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天不怕。
但他不想让楼珩谦看那道疤。
更不想解释它是怎么来的。
只能垂着眼，一言不发。
空气一下子凝滞起来。
好像过了很久，久到甄天快要忘了怎么呼吸的时候，一声轻啧，他被揽进怀抱。
“除了不能玩真火，我也没教你什么叫‘此地无银’？”楼珩谦带着鼻音的嗓音凉丝丝的，“那我这家长可真够不合格的。”
教了。
还教他越想藏起什么不让别人知道，就要越正常。
甄天一直觉得他做的挺好的，多少有几分这位家长的真传。
可楼珩谦摸上那道疤的时候，他能想到的只有跑。
满脑子都是不能让他看见。
甄天僵了一会儿，一点点伸手环紧身前有些冰凉的身子，仰脸看他，冷静谈条件。
“我要是给你加个被子，能申请重答一次吗？”
低头看着比被子更软乎乎的人，楼珩谦噙着笑挑眉。
“只要你开口，别说重答，让男朋友□□都没问题。”
“哦。”
甄天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闷着声音。
“那我选睡男朋友。”
忽略微红的耳垂的话，那是一派大方自然。
感受到呼吸的热，楼珩谦哼笑：“算你识货。”
没人问为什么来，也没人再提重答。
细雨转成暴风雨的夜里，楼珩谦陪自家男朋友睡了。
纯睡。
盖着被子连聊天都没有还各怀心事整的跟同床异梦似得那种。
所以一大早楼教授就神情不太明朗地出现在英大的校职工会议上，全程没什么好脸。
校长看了他好几眼，见他还是不接话，就轻轻咳了几声，笑呵呵的直接点名。
“楼教授说说想法？”
“往年勘探后担过来的任务都是学校内部消化，考古系的学生有一个算一个，都巴望着能攒点儿经验。”
楼珩谦抬了抬眼，把手里的一沓资料合上。
“今年要包出去？什么理由？”
张修易在桌下踢他，示意他说话别那么讽刺。
晚了一步。
楼珩谦没什么表情地勾了下唇角。
“是觉得我们太闲还是学生们太忙？”
校长的笑呵呵有些勉强。
全程跟着勘探的孙教授连忙打圆场：“珩谦，刚校长不是说了？人家公司诚意十足，而且只是占个名义，就来搭把手！主要修复和鉴定还是我们带着学生一起做。”
借着扶眼睛的动作给楼珩谦使眼色。
楼珩谦没说话。
校长脸色好了点儿。
“我知道有不少老师持保留意见，可我答应外包也是出于多方面考虑。”
他示意张修易把资料给大家。
“你们看看，别的不说，就考古系一年的开支几乎就占了半个学校资源，虽然有上面补贴，可每次引进教学研究器械的时候，不是紧着各位教授的申请先来？那些东西的价格各位心里可门清。最近几年也没什么人赞助学校了，就算有赞助人——”
校长瞄了眼楼珩谦。
“你们也看不上，说赶就赶。我实话跟大家说，这次唯真想赞助咱们一栋新的实验楼，只为了这次勘探跟在英大后面挂个名，给公司里的几个年轻人争取一个学习的机会，我觉得也不过分吧？”
跟一栋带着全套器材的实验楼比起来，那何止不过分，简直跟做慈善似的。
所以就算隐隐觉得不合适的张修易，这次也没投反对票。
而校长上任这段日子给了考古系很大的自由，这是事实，在坐的几位老教授也不愿意因为学校管理上的事儿跟人家闹不愉快，就纷纷点了头。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楼珩谦也没再说，和校长客套了两句就起身回了办公室。
张修易没几分钟也过来了。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他打量着好友的脸色，“被始乱终弃了似的！”
“……不会说话就闭嘴！”
张修易闭不了嘴，也不走，强制讨论：“你说一家鉴定公司为什么非要来考古界参一脚？”
楼珩谦头都不抬：“你去问。”
“那家公司可神秘了，据说还是会员制，没人带着，就算捧者家传国宝也不会帮你鉴定！”
“去找沈磬。”
张修易突然沉默，然后小声：“他还在睡。”
楼珩谦一顿，抬眼，上下扫了一遍。
嗤笑：“恭喜。脑子总算长齐了。”
“……祝福的时候别带人身攻击！你以为谁都跟你们似的，心思深的跟马里亚纳海沟似的！”张修易指点江山，“什么都要等，要衡量，等不到就忍着，你们不累，我看着还累呢！”
张修易在习惯性吐槽，而楼珩谦却想到昨天的那段对峙。
