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时,闻舒亲自出门送许念,站在车前,他再次提醒对方,“周三早上八点火化,你们要是来不急就直接去墓地。”
许念点头,叮嘱闻舒要按时吃饭,不要焦虑,要照顾好自己,有事情随时给他打电话。
闻舒皱着眉头嫌他唠叨,“你是老妈子啊,赶紧走吧!”说完向他摆了摆手。
汽车发动,在停车场等收费的功夫,许念向后视镜看去,发现闻舒还站在原地。
他本就是小骨架,接连几日的折腾让他瘦到近乎脱相,本来合身的羽绒服如今套在身上好像一床棉被,整个人看起来邋邋遢遢,再也没有往日的潇洒。
寒风将闻舒的双腿冻得麻木,一直目送许念的车消失在视野,这才快步向医院走。
住院处的保安是个五十大多的中年人,算是看着闻舒长大的,见他来,殷勤地为其开门。
闻舒点点头,道声“辛苦”,站在楼梯间与其他病人家属一起等电梯。
这几年经济不景气,拉不到赞助,又没有好的投资项目,董事会决定先节流,故而今年的中央空调的暖风一点也不足。
走廊里时不时有人搓手跺脚的抱怨,唯有单薄的闻舒始终双手插兜站立在原地。
保安注视着他那风一吹就要倒的小身板,不由眼眶发酸,心道:“好好的一家人,怎么就留下这么个病怏怏的孩子?”
简直是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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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琳是在夜里九点才回到病房的,推门就见闻舒跟块木头一样,一动不动坐在丈夫床旁。
暖光灯落下来,从背后可以清楚看到男人嶙峋的脊骨,以及过分突出的肩头。
一瞬间方琳觉得碍眼,想到他的丈夫就是被这样一具毫无美感的身体勾引,甚至沉迷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她就觉得愤怒,觉得恶心!
可她依然不能将这份憎恶表现出来,闻涛不在了,她还是要扮演那个人美心善的大嫂,对来自弟弟的刁难要容忍,要大度。
“吃饭没?”她向屋里的闻舒问。
只是一句寒暄,毕竟就算闻舒说没吃,她的双手也是空空如也。
不出所料,没有回答。
方琳在背后翻了个白眼,去卫生间洗手,再出来时闻舒已经站在玄关,胳膊上搭着外套。
“我出去下。”
他向方琳告知,而后当着人面打起了值班室的电话。
很快,无处不在的打工人穆晓晓被召唤了过来,听副院大人向自己吩咐:“今晚你在这里做看护,除了我不允许任何人来探视和换药,谁敢动他你就打110报警。”
穆晓晓不懂这是什么意思,视线看向方琳,见对方已经气得涨红了脸。
平时掩饰得再怎么像,面具的破碎也仅仅只是一瞬。
她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像个泼妇般对闻舒大吵大叫,“你至于当着一个外人的面这样羞辱我么!我至少是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你算什么东西?下贱!恶心!”
穆晓晓瞪大了双眼,直觉告诉她自己此时此刻应该找个地缝钻进去,就在她打算装聋作哑时,耳边传来一声冷笑,继而听闻舒加重了语气向自己道:“我刚才的话听懂没有?”
“懂懂懂!”穆晓晓连连点头,像个训练有素的士兵,站直了身板目送上司离开,心中忍不住嘀咕,“都被骂成这样了还不还口?这真是那个忍不了半点委屈的副院?”
司机将闻舒送进小区时,人已经在车上睡了一觉。
他不得不将这位看起来异常疲惫的乘客喊醒,以防耽误自己的下一单生意。
闻舒用手机付了车费,起身时眼前一黑,险些就要跌倒。
司机吓了一跳,生怕被赖上,忙询问:“您没事儿吧?要不我送您去趟医院?”
闻舒扶着车门站了片刻,感觉大脑没那么晕眩后,才苦笑:“您忘了,我就是从那儿来的。”
一番小小的惊魂,上楼梯时他更加谨慎,拽住栏杆,一步步走得十分缓慢。
毕竟在这里摔倒,已经没人会来扶他了。
即便有那么大的家业,闻家父母始终都没有搬离这栋老破小。
说是跟邻居相处久了有感情,再者就是这里距离医院近,上下班方便。
闻舒依然记得,自己小时候贪玩,放学后作业都不做,能跟着楼下的小朋友从傍晚玩到天黑。
那时候医院忙,闻家父母没有时间管孩子,只有读书的闻涛还能照顾他。
高中生放学一向很晚,其他小朋友都回家吃饭写作业了,留下闻舒还坐在楼洞口等着。
说来也奇怪,闻舒似乎从小就不知道怕,冬夜里天黑得早,小区里又没什么人,偶尔碰上路灯短路,一闪一闪跟恐怖片似的。
可他就是能坚持着等两个多小时。
直到听见熟悉的车轮声,他才会欢天喜地的跑上前,冲着雾蒙蒙的前方大喊一声,“哥!”
