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撕到十月中旬，陈敬心心念念的秋令营终于到来。
这是骋阳新生的秋游活动，初一全体师生都拎着行李箱，坐上驶向市郊野营基地的大巴车。
因为要在那儿待上两天两夜，大家都被特许携带手机。车上，杨斐然和彦清坐在一起组队打游戏，因此陈敬上车后，看到独自坐在窗边的简默，自然地坐到了他旁边，“我坐这儿啦？”
简默点头，伸手把透气的窗户关上。
为了不打扰晕车和睡觉的同学，大家都很有素质地放低了声音交谈，偶有难抑的笑声。
车程长达三小时。陈敬翻出纯棉眼罩，带上蓝牙耳机听音乐，过了会儿又掀开眼罩的一角。
简默安静地看窗外流转的风景，陈敬递出一边耳机，低声问，“简默，你听歌吗？”
简默闻声转头，做了“谢谢”的口型，戴上了耳机。
陈敬又盖好眼罩，舒舒服服地陷在车座里。
本地音乐随机播放，陈敬早已将旋律烂熟于心，但仍贪恋听觉上的一阵甜。
相处了一个多月，简默的态度似乎在无形中被软化了，努力坦诚自己之前压抑的情绪和话语，笑得更多，也主动靠近陈敬等人。
陈敬忍不住暗想，简默怎么像只猫咪啊。看起来高冷又生人勿近，但实际上只是性子内敛沉默，外冷内热，好相处得很，熟悉后就会露出柔软的肚皮。
陈敬闭上眼混混沌沌地想，好想养一只猫咪啊。可是母亲陈莺对猫毛过敏，他怎么央求都无果，最多只能在楼底喂养流浪猫，陈莺之后也默许了他的小心思，只叮嘱他注意安全，小心被抓伤。
陈敬就要坠入梦乡时，耳机里传来了清亮的施坦威钢琴声。陈敬听到熟悉的旋律，立马清醒了。
是那首夕阳。
过了这么久再听，这首歌少了刚完成时的自我欣赏和滤镜，多少显得单薄。
陈敬大意忘了录制音频也是本地文件，会出现在音乐播放列表里，一时措手不及。他想到简默也在听自己创作的粗糙钢琴纯音，不禁尴尬赧然，于是悄悄切了歌。
简默听到这首显然是录音文件的钢琴曲，隐约猜到是陈敬弹的，正凝神仔细听，却突然被切了歌，“为什么要切歌？”
陈敬闻言摘下眼罩，也没有扭捏地掩饰，“这是我弹的，不是很完善……还是听点别的吧。”
简默抿了下唇，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想再听一遍你弹的那首钢琴曲，好吗？”
从听陈敬自我介绍那天起，简默就想听陈敬弹钢琴了。他很想知道，那双修长好看的手，会弹奏出怎样悠扬的旋律呢？
陈敬听简默语气温和地商量，狠不下心拒绝，又切了回去。
两分十七秒的曲子，不长，但陈敬却觉得煎熬得度秒如年。
简默听毕，笑道，“很好听。这首曲子叫什么？”
陈敬不好意思地说，“其实是我自己即兴弹的啦……嗯，就是随便在钢琴上捣鼓了一下。”
陈敬这番说辞相当谦虚。他从小就跟着陈晟语学钢琴，天赋异禀，又肯下功夫，勤加练习。陈晟语一直以陈敬为傲，和不少他的学生提过，陈敬可以完美地继承他的衣钵——当然，前提是陈敬愿意在这条路上深耕。
简默惊叹，又问道，“这么好的曲子，你有取标题吗？”
陈敬点头，“嗯，夕阳。”陈敬想起来，这首歌还和简默颇有渊源，笑道，“说起来，这首歌，算是给你写的呢。”
简默惊讶地愣了愣，眼睛里渐渐绽出不可置信和克制的雀跃，“……我？”
“是啊。还记得开学那天吗？我们第一次一起坐公交车回家，那天晚上，我就想着和你的两次相遇，自然而然地弹出这首旋律了。”
陈敬很自然地说完，丝毫没意识到他这话听起来，有多让人耳热。
简默撇开视线，脑海里乱糟糟的，半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当然是开心的，甚至可以说是被喜悦冲昏了头脑，但隐约地，好像有别的情愫暗流涌动着，简默察觉不出，只觉得心情像理不清的乱麻。
“夕阳。”
简默重复道，小声又清晰地咬字，像在仔细咀嚼品味这首夕阳。舒缓、平静又温暖的钢琴声，恰好形容了夕阳在夜幕前最后的璀璨。
简默想起了6路公交车到站后，陈敬逆着余晖，笑着朝他挥手。
他忍不住地想象，陈敬是怎样坐在钢琴旁，白皙好看的手是怎样搭上琴键，如清泉般潺潺的音乐又是怎样在他平和的心间汩汩流淌。
那个瞬间，好似有光芒万丈，照亮了简默的整个心扉。
陈敬又想起来什么，带着歉意笑道，“那天晚上，我很晚很晚才加你SNS，不是因为故意忘了，是因为弹琴弹得太入迷……”
怎么听起来，还是无意间忘了呢？陈敬卡了壳，半天没憋出下文。
简默很温柔地笑了笑，“没关系。”
陈敬第一次见简默笑得这样温柔又轻松，一时看愣了，半晌才回过神，“……那就好。”
陈敬问道，“你用Tempo吗？”
简默摇了摇头，“这是什么？”
陈敬在手机上点开这个软件，耐心地向简默介绍。
