的。
就像那天晚上,即使他毫不避讳地隐瞒伤疤的事,可楼珩谦还是选择温柔地抱住他。
他的男朋友想抱他。
可他否认了他的身份。
这样的他让楼珩谦累了吧?
甄天眼底晦涩。
可是不否认的话……
楼珩谦会更讨厌他。
细细密密的疼从心底翻起来,带着控制不住的汹涌。
甄天忽然意识到:
习惯了八年的流程,他要坚持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