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席今年快三十了, 自诩见过的人不少,却第一次见到喻沐杨这样的情况。

  他脸上的汗液是凉的,比起从毛孔中冒出来, 更像是有人站在高处, 拿着花洒匀匀洒落,怎么擦都擦不干净, 越擦越多……

  “你这是……”萧席惊讶询问,“你还好吗?”

  “啊啊啊,”喻沐杨支支吾吾的, 用手用力抹着脸颊,不断擦去脸上的水。

  萧席看了他一会儿, 突然想起, 喻沐杨现在的状态很像今天早晨冒着雨回家的自己。

  可是, 他们俩现在在室内,屋顶又好好的, 喻沐杨怎么可能在淋雨呢?

  “你先,先出去,”喻沐杨推着他, “你都不答应跟我谈恋爱, 不能老往我的房间跑。”

  此刻打工仔的手劲儿极大, 推着萧席的后背,逼得他趔趔趄趄地出了门, 他不停回头看,担忧地嘱咐着, “需要去看医生的话就告诉我, 你身上都湿透了,等好点了就赶快去洗澡, 换一身干一点的衣服穿,知道吗?”

  “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喻沐杨推着他,“等我好一点儿了再去找你。”

  门在他身后哐一声关闭,萧席的一句“行”还停在嘴里,无人再应。

  .

  回到房间,喻沐杨钻进卧室,又淋了半个多小时的雨。

  待雨势渐弱,他换了身衣服,骂骂咧咧地去找小组长了。

  “我到底怎么了?”喻沐杨抱着手臂,一脸忧愁地望着小组长的脸,“我是不是生病了,神仙也会生病吗?”

  斟酌许久,小组长才开口,“生病倒是没有。”

  “那是怎么了?”喻沐杨着急,别还没等当上祥云呢,他就先因公殉职了。

  “这个……”小组长上下打量着他,“你还年轻,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

  喻沐杨满脑门子问号,囧着脸看他。

  噗嗤——

  小组长终于抑制不住,爆发出笑声,“哈哈哈哈,小喻啊,你动了色念,遭天谴啦!”

  ……

  喻沐杨气鼓鼓地回到萧席家,一头钻进被子里。

  按照小组长的说法,他们乌云神之所以能成神,也不全都是戒断了七情六欲;云朵生性自由浪荡,所以在选拔时也并没有戒色戒欲的要求。

  简而言之,喻沐杨起了色心。

  但因为只起了色心,并没有想要负责的念头,老天爷为了惩戒他才降下了刑谴。

  神的刑谴一般是他们最广受诟病的地方,为的是能够让他们推己及人,保持谦卑的态度。

  倒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要么喻沐杨要尽快离开他的色心对象,要么就要发自内心地想要对这个对象负责。

  对于后者,喻沐杨表示强烈反对,“我不,我要当祥云。”

  “那你就快点完成任务嘛!”小组长笑着,拿出功德簿,将喻沐杨最近攒下的功德全部扣除,又憋着笑劝他,“没事,你就当是破财免灾吧,这回你下凡应该就不会有专属乌云跟着你了。”

  喻沐杨快烦死了,本来就没攒多少功德,这回更是捉襟见肘;而且不光是功德,他也没有人间的通行货币,还得去打工赚钱。

  小乌云心里苦,苦不堪言;他一难过,外面的雨就不要命地下,快要把这座城市淹了。

  于是,小组长连夜传来消息,由于他没有控制好心情,玩忽职守导致雨水超载,功德再减三成。

  第二天一早,喻沐杨形容憔悴,哑着嗓子来到餐厅,跟萧席说了声“嗨”。

  “你……还好吗?”萧席问。

  “还行、”喻沐杨气若游丝,不过就是几百年白干了而已,他怎么会难过呢,他一点也不难过,他的心已经死了。

  想来是看喻沐杨这样太憔悴了,都这么憔悴了,吃完早饭还得出门;萧席大发慈悲,提议说:“你等会儿去哪儿啊,正好没事,我送你过去吧。”

  喻沐杨抓着烤吐司,反应了一阵,望向窗外回应,“外面正在下雨,你不是讨厌下雨天吗?”

  “可我……”萧席犹豫了,他意识到自己真的在担心打工仔的安危,也更想知道这个人究竟在忙啥,怎么都这么累了还要出门,难道真被上线组织叫走精神控制去了?

  “我也要出门的,出去,找找灵感。”他堂而皇之地说起谎话。

  喻沐杨钝钝反应,“哦,那也行。”

  他的手指在烤的酥脆的吐司边上敲了敲,发出细弱的响声;然后探出一截舌,舔了舔嘴唇上的酱,嘴角弯起,对他讲:“谢谢萧席。”

  “……不客气。”萧席有点出神。

  他仍旧讨厌下雨天,但好像比起在雨天出门,他更讨厌那个坐在家里,不停猜想喻沐杨在干什么,反反复复地检查门锁和门铃,担心喻沐杨回来进不了门的自己。

  他破天荒地没有立马洗掉所有餐具,吃完饭就赶忙去换了身衣服,抓起车钥匙,等待喻沐杨收拾好了一起出门。

  这在此时,门铃突然响了;喻沐杨一来,这幢安安静静的房子都比以前热闹了许多,就连自打装好后就鲜少使用的门铃都开始忙碌。

  萧席打开门,门外站着的还是昨天那个男生,穿着一件明黄的雨披,眼睛片儿被屋里的热气蒸出一层雾。

  他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问,“请问喻沐杨在吗?”

