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人各自补了个“回笼觉”之后,谢玉台和段冷终于启程,前往他们的下一站。
“您放心,我们一定把它交到九公主手上。”
段冷接过被守疆人仔细包好的照霞弓,收入乾坤袋。谢玉台的视线却被后院中突兀冲出的一抹白影所吸引。
“小心,有一只雪狼朝我们冲过来了!”
不确定是敌是友,段冷下意识地将谢玉台护在身后。而雪狼到了二人跟前,只是伏身摇着尾巴,偶尔抬足扑向段冷,也都是收起了锋利的爪尖。
“别怕,是独苍。它想送送你们。”
守疆人在一旁抱臂回答,笑着看独苍与段冷亲昵玩耍。而被冷落了的谢小公子却不服气了,撇嘴问道。
“我的阿依娜呢?”
“阿依娜当了妈妈,现在正忙着照顾她的几个小崽子呢。可没空来这里凑热闹。”
“嚯!是谁?竟敢拱了我的阿依娜大白菜!”谢玉台听说这件事,更生气了。
“是谁,我不知道。”守疆人瞟了一眼正与段冷打闹的雪狼,“但是……她的崽子们头上都有一个和独苍一样的闪电印迹。”
守疆人话音刚落,一旁的独苍便朝谢玉台看过来,似乎露出了一个胜利者的微笑。
———
两人一狼疾行在一望无际的寒原上。从前段冷和谢玉台借助弱翼雪狼的步伐才能驰骋冰雪,而今他们修为有成,倒是在照顾独苍的速度了。
行至半途,段冷率先停下。他抚了抚独苍的头,道。
“回去吧,别让阿依娜等着急了。”
独苍“嗷呜”一声,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又在他身边绕了几圈,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段冷起身,见极目远望处有星点的罗幕现于皑皑白雪,几片红蓝招摇,那是在风雪中屹立不倒的旗帜。
有琼氏的锦帐就在前方。
路过隐而不宣的万罗窟,穿过拦腰斩断的桦木林,谢玉台和段冷踏足在属于有琼氏的领地,阿斯亚早就率领一群族人在这里等待他们。
“二位勇士,好久不见。”
阿斯亚发话,一众兵士皆向二人俯首,族众点燃了高台上的神火,白日里流动的烈焰依旧耀眼夺目。
“您知道我们会来?”段冷走在以赤毯铺就的花路上,有些意外。
“自然。”阿斯亚抬头,望向长空中盘旋的苍鹰,“有琼氏的巡鹰,可不是吃素的。”
已至五千岁的酋王稍显老态,华发夹黑,嗓音也不可避免地喑哑下去。他唤来一名祭司,以指沾水,将来自冰川的圣水点上段冷和谢玉台的眉间。
皴裂的指腹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一抹水波纹与桃花纹在二人额头各自显现。
“欢迎回来,我的孩子们。”
段冷和谢玉台各自退后半步,向老酋王行庄重的见礼。阿斯亚摆摆手,对身旁人吩咐道。
“去准备筵席,给二位勇士接风洗尘。”
“呃,不必了不必了!”谢玉台听闻,立刻挥手推拒,“那个,我们才刚宿醉一夜,这会儿可喝不动……”
“哈哈,别担心。这筵席也不是说来就来的,还要准备上几个时辰,这段时间应该足够你们醒酒了。”阿斯亚笑着说道,“二位远道而来,怎么也要让我表示一下心意。”
段冷闻言,也只得拱手应下。“那便有劳酋王。”
“好了。让乌兰图雅和苏合招待你们吧,我这个老家伙就不掺和你们年轻人的事了。”阿斯亚弃了权杖,搭上一旁王后伸来的手,“我们筵席上见。”
阿斯亚被往后搀扶入了王帐,恰巧苏合从乌衣巷的方向赶来。
他穿着一身医者白袍,身形颀长俊朗,风霜也吹不走他身上浓郁的草药香气。
“段兄,谢兄。”
苏合向二人一一行礼,笑意粲然。“昨夜大巫夜观星象,说北边有吉星入宫,竟不料是二位故人前来相会。”
“那可不是!当年约定了来青丘找我,你不守约,我只能亲自来‘索约’了!”
