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断袖一事后,段冷终于肯从那方狭小的屏风后走出来了。
他头顶的黑纱笠帽也换成了白纱,瞧着比往常平易近人了许多。水叶和镜花纷纷对段冷的改变表示了欣喜,因为在她们的认识里,这是羞怯内向的小君终于愿意与其他人亲近了。
然而只有段冷自己知道,他从屏风后走出来的缘由,绝不是什么搬得上台面的好事。
这日,在谢玉台匆匆给他留下一个早安吻大步出门后,段冷在镜前整理好银佩和衣着,也走出了暖阁门外。
水叶正拿着一根草茎,在别苑中逗弄玛瑙玉笼里的鹦鹉。几日未曾关注过它,这只小鸟儿精神了不少,在笼子里蹦上蹦下,鸣啾啾地叫着。
“再过几日,它就能学会说话哩。”镜花倚在栏边说道。
“我看还差得远呢,前些天教它‘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它是一个字也说不上来。”水叶叹道。
“依我看,你该教些简单的。这句话的意思,连我也是一知半解。”
“不是公子说的,要教这鸟儿一些赞词,以后用来夸他么?”水叶一个没注意,被鹦鹉衔住了草茎,“等这鸟儿咿呀学语了,总不好让公子失望。”
“说得也是。那你教罢,反正不是我受累。”
两人说过好几句,才注意到一身雪色的段冷正站在别苑门口,还是因为一阵风过,吹响了段冷发髻上的灵芝竹节纹步摇。
段冷拾级而下,走到了二人面前。
“夫人晨安。”水叶规矩地行着礼,起身后盈盈笑道。“夫人是来别苑赏花么?最近山茶开得正盛呢。”
段冷瞥了一眼东墙上几株鲜艳欲滴的山茶花,摇头道。
“可有素绢丹青?”
“有的。”
水叶脸上出现了一丝又惊又喜的表情,这表情段冷曾在乌兰图雅的脸上见过,大致意思就是——你这闷葫芦终于懂得享受生活了。
“婢子这就给您去拿。”
她匆匆离去,走时还拉上了镜花,吩咐她去端明堂取最好的绢布来,专要夏衍惯用的那一款。
不出片刻,十张绢布和足有百种颜色的丹青盘就被摆在了暖阁的檀木书案上。
段冷展平一张绢布,以墨石压在四角,润过软毫笔锋,又蘸了丹青盘上色泽最炽烈的一抹红,悬笔于素绢上。
落笔之前,段冷翻开那册《狐狸康复笔记》,置于绢布一旁。这册手札自被他从格尔木寒原带回,一直小心地收藏在书案暗屉,从不曾被谢玉台发现。看着上面的图画与文字,罗红毡帐的一幕幕在他灵魂中渐渐苏醒。
段冷索性闭了眼,允许它们次第跃出水面,在他脑海中铺成一卷盛大而恢弘的诗篇。
“八月廿一,晴日,霞光万顷
辰时,静坐帐中,阅书三卷。午膳后,携《元莺辞》至万罗窟,以声伴之。
玉台体表青黑色仍甚。轻唤不闻,如木如石。
离阁时,似听浅吟一声。回首见其双目紧阖,想来应属幻觉。”
……
“九月初四,大雾,霜雪漫天
一觉眠至正午,忽闻冬风萧索。掀帘远望,见外霜雪弥漫,帐内温炉暖火。
玉台在侧,酣眠沉梦,不知此间冷暖。
遂覆毛毯半张,与吾共继黄粱。”
……
观览字句,曾经的桩桩幕幕仍然栩栩如生。段冷在脑中走马观灯,不知定格在了哪一幕,忽然提笔,在素绢上描出第一道弧线。
数笔之后,一个软糯可爱的狐狸团子跃然纸上。它的四肢向内蜷缩,将自己极尽温暖地围拢起来,唯有一双狐耳支楞在头顶,灵动又警觉。
段冷蘸过朱红,继续描画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傍晚。
谢玉台今日比平时回来得早些,衣襟袖口还是落着淡淡的春泥香。他入了暖阁,见段冷在书案前执笔,便好奇地负手行来。
“在做什么?让我瞧瞧。”
段冷已将《狐狸康复笔记》收起,此刻的檀木书案上只有一张画。
“哟,画得不错嘛。”谢玉台抻开绢帛,悬至面前欣赏着。“布景秀雅、色彩分明、比例得当、妙手丹青……”
谢小皇子将胸腹中所有关于画技的溢美之词全说了一遍,最后才注意到那盘膝而坐的男子怀里,还有一片圆滚滚的火红。
“诶?这红不拉几的一团是什么,怎么还长着对狐耳?”
他顿感不对,仔细一瞧,这火红色的一团还有四条腿和一条毛茸茸的大尾巴,前腿隐入下颚处,分布着几个微不可察的青黑斑点。
“等等,这不会是我吧?!”
