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认为靠脸拿证的楼教授正蹲在墓坑边吸烟。
吞吐的烟雾飘过那条两天前的通话记录。
夹着烟的右手弹了弹烟灰，以免它落在手机屏幕上。
他表情有些高深莫测。
在偷偷观察他的学生眼里，那个表情平静中掺着三分落寞，落寞又混着几分温柔。
当然，最多的就是冷笑。
原本临时换成楼教授带队，学生们还挺激动。
可现在觉得简直就是噩梦。
“为什么那个姿势进去，想跟墓主人同个床？”
“把铲子放下，留你自己一条命。”
“我替国家谢谢你，请你放过那块儿碑。”
……
一场实操下来，众人心神俱疲。
纷纷开始回忆罪魁祸首。
之前到底是谁说最近这位很接地气儿的？！
要不是信了这句话，他们会抢着报名跟他出来实操？！
回学校的大巴里，乔爱安慰着抱怨的同学，笑容甜美。
转身就苦了脸。
把自己往角落里缩缩，尽量降低存在感。
不降不行。
因为她承担不起被群起而攻之的命运。
可她明明没说错啊！在M市的时候楼教授还跟她笑着摆手指呢！
这还不接地气儿？
就在乔爱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时候，大巴因为堵车拐进了学园路，穿行过好几个联排小区。
注意到张修易家在附近，示意司机靠边停车，楼珩谦起身。准备去接因为他的“恶行”而被叔叔扫地出门的缅因。
当了回王母也没让自己舒坦到哪，他眉峰紧皱，不耐几乎到了极点。
那天分开后他没主动，两人果然直接断了联系。
楼珩谦不止一次警告自己别在意，可连续的无奈还是让他控制不住。
忽然熟悉的道路上，车窗外文雅苑三个字一闪而过。
楼珩谦眼底瞬间翻涌，舌尖扫过后槽牙，插在兜里的拳握紧。
这时眼角闪过一阵白光，他侧脸过去。
还不到五点的天空已经覆盖了夜色。
车内更暗，灯光有些昏，洒在长身挺立的男人身上，让他刀削般的轮廓在明灭中若隐若现。
明灭模糊了他的表情，让有的人陷入了颜值的漩涡，胆子大了起来。
“教授提前下车是去哪啊？”拿着手机的女生笑嘻嘻地对着楼珩谦又拍了一张，“不会是去见女朋友吧？”
几个学生跃跃欲试地要起哄，被扫到楼珩谦表情的同学一把压了下来。
大家都没动，低声讨论着那位站在走道上的女生，又偷偷转向教授。
可能是为了看清说话的人，楼珩谦换了姿势，背靠在了车门上。脸上没什么情绪。
但暗黄色的光就这样，只要洒下来就能给所到之处添上几丝分不清真假的温柔。
面容姣好的女孩子习惯了关注，笑得更甜，歪着头有些嗔怪：“这样多好，教授要保持呀！不要那么凶嘛！”
好像要得到共鸣，朝身边看一圈：“今天把我们都吓坏啦！是不是啊同学们？”
并没有！
跟之前相比，现在才要吓死了好吗！
乔爱简直傻眼，这人哪儿蹿出来的？
楼教授的八卦都敢八？就算想八可以像她一样上网，为什么要当面？
她刚才是不是还教楼教授做事了？
她还歪头！她想干什么！？
想知道女生想干嘛的人不少，讨论慢慢安静，连司机大叔都抽眼回头看了一下。
车里静到了针落可闻。
女生娇俏的笑也落了干净。
因为楼珩谦正在看她。
应该说从她开口就一直看着，可直到她停下来等待回应，那双自带多情的桃花眼才毫不掩饰地释放冷漠，嘲讽——
和厌恶。
女生脑里一空，动都不敢动。
大巴开始缓行，车门渐渐收合，
站在车沿的楼珩谦好像凌空而立，视线恍若无物地移开，淡淡扫向学生们。
“实操小结发我邮箱。”
转身长腿一迈，下车。
“不合格重写。”
车门合上。
瞬间哀声遍车。
明明以前的带队老师都不这么严格！操作技巧体验过，小结他们都是流水账一写就能过关的！
而现在！他们之前交差式写的那些怎么可能过关？！
立马蔫儿了大半的学生没忍住看向发着愣的女生。
虽然知道这位教授本来就严，可忍不住迁怒。而性格暴躁点儿的直接口吐出芬芳。
一直发愣的女生开始小声抽泣起来。