谢玉台虚虚回了个礼,便勾上了苏合的肩膀。这两人不知怎么的,似乎一见面就双双点燃了自来熟的属性,明明没说过几句话,却亲近得像是认识了几百年。
“见过苏神医。”
相比谢玉台,段冷就规矩得多了,拱手而言后便立在一旁,看着二人说说笑笑。
“……这不是病患太多,一时走不开么。”
“十几年也叫一时?小神医这术数似乎不太好。”
“我有罪,我有罪,今夜当自罚三杯。”
“三杯怎么够?你我的情谊难道不值三十杯?”
……
吵也吵了,闹也闹了,苏合招架不住谢玉台的伶牙俐齿,终于败下阵来。
“好了,我带你们去见乌兰图雅,去晚了她怕是又要骂我。”
骂?
听到这句话,段冷和谢玉台心里皆升起不解。印象里的九公主虽然性格直率不羁,却也记得长幼尊卑,从未做出什么不端逾矩之事。怎么十几年不见,便开始随意责骂兄长了么?
就这样,二人怀着满心疑惑,跟着苏合来到了九公主的锦帐。
锦帐还是老地方、老样子,只有门口挂帘的流苏被换了一套新的黛紫色。四周静悄悄的,唯余呼啸而过的风雪恣肆穿行。
这里安静得……简直不像九公主待着的地方。
“段兄,谢兄,请。”
到了门口,苏合退开半步,请段冷和谢玉台先行。谢玉台心头那股不祥的预感更强烈了,他却没有理由拒绝。
段冷望了谢玉台一眼,只怕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随后,他掀开门帘,以抱死之心毅然决然地走了进去。
“嘭——!嘭——!嘭——!”
数声花炮从一左一右袭来,纷纷扬扬的彩带落了谢段二人满头。段冷的眼睛还未睁开,怀里就被结结实实地撞了一下。
“段少侠!”
段冷来不及反应,怀中的俏影就已消失,转入了另一人的怀抱。
“小狐狸!”
“啊啊啊啊——救——”
谢玉台一个没站稳,要不是苏合在背后托了一把,只怕要被乌兰图雅仰面扑倒。
“怎么样?惊不惊喜,刺不刺激?”
乌兰图雅的眼睛亮晶晶的,手里还端着一个超大号的礼炮,似乎想再来一下。
“别再来了公主!简直太……太刺激了。”
谢玉台被撞得天旋地转,拨开糊在眼睛上的彩带,才看见关风和山雪一左一右站在门帘旁,一人手里拿着一个礼炮筒,前者眉目冷峻,后者笑意盈盈。
“我们公主今晨才从猎场上回来,听说两位少侠来访,特意想出了这么个法子,来迎接你们呢!”
山雪笑着说道,一身翠袍,依旧是从前模样。苏合走到乌兰图雅身边,为她拭去头顶的几片彩带,乌兰图雅抬头看了他一眼,苏合亦在凝望着她。
两个人没有说话,亦没有身体上的触碰。但就只是一个眼神,谢玉台和段冷便能看懂了。
柔情和爱慕是藏不住的。
段冷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从乌兰图雅那双称得上“凌厉”的丹凤眼中看见这样的眼神。
只见面前的二人匆匆对视一瞬,又十分默契地各自转头,敛下眸光里翻涌万千的心绪。于是段冷和谢玉台也十分识相地,没有当场戳破此事。
“九公主,我们此番前来,是有一件东西要转交给你。”
说笑归说笑,他们可没有忘记正事。此时那把照霞弓还沉甸甸地揣在段冷怀里。
段冷从乾坤袋中将其取出,变回正常的大小。
“公主,可还记得这把弓?”
脸上一直带笑的乌兰图雅,在看见此弓后,笑意忽然凝固了。
她的瞳孔左右颤抖着,带着几分犹豫和几分不敢置信,从段冷手上接过这一把巨弓。
“是‘照霞’。他竟然……修好了它。”
乌兰图雅的手指在同一个地方反复摩挲,谢玉台和段冷知道,那是这把巨弓曾经断裂的地方。
而今,所有的裂痕都已被一一修复,再也看不见从前的破碎与鲜血淋漓的伤疤。
“这是守疆人的心意。聪慧如公主,应该能明白。”段冷的目光同样流连在那些火纹上,“找个时间,去拜会一下他老人家吧。石碑屋距离有琼氏不过数百里,其实并不远。”
“你有一个好师父。”谢玉台在一旁附和。昨夜灯下修弓的画面,仍旧历历在目。
而乌兰图雅抚摸了照霞弓很久,才沉声道。
“好。我会……去的。”
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苏合见乌兰图雅陷于往事,只是在一旁静静立着,只在合适的时候,为她提供一个坚实怀抱。
谢玉台转头环视了锦帐一圈,发现这里似乎还少了两位故人。
“扶花和海月呢?怎么不见她们两个?”
