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青丘有妖,落地为根,无名乡野存有名之辈。
这句话的意思是,任何在青丘化形的妖,都会有一方自己的归属与故乡。只有像镜花那样,一棵枯萎的梅花树上最后一点落红化形的妖灵,才会因无宗无属被收入王庭。而其余者,不论亲族,均以土地论断血脉,只要同受一方水土滋养,彼此便是亲密无间的亲人。
所以在青丘,人们经常会听到一只鸟妖的兄姊是树精,一位土地公公的子孙是小溪里的鲤鱼妖,等等。
而谢玉台若是想“捡”一只无家可归的妖回沉香榭,便只有去人间寻求机缘。
在红尘井中穿梭时,谢小皇子头一次漫无目的,随心游荡。他原本是厌恶命定之说的人,却第一次想要跟随命运的指引。
他降身在一处连绵起伏的山脉上,四周青草芬芳,不闻人语。此处山景秀丽,谢玉台瞧得心旷神怡,久违的广阔天地让他每一根头发丝都想翘起,肆意地拥抱日光与春风,遍体沾染自由的气息。
他现在心情好极了,甚至好到想去山中村户里偷几只老母鸡炖汤喝。
但他也只是想一想而已,偷鸡摸狗这种事,他开悟神智以后就不再做了。
谢玉台一边回忆着自己曾经的那些“峥嵘岁月”,一边漫步在青山中。
此番他来,乃是想寻一只女妖,领回沉香榭作妾,好好地气一气那只过分的修蛇。这妖须生得花容月貌,性格张扬伶俐,最好能懂得如何挑拨妖心,绝对不能像某人一样沉默寡言、逆来顺受……
谢玉台猛地顿住步子。
等等,如今的段冷可不是初见时的“逆来顺受”了,就是妥妥的一只白切黑。
装得一副温润体贴的贤妻模样,只会在夜里折腾得他死去活来。清晨再温声细语地给他套上牵引锁,将他囚在锦床上,出去给水叶和镜花灌迷魂药。
也不知道段冷究竟用了什么手段,竟让两个一直忠于他的下属双双倒戈,他病了几日,都不曾来房中探望一次。
想到这里,谢小皇子的气劲又上来了,遂收了散漫闲逛的性子,一心一意地感知妖气。
但说实话,妖族在人间化形比在妖界难上千千万万倍,须有足够的因缘聚合,才能化因为果。谢玉台也是抱着一丝赌的心态,来人间试试。
这也是他头一回想要相信命运的原因。
此时人间正值二月,山中盛开的野花不算太多。而符合谢玉台要求的,大概得是一只颜色殷红似火的花妖。
于是他在山中追寻着红色,路过二月红、月季林,但并没有发现他想求得的机缘。人间空空荡荡,干干净净。
也许这里刚刚被道士们除过妖……
谢玉台在心里嘀咕着。至一处水帘潺潺的瀑布后,他寻见一片山茶花丛,这里涌动着一股不该属于人间的气息。
谢小皇子以为自己终于要“苦心妖,天不负”了,仔细一分辨,发现这气息竟然来自一位神仙。
他其实分不出对方到底是神还是仙,反正就是比他修为高了不知多少,天生的命格也比他强势,是个三百岁小妖万万惹不起的主。
谢玉台这次出门乃是骗过了段冷,寻求外遇,本就做贼心虚。这一下碰见了神仙,更是慌得六神无主,跟随身体的本能窜上了一棵柏木的树冠。
只可惜春日刚至,这树冠上的枝叶尚不繁盛,他远远就看见那位容光焕采的小神仙向此处走来,臂弯上挎着一个篮子,似乎是在摘花。她穿着人间村落中最普通的麻布衣服,却挡不住神仙与生俱来的灵动与贵气,一双秋水眸东瞧西望,衬得那张姿容明丽无比。
就在那位小神仙停步,向柏木树冠上眺望之时,谢玉台所处的那条枝桠“咔嚓”一声断开了一道裂纹。
他极其狼狈地摔在地上,还是大头朝下。
“哎哟——”
谢玉台摔得满面尘灰,沙土呛了他一鼻子,让他不住咳嗽起来。
那神仙放下花篮,一步步向他缓行。谢玉台以为对方已经洞察他的所有心思,是要来向他问罪。
“神仙大人,您行行好,放我一条生路,我什么都招!我承认,原本是想偷村户的鸡来着,可我只是有贼心没贼胆啊……”
为表诚恳,谢玉台直接化出了一半妖身,赤红的狐耳和毛绒绒的大尾巴左右摇晃着,配合着那声泪俱下的自白,看起来倒真是人畜无害。
那小神仙未显真身,但瞧样貌,应属空灵仙逸那一派的。她在谢玉台面前蹲下,盈盈双目好奇地打量着他的样貌。
谢玉台趁机继续为自己辩白。“我真的是只善妖……几年前有个女娃倒在我山洞前,我都没忍心与她双修,我可太善良了呜呜呜……”
此事不假。六年前谢玉台云游花都时,曾在一静山中小住过数月。彼时有个上山采药的少女,因下雨迷路昏倒在他洞前。这要是个平常妖族,送上门来的阴补哪有不要的道理,定然立时与其双修,涨个几十年的修为。但谢玉台自负圣命,须得冰清玉洁地守身,这等“艳福”他就无从消受了。
他看见那小神仙瞳孔失焦,知道她是在用神识探知自己的过往,遂静默下来,容那人一一验证。
半晌,她双眸回神,对谢玉台浅浅一笑,扶了他起身。
“吾乃九霄仙族——鸾鸟是也,族中赐名为澄,表字卿执。五百年仙尘游荡,不闻六道之事。此番下凡,遇见你这等善妖,倒是有几个问题很好奇。”
“神仙姐姐,但说无妨。”
“嗯……比如,你们妖为何要与人双修?”