这时,他的哥哥会丢掉手里的自行车飞奔而来,将他从冰冷的台阶上抱起,一面帮他捂手,一面心疼地问:“冷不冷啊,怎么又在这里坐着?”
“我没带钥匙呀!”他向哥哥撒谎,然后用冰冷的鼻尖去蹭人家领口。
嗅着熟悉的气味,这便是闻舒一天中最安心的时刻。
他是那么依赖闻涛,不管是学生时期,还是以后要参加的工作,乃至结婚生子,对未来的每一处规划他都想要闻涛参与。
因为他们是兄弟,所以永远都不会分开。
这个念头一只持续到闻舒高中毕业。
十八岁那年,当他迫不及待的将刚收到的录取通知书展示给对方看,期待着得到夸奖时。
他亲爱的哥哥,的的确确给了他一个此生难忘的奖励。
屋里没开灯,只有点点星光透过窗户落在空无一人的客厅,地暖是热的,烘出一股子奇怪的酸臭味,配合上那些黑漆漆的家具,多少有些恐怖片的感觉。
闻舒站在玄关处开灯,视线亮起的瞬间,整个人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下。
茶几上满满都是摞起来的快餐盒,有的吃完了,有的还剩下些,绿色的霉菌在温暖的环境中疯狂滋生,让坏掉的食物发出腐败的臭味。
筷子东一根西一根掉在地上,地板上不知为何有许多黄色的污渍,细细闻可以嗅到尿骚。
闻舒吓坏了,到处张望,幸好没有发现什么褐色的不明物体,不然他真的会吐出来。
沙发上的衣服堆积成山,在他开灯后的微微蠕动了几下。
闻舒汗毛都起来了,就在他拔腿想逃时,一声沙哑的童声将他拽了回来,“爸爸?”
那是闻钰的声音。
闻舒立刻冲上前,从一堆捂得发酸的衣服里把人给挖了出来。
闻钰身上又臭又脏,被头顶的灯晃得睁不开眼,看模样也瘦了,猫崽般缩在闻舒怀中呻吟着。
闻舒将他放平在沙发,手法娴熟地摁压过他的胸口和小腹,在发现没什么异常后终于松出口气——幸好,他没让他的孩子出事。
闻钰在看清来人后,脸上浮现出明显的失落,“小叔叔啊。”他细声细气的喊。
闻舒蹲下身,用自己的袖子为他将脸上的口水使劲擦干净,“吃晚饭了?”
语气生硬,隐隐约约听得出是在关心。
这是他能做到的极限。
闻钰摇摇头,闻舒的眉头皱起,想起整天都见不到一面的方琳,问道:“你妈没来看你?”
“妈妈早上来的,给我送些吃的,要我乖乖在家听话。”
闻钰说得委屈,眼里有泪在打转,却没落下来,他看向闻舒,那神情像是自己做错了事,哽咽着道:“小叔叔,我好好听话,爸爸真的会回来么?”
这话让闻舒鼻尖一酸。
头一次,他有点可怜自己这个小侄子。
在事故发生的最开始,闻舒其实在心里恨过闻钰,如果不是为了保护他,自己的父母也不至于离世。
可是你能真的去责怪一个孩子么?
他也是受害者,正需要照顾,却要被母亲像个累赘一样丢弃在这里。
闻舒责怪的,其实是那一天、那一刻,没有强行将一家人留下的自己。
只怕此生,他都要在懊悔中忍受煎熬。
停顿片刻,他像个真正的长辈,伸手拍了拍闻钰的肩膀,安慰道:“会的,你爸爸从来说到做到。”
兴许是多日来终于有人能给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内心的酸楚得以宣泄,闻钰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扑进闻舒怀里。
完全不顾妈妈曾经教过他的,“你的小叔叔不喜欢你,所以你要离他远一些,不然他可是会吃小孩儿的!”
这一夜,闻钰被从头到脚洗了个干净。
大少爷没伺候过人,调的洗澡水不是太冷就是太热,好在闻钰也是个皮实孩子,咬着牙硬拼命坚持。
本来以为忍过了洗澡水这关就算完,谁曾想他小叔还带着点洁癖,说什么都要给自己搓泥。
闻钰那个绝望,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孩子,连搓澡巾都没见过,有那么几次他都觉得自己的皮都要被闻舒搓秃噜了。
洗完澡,闻舒把闻钰抱上床,半夜十二点站在客厅给家政打电话。
哪会有人接啊。
望着客厅里的脏乱差,闻舒头皮发麻,他实在忍不了,撸起袖子开始了人生中第一次大扫除。
被吵醒的闻钰从门缝里偷看,看他的小叔叔像迪士尼动画片里的巫婆一样,在烟尘中挥舞着扫把,嘴里还骂骂咧咧。
可是转念一想,这世上哪会有这么好看的巫婆呢?
所以小叔叔一定是善良又美丽的仙女教母才对。
此时距离事故发生已经过去了八天,没人知道让一个孩子走出阴霾到底需要多久。
只是在这一刻,闻钰的脸上清晰的浮现出了一个小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