“她们在后院内房。扶花……有些不方便,海月在照顾她。”乌兰图雅将照霞置于兵器架上,回道,“如果你们想见她们的话,就跟我来吧。”
乌兰图雅掀起一处锦帐的后帘。段冷还记得,从前海月常常在这里探出一个脑袋,偷听他们在帐内说话。
走过放有米缸、水桶和衣架的后院,乌兰图雅领着二人在一处挂有赤橙色珠帘的门前站定,里面似有一声声轻柔的话语。
乌兰图雅想要抬手敲门,却被谢玉台止住。
“海月会不会……还有些怕我?”
谢玉台苏醒之后,曾听段冷说起当日万罗窟中的“惨状”,海月当时被他咬得人事不省,也不知此事会不会在小姑娘心里留下阴影。
“无妨。海月容易忘事,已经过去这么久,她早已不记得了。”
乌兰图雅摇摇头,抬手拉响了珠帘上的银铃,随后推开那扇木门。
迎面而入的是一副极尽温馨的景象。只见穿着暖粉色织羽长裙的扶花坐在一把黄梨木交椅上,高高隆起的小腹撑高那方裙摆。而海月则跪坐在她身前,手中摇着拨浪鼓,耳畔凑近扶花的肚皮,试图捕捉到那属于新生命的声音。
见有人来了,孕态明显的扶花朝二人望过来。她起初有些惊疑,在看清段冷和谢玉台的相貌后,又慢慢转而安定。
一进入这里,连谢玉台也不禁放轻了步子。他慢慢走到扶花面前,像海月那般蹲下身。
“还记得我的名字么?”
扶花微笑着颔首,眸中已有为人母的和蔼与恬静。
“段少侠叫你玉台,公主叫你小狐狸,我们,唤你谢公子。”
“你也唤我玉台就好。”谢玉台垂眸,看着扶花的孕肚,“何时出生?”
“若巫医算得不错,便是下个月了。”
谢玉台在自己腰间摸索着,半晌解下一枚银环,掌心聚力凝诀,将其变作一只小小的长命锁,放在扶花手心。
“岁岁平安。”
扶花比了个道谢的手势,道。
“多谢公子。”
正在二人“柔情脉脉”之时,身旁的海月忽然插话道。
“公子,您就不用担心啦!扶花的心上人可是族中大名鼎鼎的勇士,早就去巫山神女庙前为她祈求福运了!扶花和小宝宝一定会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
她继续转动着手里的拨浪鼓,趴在扶花膝前。“真羡慕扶花姐姐啊,和情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要是有这样的运气就好了……”
“你啊,还小呢。”扶花伸手点上海月的额头,温柔笑道,“等你过了及笄之年,再说这样的话吧。”
谢玉台起身,望向段冷,以妖力传音问他。
——我们算不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段冷闻音,沉吟后道。
——我们还太小,等活到一万万年时,再说这样的话吧。
二人的目光在无声中交汇。而正当这时,珠帘外却传来了几声渺远的回响。
“九妹——九妹——你在吗——”
“噢,是三哥!”乌兰图雅一拍脑门,“糟糕,忘记他今天下午要找我取落雁尾羽了!不过……他来得也是巧,我正好介绍你们认识!”
乌兰图雅一手拉着一个,扯着段冷和谢玉台穿回后院,来到前帐。
只见前帐的围栏旁,正立着一个青缎玉冠的公子,单手负于身后,模样俊秀,有芝兰玉树之姿。
“咳咳。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三哥,越那。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兼头号病患,谢玉台……”
乌兰图雅话未说完,只听身前两人齐齐发出一声呼喊。
“是你?”
“是你?!”
———
暮色四合,雪原上的黄昏浪漫而悠长。段冷和苏合各持一盖碗,在帐外的炉火中烹水煎茶。
“玉台说他携我求医时,曾在一城镇得隐仙人指点。当时他以一片绿叶解开隐仙人“初秋之叶”的谜题,换了一个问题的答案。”
“哈哈。”苏合抿了口茶,笑道,“三兄有时是爱玩这些玄机。”
“那你呢?你和九公主,又是什么时候?”