一时间车上闹哄哄的。
乔爱没蔫儿也没爆粗。
她要疯了。
作为知名女学霸，她是绝不可能把偷懒写成稀巴烂的实操小结交出去的！
她一个长按，把一位仁兄发在学生群里的“冷笑教授”转发了出去。
转发给：甄天师父。
留言。
最后反手为自己的机智点了个赞！
甄天这会儿根本没空注意手机。
他正跟楼琪雅解释就算是她哥说的也不一定对，以及，楼珩谦没有不行。
“而且，我们没吵架。”
想到那天分开后，两人好像自然而然就没了联系，甄天垂眼。
他盯了手机两天，又回到之前那种需要靠公共媒体才能得到楼珩谦消息的日子。
那天晚上打电话给他的底气好像也随着楼珩谦的离开而消失殆尽。
想到就算来英大还是没见到面，心里窒了窒，他缓缓吐气。
“我惹你哥生气了。”
就我哥那样还敢生你的气？
楼琪雅懂了：“那就是太行了，你受不住！”
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
“……”
甄天放弃，递给她几个夹子：“帮我夹图。”
巨大的白纸上画着几幅画。
不同角度的仕女眉眼端庄，高髻广袖，色彩明艳的裙袂飘舞，好像自带香风，连带着身下的骆驼毛都貌似根根吹动。
“好漂亮！”
楼琪雅惊艳，果然被转移了注意，用一个个小夹子夹在桌上。看到甄天拿出一个个小碗，好奇。
“这是要干嘛？”
“调釉。”
甄天拿起准备好的釉料按比例调制，手抬手落，认真中带着随意。
楼琪雅觉得就算她是个外行，也能看出来，这肉眼调色的功夫比她舅舅看得那些个什么大师们养眼多了。还厉害，好像就随手一点，图上的颜色就出现在了碗里。
又想到现在网上还有专门关注甄天的帖子，很少，但她混进去过，就她的经验，那可是一水儿的有钱有闲的主儿。
消息少，照片少，没关系。
据说有好几个贴主已经悄无声息地去过陶艺馆了，人家准备转线下。
楼琪雅觉得不行。
虽然刚才插科打诨，但看甄天听到她哥主动外出立马不自然的神色，她意识到两人是真出了问题。
而且貌似是她哥主动挑起来的。
不然搞什么同事爱？
她只见过他对上课出任务以外的安排不耐烦，恨不能都推给别人，哪有什么爱！
所以她和甄天思想神奇地同步了。
就她看的电视剧来说，在感情里躲来躲去可不是个好兆头。
理论知识五花八门的姑娘打响兄兄感情保卫战的第一反应，就是得给两人制造必须见面的机会。
她需要增援！
唐三彩的釉色中需要加一定的氧化金属做呈色剂，甄天调好颜色后又废了些功夫才把彩釉制好。
回神的时候屋里只剩他一个，楼琪雅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
看来兄妹俩一样，对陶瓷没什么兴趣。
甄天扬扬嘴角，又很快平了。
忍不住想，或许，让楼珩谦不感兴趣的不止是陶瓷。
一直都不是。
喃喃自语：“……还有我？”
然后把自己喃到了不能呼吸。
不由看向窗外，他觉得世界都灰了。
灰的连沾上的落叶都是碎的。
？
回神，意识到灰的不是世界。
是一只猫。
一只不知道什么品种但看起来自带帅气霸道的大猫。
猫身体修长健硕，衬得它脚下的窗沿细小脆弱的像豆腐渣。
随时都可能掉下去。
甄天一步步靠近，注意到金色的双眼看向他，立马停下。
猫朝他歪了歪头，动了动身子往前踩步，好像在打量他。
“嘘，嘘，小心点儿。”
发现猫爪打了下滑，甄天一阵紧张，慢慢伸手过去，轻声唤它。
“过来。”
猫咪鼻子动了动，喵呜喵呜地冲甄天叫，踩着轻快的步伐跑了起来。
看小猫马上就要跃上他这边的窗台，甄天快步过去，准备接着它。
可就在猫咪要离开那段危险的窗沿跳跃的时候，下面忽然响起一阵尖叫。
“啊，小心！”
已经起跳的猫咪受到惊吓，在半空中一个抽搐，开始直直掉落。
楼下爆发出更尖利的惊叫，而甄天耳中只有那一声惊慌失措的喵呜。
他下意识拽起手边的东西猛地伸了出去。
失去平衡的瞬间抓住窗边，左手青筋暴起，稳稳地托着那个刚釉好风干的底盘，和趴在上面有点儿懵的猫咪。