他确实在等，衡量一个最好的时机。
他想知道甄天为什么会出现在那座已经结束一年的幼女墓；怎么受的伤；伤得又有多重才会让文物局的那位工作人员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
而他那个时候又在哪……
所以哪怕连夜飞回，在小区门口枯坐几个小时，也没打算在没把握控制住自己的时候轻易去见他。
可甄天打电话说想他。
楼珩谦看向手掌。
昨天那段狠戾的凸起仿佛还在指尖。
他没了记忆，所以想等甄天主动，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在他身上，在他们之间。
可甄天选了躲避和沉默。
不止一次。
楼珩谦忍不住想，甄天在等什么？又在衡量什么？
他们等的东西是不是压根就不一样。
“不会吧？”
滔滔不绝这么久，忽然发觉没被怼回来，再一瞅楼珩谦满脸的阴骛，张修易震惊。
“真让我说中了？甄天不想要你了？”
“这为情所困的样子。”夸张的摇头叹息，“啧啧啧，你也有今天！”
“……滚。”
控制住想把人扔出去的冲动，楼珩谦指着门。
“滚就滚！”
第一次扳回一城，张主任有些得意忘形，悄咪咪靠近。
“我去安慰‘在我床上’躺着的小沈了啊！累着他了，我回去好好疼疼他！”
就算清楚他在那装模作样，也真的被不爽到了。
很好。
楼珩谦呵地笑了。
他不舒坦，那都别想。
拿出手机拨了出去：“沈叔，沈磬想去Y省基层。”
沈家几乎全员军政，沈磬半路走了几年运动员生涯，可也只是兴趣，要不然也不会说退役就退役。在这种家庭长大，对他要走的路，就算沈家长辈们不说，沈磬心里也有数。
楼珩谦和他从小玩到大，有什么看不明白的。
去Y省是他建议的，那里施展空间大，凭实干回S市的机会也多。沈磬和他想得差不多，只是因为张修易，一直舍不得走，对家里一直拖着。
楼珩谦摁了电话，对好兄弟笑得体贴：“正是时候不是？”
沈磬的电话很快打了过来。他已经猜到为什么被卖，带着无奈笑骂了两句。
“……我现在去把人领走。”
知道沈磬计划的张修易：“……算你狠！”
不舒坦的楼教授在无情拆兄弟台，而甄天坐在院子里出神。
想到早上楼珩谦笑着道别时眉间压下的阴霾，他抿了嘴，有些烦躁。
感觉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张忠林拍了下桌子。
“错了！”
甄天连忙抬手，丰润仕女广袖上的花纹多了一个瓣。
随手把画了一半的瓷瓶扔进垃圾桶。
“我重画。”
张中林阻止不及，只能看着即使只是半成已透绝美的瓷瓶碎成片。
可惜得不得了，捂着胸口：“得了，得了，你回店里画吧，我不看了！就这一小会儿你都毁三个了！明明可以留下来改成别的品，怎么非毁了！？”
“习惯了。”
甄天看都没看快溢出垃圾桶的碎瓷，收拾起满桌的笔和颜料。
“那件‘乐女骑驼’是天宝后制。当年出土的时候只有一个殉葬册上有记录形色，实物没救回来。孙爷爷攒的那些古瓷片要想加进去，瓷胚就得做旧和复瓷。我想控制一下比例，不全放进去。”
张中林点头：“都随你。我跟老孙说了，我们这些老头子马上就得入土，这些个东西也舍不得砸，也带不走，要是后面被哪个不肖的拿出去祸害人，棺材板儿都得悔裂了！你孙爷爷说了，他就是想看个念想，你该怎么假就怎么假！”
点点头，甄天蹲下身，把他膝盖上的毛毯拉了拉。
张中林看着外孙低垂的眼，了然：“有事跟我说？”
甄天摸着柔软厚实的毯子，轻轻叫他：“外公。”
张中林苍老的眼睛里流露出一股怀念。
这个孩子第一次被带回来的时候，他正在处理淘回来的破陶碎瓷。起初有些怕他，可没过多久就偷偷跑出来蹲到他面前，学着他的动作帮起忙，还小声叫他外公，试探着举起碎瓷问他这是什么……
就这么被他带进了门。
张中林这辈子没回头悔过什么事，哪怕他现在连站都站不起了，也自觉是人生无常。
可每次看到现在的外孙，他没有一刻不后悔。
后悔当年为什么要教他，还欣喜他难得一见的天分，非带着他入行。
他眨眨眼角的湿意，在甄天抬头的时候和蔼地拍拍他的手。
“你说，外公听着。”
雨后空气中带着飘飘忽忽的潮，衬得甄天的眉眼愈发平静。
“我会参加这届的古董鉴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