段冷问得直白又含蓄。
“就在你与谢公子离开不久之后。”苏合顿了顿,忽然放下茶盏,转身向段冷躬身一礼,“说起来,此事还要拜谢二位。”
“嗯?”段冷挑眉。
“若不是你到有琼氏为谢公子寻医,也许……我永远不会对她表明心中情思。”苏合眺望向如色碟一样绚丽的天空,“从前,我独自一人怀揣爱意,把它压在灵魂最深处,不敢以庶子之身觊觎公主千金之躯。”
“二位走后,乌兰常常深夜到我帐中,与我聊起你们的过往,除我之外,她也再无第二人可倾诉。我便与她借此打开了心扉。”
“我与她私定终身,直到有一天被父王捅破此事,父王不仅没有责怪我逾矩,还将乌兰钦定为下任酋王,由我辅之。”
“原来,父王早就有意将族脉传于乌兰,只是恐她身无定性,有朝一日会抛弃族稷,浪迹天涯。”苏合的目光忽然温柔下来,“然而,她与我在一起,此生便是有了斩不断的牵挂。父王也能够放心地将有琼氏交给她,由她传承千载基业。”
“如此,甚好。”
段冷与苏合一同看向不远处的雪原。乌兰图雅、谢玉台、越那和海月几人正在雪中追逐嬉戏,扶花和山雪则挥舞着手中的烟火棒,关风寸步不离地在一旁守护。
“我问过乌兰的意思。她说就算他日为王,也会替族众镇压四方凶兽,以一人动荡,换万人安康。”苏合自顾自道,“我也想好了,若她想驰骋四方,我便在帐中调好良药,等她归来。”
红泥炉中的火苗旺盛,沸水不息,茶香不止。二人从傍晚悠哉悠哉地品到了深夜,直到一道七色的焰火划破寂静夜空。
“筵席开始了!快去吃烤羊腿!”
由一族之王准备的盛宴自然不会简陋。此一宴,光是众人使用的杯盏摞起来就有小山那么高,席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酒肉之香弥漫在四野,让寒原上的一切都温暖起来。
吃饱喝足,自然又到了举族欢庆的篝火舞会时分。无需任何一名舞姬乐伶,有琼族人自己便能载歌载舞,让恢弘壮丽的牧歌响彻郊野。
段冷和谢玉台坐在主位上,由苏合在一旁作陪。乌兰图雅早已沉醉在这场欢舞中,随着风息、火光与鼓点跳动,与万千有琼族人同乐。
段冷的脑海中不时浮现出上一场篝火盛会的场景,那是在元寿诗会之后,神火照耀下的霜寒大地。
而如今,再不会有一匹惊马托着死去的将领,来打扰这一切的幸福与喜悦。
一曲结束,乌兰图雅拨开陶醉的人群,向他们这边奔来。苏合为她掸去坐席上的雪粒,却没想到她停步在了段冷身前。
“来和我跳一支舞吧?”
乌兰图雅向段冷伸出手,她的眼眸被火光照耀,笑意生动而明亮。
“这……公主。”
段冷极尽礼貌地称谓着,瞟了一眼身侧的两个人,谢玉台和苏合均没有作声。
而乌兰图雅大有不跳此舞不罢休的架势,又将手向前递出了一寸。
“怎么,你不愿?”乌兰图雅并没有半分扭捏,“我承认,自己是曾心悦于你,可那些都过去了。如今你有了眷侣,我也有了心上良人,难道我还不能以朋友的身份邀请你跳一支舞吗?”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地步,再冷淡处之,便是失礼了。
段冷在瞥见谢玉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后,将手覆在了乌兰图雅的手心。
“还望公主,不要嫌弃在下笨拙。”
乌兰图雅笑了下,一把将段冷从座位上拽起,拉着他进入了欢欣的人群。
他们走后,谢玉台与邻座的苏合碰杯,共饮下一杯榴花酒。
“他们跳得这么开心,我们也不能示弱啊,你说是不是,苏兄?”
“哎哎哎——”
没等苏合反应过来,他也被谢玉台拉入了随乐音舞动的人群,两片身影瞬间隐匿在火光之下,成为了火光的一部分。
自此,身份荡然无存、姓名遗落万里,故事里的几人统统变作了欢欣之海中的几尾游鱼。他们随篝火和长风共舞,不停不休,哪管朝阳落下又升起,哪怕世事沧海又桑田。
----
下一个番外是双燕cp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