谢玉台破涕为笑,答道。“神仙大人,这你就不懂了。除了神仙以外,妖、魔、精、怪与人双修皆有益处,或可增进修为,或可延长寿命,或可容颜永驻。”
“这样的吗……”
名唤“卿执”的小神仙喃喃自语,露出了一个迷茫而又略带忧郁的表情。
这神态谢玉台看得多了,一瞧便知道她正为情所困。
但他没有立即点破,只悠然问着。“神仙大人,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只见卿执捏着下巴,沉重而缓慢地点了点头。
谢玉台墨竹折扇一开,用扇面遮住自己的半张面庞,颇有些玄之又玄的意味。
“神仙姐姐,你如今遇上我,便是遇对了人。我谢玉台在青丘也算半个‘百晓生’,若我能为您排忧解难,您今日就放我一马,当从来没看见我在这里找……啊,找花。”
谢玉台花花绿绿的事在春秋殿见多了,自诩也是个情场老手。但这仅限于处理别人的感情问题。
卿执似乎对谢玉台的提议很动心,想了想便坦诚相告。
“不瞒你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凡间的男人。”
“凡间的男人?”谢玉台一听,立即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这有什么难的,打晕了绑起来,吃干抹净。”
但卿执却露出了一个无奈的笑,对谢玉台摇头。
“此事,并非难在此处。”
谢玉台瞧见卿执眸中的羞涩,分明就是动了心。
他转眸一想,道。
“不想要那人的身体,那就是想得到他的心了。这倒也好办,凡间的男人最好拿捏。”
他想起流连在春秋殿的那些浪客,衣衫褴褛的和衣冠楚楚的,不管外表多么光鲜亮丽,撕下面具都是同一张面孔,为色所俘,为欲所趋。大抵人间与妖界的感情,都离不开烂俗却永恒的七情六欲。
恐怕如今的段冷对他也是这样。
谢玉台眸光不着痕迹地暗了暗,依旧温声细语道。
“神仙姐姐,我教你跳一种舞吧,保准那男人看了之后,心神和眼睛都离不开你半分。”
“舞?什么舞?”
那小神仙不明所以,蹙起一双好看的柳叶眉。谢玉台借折扇挡住二人的侧脸,凑到卿执耳边小声道。
“嘘——小声点,这是我祖传的绝学,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但这话只是谢玉台故作玄虚,他要教给这小神仙的东西,哪有什么祖传可言?他父亲可是生于沙场死于战火的将士,大概从未去过勾栏瓦肆那种地方。
那小神仙却深信不疑。
“好。我们神仙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只管放心告诉我。不过……你要怎么教我?先说好,我一向不擅长跳舞,若是步法记不住,你可要多教几遍。”
谢玉台讳莫如深地摇头。“步法不重要,重要的是,方式,感觉。”
他绞尽脑汁,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去形容那种感觉,却没找到。
“唉算了,我说不清楚,你直接来看好了。”
“在哪里看?”
“这里。”谢玉台指着自己的脑袋,“你们神仙不是能探人过往?你来我的记忆里走一遭,就全明白了。”
卿执却忽然沉默下来。
谢玉台想起自己曾听人说,利用神识进入其他人的心境,要谨防被其心魔缠绕,轻则元神受损,重则永陷混沌。
那么,若能将自己的心魔告知小神仙,便能打消她的顾虑了吧。
谢玉台回忆匆匆百年,能称得上是心魔的,唯有一人。
“我知道我的心魔在何处,你不必担忧。在我的记忆里,你只需要避开一只墨鳞金纹的蟒蛇,就不会有任何危险。”
谢玉台苦笑道。“他化女面时,会颈戴云纹银佩,化作男面时,左侧眉尾有一颗红痣。这两点均与旁人不同,你一定分得清。”
谈笑间,段冷的种种姿态如浮光掠影般越过谢玉台的脑海,他不自觉垂下目光,想要掩藏眸中过分复杂的情绪,低垂的睫羽下水光盈盈,像风吹湖面,生出万千涟漪。
为了小神仙的安危,他必须如实相告,亲口承认那人是自己的执念。
他曾经为宋白之死醉了三天三夜,喝光的酒坛砸碎了能铺满一整个海棠苑。但他知道那并不是自己的执念。
只有爱恨掺半,情怨交加,难以用任何一个单一的词汇描述的感情,才能称作执念罢。
卿执的疑虑终于被打消,笑着说了一个“好”,抬手就撑起一道屏障,将谢玉台和自己隔绝在结界之内。
狭小的结界内,卿执的凡躯逐渐变得透明,取而代之的是身后色彩愈发浓烈的凤冠、如林间树荫一般遮天蔽日的双翼、还有迎风招摇的灵动尾羽。
谢玉台看着卿执的仙身,努力将那个人的影子赶出自己的脑海,让整颗心平静下来。
——把最深的熔岩藏入深海,知道它永远不会熄灭,放任他搅动整片海洋。
谢玉台把回忆定格在上元节那一晚,他在误伤段冷后逃离沉香榭,不管不顾地跳下了红尘井。
“准备好了吗?”卿执在对面问。
“嗯。”谢玉台盘膝而坐,阖上双眸。
随后,卿执化作一道清辉遁入谢玉台的眉心,他感知到一股强大的热流将自己包围,而后整个人便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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