  萧席让出一半的门,颇有不欢迎的意思,嘴上仍说,“在呢。”

  男生没有读懂萧席动作里的抵触,也可能根本就不在乎,挤进门等着,“我们约好了,等我送完快递就带他去打工。”

  “打工?”萧席奇怪,“干嘛要打工?”

  男生摘下眼睛,用雨衣里干燥的T恤蹭掉镜片上的雨珠,闻言重新戴上,理所当然地回答:“当然是为了赚钱了,还能是因为喜欢吗?”

  本人没意识,但他又问了一个蠢问题,“为什么要赚钱?”

  男生的眼睛里满是荒唐,心说这是哪里来的千金大少爷,自己住着豪宅,然后问他们这些芸芸众生努力赚钱干什么……

  男生嗤了声,没再回应他,大声嚷着,“小喻,快一点,马上要迟到了!”

  喻沐杨的声音从二楼传下来,一路大呼小叫到达玄关,“来啦,来啦来啦!”

  他告诉男生,“萧席说要送我们去呢。”

  男生斜了他一眼,正义凛然地拒绝,“不用,哥哥带你骑三轮儿过去,照样能到,比他那快多了!”

  “行。”喻沐杨不疑有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件同款雨衣,咋咋呼呼地走了。

  萧席被孤零零地留在玄关,忽然感觉一阵冷,外面的湿气正缓缓飘进屋里,家里又变得潮湿难忍。

  他漫无目的地在房子里逛了几圈,觉得自己像被禁锢这里的幽灵,飘飘荡荡,不得其所。

  嘴巴好寂寞……

  可比较起来,他用手掌抚上左边胸口:这里,好像更加寂寞了。

  .

  踟蹰几小时,萧席终于跟自己妥协,重新拿起车钥匙,在导航里输入刚才在看到的印在喻沐杨雨衣后背上的店名。

  这是一家连锁奶茶店,在这座城市里拥有大大小小三十多家分店,萧席不知道喻沐杨在哪一家打工,只能沿着导航路线一家一家的去找。

  终于,找到第四家的时候,萧席远远就听到了柜台后方卖力的喊声,“爱她,就承包她秋天所有的奶茶!”紧跟着的是那句怪腔怪调的“欢迎光临”。

  喻沐杨身穿一身红白制服,头戴红色棒球帽,笑得阳光帅气,“美女,请问您要喝点什么?”

  “哦,乌云拿铁是吗,请问要正常冰还是少冰,糖度呢?”

  记下女孩的需求,喻沐杨在机器上点了几下,走到一边去准备饮料。

  萧席看着他抓起塑料杯,半阖着眼,再移动时杯子里忽然多出了半杯冰!

  以为自己眼花了,他就排在队伍末尾,继续观察……几乎每一杯饮料都是这样,他从没见喻沐杨走到另一侧的冰箱里去铲冰,只见他站在料理台前,闭了一会儿眼,然后就能继续做饮料了。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萧席感觉失真,掐着自己的大腿,用痛感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请问您喝点什么?”喻沐杨从收银机前抬起头,视线正撞上萧席的眼睛,“咦,你怎么来了啊?”

  萧席凝望着他,过了好久才终于回复,“我在附近见个朋友。”

  “是导演吗?”喻沐杨笑着问,“他也在着急跟你要歌吧,谁叫你不答应跟我谈恋爱?”

  “嗯……我要全冰的乌云拿铁。”萧席说。

  喻沐杨一愣,“拿铁做不了全冰,我们没有牛奶冰块了……”

  “那就乌云美式吧,全冰。”萧席瞪着眼睛,迫不及待地答。

  下了单,喻沐杨走到一边去做饮品,抓起一个透明塑料杯,两只手握着杯身,合上眼睛。

  “小喻,换班了,”早上那个小哥从后面走出来,“你去休息一下,这里我来做。”

  本来就累,喻沐杨大呼感谢,向萧席摆了摆手,忙不迭地钻进休息室。

  男生接过杯子,走到冰柜边去铲冰,边铲还边疑惑,“一上午都没人热饮吗?怎么冰块用得这么慢?”

  好在冰块不在公司检查范围里,男生也没奇怪太久,接了一整杯冰,倒入浓缩液,最后在吸管上插上黑色棉花糖,递给萧席,“欢迎您下次光临。”

  萧席迟钝离开,男生望着他的背影腹诽:“真不知道小喻看上他什么了,不就长得帅了点吗,有什么了不起?”

  长得帅的确很了不起,喻沐杨回到休息室,刚合上门,脑袋上就又下起了雨。

  好在这次的雨比之前小了一些,微微蒙蒙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心也跟着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