Tempo，全国最知名的音乐网络社群软件，主要为原创音乐人提供创作和交流的平台，发布的歌曲版权为本人所有。
用户可以通过赠送“音符”鼓励音乐人继续创作，商业或非商业合作都能和音乐人当面交流。
陈敬在Tempo上挑了首歌，笑了笑，“你听听看，这是我在Tempo上最喜欢的原创音乐人Eden。
“Eden在Tempo的收听排名第九呢，复古电子音乐的前卫人士。他的同名曲里采样了酒瓶碰撞的声音，我怀疑他是那种在深夜喝得酩酊大醉然后灵感迸发的和社会格格不入的天才……”
陈敬从复古电子聊到一支Synthwave乐队，从音乐聊到电影和文学——或者应该说，是简默听陈敬绘声绘色地描述那个课本之外的、美好的、丰富的广阔世界。
陈敬其实很少会滔滔不绝，但面对感兴趣的话题，他一下就话多了起来。
简默仔细地听着陈敬的讲述。因为有很多简默完全陌生的新名词，还有陈敬天马行空但灵气十足的想象和阐述，简默需要非常专心，才能跟上陈敬跳脱的思维。
简默发现，一直以来，他都被囿于那一寸书桌，和陈敬五彩斑斓的世界比起来，显得黑白又渺小。也许，生活还该有更伟大的意义。
陈敬拿出水瓶，喝了一口水。虽然讲话的声音很小，但还是不免感到口干舌燥。陈敬见简默一直沉默着，有点不好意思，“抱歉，拉着你听我讲这么久……是不是有点烦人啊？”
简默正好拿出手机，下载了Tempo，很快注册新的账号，“Silence”。他摇头，“怎么会？我很乐意听你讲。”
陈敬舒了口气，“那就好。”他笑道，“正好，我们互相关注一下吧。”
陈敬解锁了手机，他的账号叫“Calm”。
趁简默不注意，陈敬拍了一张简默看向车窗外的侧颜。
在恰好的阳光下，陈敬几乎能看到简默脸上细小的、浅黄色的绒毛。浓雾般黑稠的睫毛下，简默的眼眸里闪烁着鲜活的光亮，就像星星掉进了他黑色的瞳孔，成了另一片星空。
陈敬低头看了眼这张照片，笑着将手机摁下黑屏。或许等一个合适的时机，他会把这张照片分享给简默看。
在你看风景的时候，我在看你。
下车后，陈敬看到了穿得花里胡哨的华庭歆。他戴了一副炫酷的墨镜，做着hiphop手势走过来。华庭歆平时被父母管着，穿得规规矩矩，这两天难得能离开父母的管束，打扮得像只花孔雀。
陈敬被华庭歆中二又夸张的出场方式逗笑，“华庭歆，明晚篝火晚会的时候，看你跳街舞啊。”
华庭歆比了个“OK”的手势，又拖着行李箱，走向自己班级的集合地点。
陈敬向简默介绍道，“华庭歆从小就学街舞，很厉害的。”
陈敬手插着裤子口袋，突然又想起来，“你应该看过他的表演啊！暑假那次，我临时上台做DJ，华庭歆就在比赛。”陈敬把手伸在脑袋上，略微垂头，假装头上有顶反戴着的棒球帽。
简默点头。那晚的事情，他一直印象深刻。
虽然已经接受了这件事，但简默还是忍不住有些失落。陈敬周围吸引了很多优秀的人，而自己也并不特殊，不过是围绕在小太阳周围的众多行星之一。或许，还是最枯燥乏味的那一颗。
段老师分发了双人帐篷，陈敬领了一顶，径直去找彦清，但彦清已经在和杨斐然忙着组装了。
杨斐然蒙在尼龙布下捣鼓，声音闷闷地传来，“陈敬，你去找简默呗，彦清我拉走啦。”
陈敬爽快地答应下来，笑道，“行。你俩今晚别打游戏熬到凌晨啊，明天可是体力活动呢。”
彦清扶着支架，哭丧着脸，“你千万别告诉我妈。开学以来我就没摸过手机，这两天结束，我又要和我的游戏说再见了。”
陈敬拎着笨重的帐篷袋走了，没回头，挥了挥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陈敬一直找到草地最高处，才看到正盘腿坐着看安装说明书的简默，尼龙布和其他零件按照一定分类摆在身边。
陈敬心想，简默不会已经有伴了吧？但看简默一个人研究的样子，陈敬还是问，“简默，你今晚和谁一起呀？”
简默愣了愣，抬头看到也拎着帐篷袋的陈敬，站起身来，“我……我以为我们会一起。”
陈敬闻言也愣住了，半晌才“啊”了声，“那我先把帐篷袋还到段老师那里。”
简默看着陈敬的背影，奇怪又憋闷的感觉涌上心头。
所以，是他自作多情了吗？陈敬先去找了谁呢，彦清吗？
也是，就算陈敬带他融入了他的交际圈、鼓励他、刚刚还和他相谈甚欢，两人的交情也不能算多么深笃，比不上陈敬和彦清自小的默契。
简默揉了揉太阳穴，及时打住，抚平那张刚刚被攥皱的说明书。
在很久之后，简默再回忆到这一刻的感觉，才意识到这是“苦涩”。
因为他在祈望陈敬的偏爱和特殊，所以在落空时，才会格外苦涩。
而他在这种感情萌芽的初始，迟钝地毫未察觉，任由它在心底扎根。等他终于望进心底的最深处时，那里已有一树繁茂，却已经太迟太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