谢玉台一脸不可置信地抬头,向段冷确认着。而后者没点头,眼底的笑意却出卖了他。
“你你你你……”谢小皇子气到语无伦次,“你怎么能把我画成这个模样?”
“怎么不能?”
“你要画我的真身,也要画一条威风凛凛的大尾巴狐狸!”谢玉台指着那狐狸团子,“小爷才不是这副又软又好欺负的模样!”
段冷耸肩无奈,那段时日趴在自己怀里的谢玉台,的的确确就是这个模样。妖族受伤昏迷之后,本体为了留存灵力,都会将真身缩小数倍。在体型和姿态上,段冷可堪称一个写实派画师,他可万万没有造假。
但此画已成,谢玉台也不好直接毁人画作,只能叉着腰凶道。
“以后不许再画这样的小爷了,听到没!”
“那可不成,我这是要作连环画的。”段冷一口回绝,“这只是开始而已。”
段冷向来对谢玉台言听计从,如今一朝起了逆骨,谢玉台还有些回不过味儿来。
“啥?”
“要想阻止我,只有一个方法……”段冷薄唇半挑,沉稳笃定的神情中偏带一分痞气,向谢玉台勾了勾手指。
谢玉台鬼使神差地附耳过去。
“……杀了我。”
谢玉台一整个如遭雷劈。
而这还没完,就像段冷所言,一切只是个“开始”而已。
这日,谢玉台自山中归返,听水叶说厨娘做了他最爱的凉拌辣子鸡,正兴致冲冲地准备饱餐一顿,落座红木桌边,却蓦然瞧见一盏空盘。
这青花瓷盘的底部尚有荤油,想来应该原本是盛有菜肴的。谢玉台顿感不妙,扫视一圈,果然没见到凉拌辣子鸡的影子。
对面的段冷幽幽抬起头,用丝帕沾了沾唇角油渍。“找什么?”
“我的凉拌辣子鸡呢?”谢玉台看着段冷细嚼慢咽的动作,眸光忽然变得深邃。
“被我吃了。”段冷像是幡然醒悟一般,看向那青瓷盘盏。“诶,忘记给你留一块了,实在对不住。”
谢玉台努力压下心头邪火。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种事,最惹人恼怒了,吃不到还不如压根不知道。
他闭了闭眼。“叫厨娘给我再做一份。”
“真不巧,厨娘被我给放了个小假。”段冷云淡风轻地说,“我瞧今日晴色俱佳,便允她去桃林里赏花了。”
“你!”谢玉台一把将银筷拍在桌上,指着那人道,“你就是故意的!”
“生气了?”段冷瞧见谢玉台气急败坏的模样,不自觉露出了一丝胜利者的微笑,“实在气不过,就杀了我罢。”
“……”
随后数天,段冷让谢玉台深刻地认识到,他自己还没有放弃“求死”,并在这一条道路上逐渐得心应手,玩出花样。
各种低级的捉弄人的小把戏就不说了,诸如“藏起骨笛骗他被水叶收走了”、“在谢玉台读话本时磨刀”这些事情段冷也做过不止一遍。但偏偏这些事都触及不到谢玉台的底线,而段冷的目的又只有一个——求死,谢玉台就完全没辙,只能放任那人每天花式作妖。
可怜谢小皇子每日辛辛苦苦在明熙山上操劳土木,晚上回了家还要跟段冷斗智斗勇。
其实,在段冷赠笛那日,谢玉台本来是想把明熙山的地契作为回礼赠出的。可想了想,终究作罢。
因为他想送给段冷的不是一座空山,而是一个家。
家,则必须有容身之处,才能算得上是归宿。虽说青丘一族亲近自然,崇尚幕天席地的归真之道,可谢玉台并不想带着段冷在山上吹西北风。
于是,这几日谢玉台就开始在明熙山上勤勤恳恳地盖房,为此还去青丘的百工阁借阅了几本《考工治图》。看来看去,他还是选择了最简单的一种院落式样,一间榆木方屋,外围一个小院,打上栅栏分出花圃与田地,再在院落西侧种上一株桃木,桃木下砌一方石桌,如此便可。
其实作为狐妖,他本可以抬手不费吹灰之力造出这方院落,但谢玉台不愿那样做。因为妖术所化的事物终有弊端,一旦施术者元神陨落,其所造之物皆将消亡,不留下一点痕迹。就像明熙山原本的主人,他死后其幻化出来的房屋、井泉统统消失得一干二净,他的存在就像一阵风吹过了山林。
妖生在世,谢玉台保不齐自己会有什么意外。若有一朝不慎横死,他不希望自己留给段冷的唯一一处归宿也荡然无存。
所以只能凭借最原始的力量,一木一石亲自堆砌。
所幸这几日明熙山都是晴光高照,无风无雨。谢玉台工期进展迅速,估摸着上元节前后就能完工。
这一日,谢玉台刚把榆木小屋的顶檐砌好,身心俱疲,回到家倒头就睡,不信段冷还能作出什么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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