“你可真沉！快点上来，我坚持不住了。”
猫咪好像听懂了，一个飞身抱住了眼前的胳膊。
甄天瞬间脱力，底盘落了下去。
与此同时，一个保安冲进来，把他拽了回来。
看他没事儿就开始批评教育，禁止翻越窗户。
几个学生没一会儿也上来了，发现保安训人，连忙替甄天解释是为了救猫。
吵得甄天手疼。
甩了甩微颤的手，他环顾四周，发现猫已经不见了。
一个女生走过来朝他鞠躬道歉，为叫太大声吓到小猫。
她的同学立马跟上来帮忙解释，校园里有很多流浪猫喜欢乱钻。上个月有只小猫在屋檐上乱跑摔下来了，正好摔在下课的学生面前，吓坏不少人，小猫也没抢救过来。学校为了安全要集中管理，保安们就开始逮猫。能送养的送走，送不走的就准备关起来照顾。可流浪猫哪能关住，几乎每天都能看见猫咪被追赶着跑过。
他们就是远远看见几只猫跑过来，就想着帮忙保护起来，刚赶上就看到一只小猫好像要摔下来，想到之前那只猫，才会惊恐地叫。
原本就是个小插曲，也没出什么意外，保安大爷又批评了几句，就让几人散了。
甄天散不了。
因为盛着粉釉的小碗翻了，星星点点的颜色溅了出来，混进了其他几个颜色。
认命地倒掉釉色，收起一桌的工具。
桌面一点点整洁，甄天停了手。
原来，情场失意并不能让他在其他场得意。
还会让他什么功夫都白费。
不知道是不是釉料也洒进了眼睛，他觉得眼眶发酸。
他真的不想白费。
视线放到桌角的手机上，甄天盯着那块儿黑好一会儿，咬了牙。
猛地攥起手机，解锁。
一直停留在消息页面的屏幕闪了一下，还是那张百无聊赖的手，和摸摸头表情。
好像在说：明明都这么萌了，为什么还不来摸摸他！
不死心地返回，想着会不会有网络延迟。
然后失落地看着它被其他头像挤下去。
最上面的是乔爱的消息。
救命！
？
甄天打开，猝不及防地看到了楼珩谦。
就算是远景，还是侧脸，都难掩他的心情不好。
不好到很有可能会对所有靠近的人无差别攻击，然后更生气。
也会躲让他生气的人更远。
更甚至——
不由自主想到董斯齐上次气到路晓萍要放弃。
“……”
甄天咬着的牙立马松了。
算了，算了，人家正在忙，这会儿打电话过去不礼貌。
快速收好桌面，他背上背包转身离开了三楼。
拐到窗外的草地上捡起碎裂的瓷盘扔进垃圾桶，顺势选了条可以通往大门的小路。
而此刻考古系1班的学习委员正在收作业。
同学纷纷发来求宽限信息，他习以为常地匆匆审过，准备攒够半数就去和老师谈判。
然后震惊地发现乔爱竟然也发了消息。
“第一名！你怎么也没写？”
因为所求非人！
她那么佩服甄天，还把他当师父看！
可他呢？
乔爱无语地瞄了眼手机。
【对不起，我得先救自己。】
太辜负人了！
选择辜负别人自保的人也没那么顺。
在路中间被拦了。
没有丝毫劫后余生感的猫咪蹲坐得威武霸气，冲他喵了一声。
甄天和它对视几秒。猫咪低头，舔了舔胸前的毛。
和背毛不同，它胸腹的毛发有些浅柔。
打眼一看，那坨纠在一起的粉色异常显眼。
“原来是你碰翻的。”他蹲下身，观察已经干了的颜色，“我明天拿药水过来，记得来找我。”
猫咪晃着尾巴打量那双带着浅笑的柔和双眼，喵呜一声。
昏暗的天色下瞳光金黄。
甄天一愣，记忆深处一双相似的兽眼冒了出来。
却立马自嘲一笑。
那只猫明明死了。
被一个塑料袋装着，好像摔了两下，就没了挣扎。
他救不了它。
看他不动，猫咪低头舔舔胸前的毛，然后轻快地跳到他脚边，就地一躺露出柔软的肚皮。
甄天手一抖，没有摸上去。只是默默起身，俯看歪头瞅他的大猫。想到那些学生说的话，摆摆手。
“快走。”
声音轻又哑。
“下次不要爬那么高。不是每次都有人能救你。”
话落，人也消失在路口。
留下露着肚皮等宠幸的猫咪被冷风一吹，立马一个翻身，生气地喵喵叫着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