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玉台看见段冷掩藏在桌席下的双手已经绞成一团,十指交错,根根骨节发白。在众人都觉得一言不发的段冷即将对女君失礼时,他突然站了起来。
“实在不巧,洞庭圣女历年的闺阁修仪中,并不包含此舞。恕我无法为众宾助宴。”
他冷冷答道,眼中有一触即碎的寒冰。
女君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之色。但随即,段冷又说道。
“不过我曾习得一套剑舞,若诸位有兴观赏,我倒是可以斗胆献丑。”
女君听闻,神情稍微变得和缓了些,点头道。“允。”
“那么,请给我一把剑。”
“去给她拿。”女君吩咐。
立时有侍女呈上一把冷光四照的三尺长剑。这侍女机灵得很,只拿了一把完全没有杀伤力的汉白玉剑,既好看还安全。
段冷摘下头顶凤冠,搁置在桌席上,又卸去曳地的云肩。谢玉台忽然拉住他的手腕。
“别去。”他眸中的热意几乎要将人烫伤,“你不是玩物。”
“没事。”段冷推开他的手,故意不看谢玉台的眼睛,“跳一支舞罢了。”
段冷接过剑,走到大殿中央,华胥洞中的乐师不知该为他配什么样的鼓点,纷纷收手等待致意。一瞬间热闹的岁宴陡然变得落针可闻。
段冷将玉剑横在身前,并指划过刀刃,止于一点,侧目对乐师说道。
“《赤越君破阵曲》,诸位可会?”
《赤越君破阵曲》是妖界耳熟能详的助战曲,凡乐师几乎人人必会。
只听为首的乐师点头道,“自然。”
“那便有劳了。”
第一个铿锵的鼓点乍起,段冷也已随乐音飞身而动。玉剑在右手挽出一个漂亮的剑花,泠泠剑风比鼓乐更甚,在座者莫不惊叹出声。
酒席高台间段冷剑随心动,轻盈的步法被厚重锦袍遮掩在下,但气势却丝毫不减,身形宛若游龙惊鸿,一行一止皆潇洒飘逸。
谢玉台不是第一次见到段冷舞剑的样子,却仍然无法掩饰眸中深深的惊艳。
一阙战歌奏至高昂处,万年前骁勇神武的赤越君已带领兵士杀进魔域的重楼寒窟。而大殿中段冷持剑飞身旋转,两道影子交织重叠,不断向四周迸发着寒光。谢玉台辨不清那之中的凌厉,到底是来源于那把玉刃,还是段冷眸中的万千锋芒。
最后一个激昂的音调落下,段冷停步倾身,玉剑被他负手而执,姿态决绝而飒然。
战曲的尾调乐声靡靡,哀而不怨。该是赤越君带着满身伤痕凯旋而返,走在众妖为他铺就的鲜花之路上。铠甲之下有鲜血徐徐滴落,但皆被娇艳的花朵掩去踪迹。这位万人称颂的君王在麒麟台前坠马倒地,一声长啸后再未起身。
一名极具天赋的音律家在目睹此景后,作出了《赤越君破阵曲》,以歌颂他的英勇与无畏,铭刻他的奉献与牺牲。
舞台中央,段冷在一个飞剑后也已驻足原地。手中玉剑还在舞步中激荡震颤,他便并指而抚,抹平剑舞之下所有不为人察觉的悲壮心绪。
乐声止,他缓缓睁开双眼,正对台上的女君。墨眸如往常一样清明,且冷冽。
“献丑。”
“好剑,好舞。”女君赞道,最初的惊讶已被她消化殆尽,眼神中唯余欣赏。
这时高台下的宾客们才如梦初醒,纷纷鸣掌而合。段冷将玉剑搁置身前,回到与谢玉台的桌席前。
谢玉台蹭地一下站起,似乎是想将段冷揽入怀里。然而岁宴人多眼杂,他还是没这么做,只是一板一眼、极其珍重地将凤冠和云肩重新为他戴好。
岁宴的后半程,宾客间再也没人敢说这位洞庭圣女的闲话,众妖酒意酣然,席间气氛比前半程还要热闹。而谢玉台却一直沉默着不发一言,烈酒斟了一杯又一杯,连最不知事的侍女都能看出他心情不妙。
筵席散场,醉心美酒歌舞的宾客迟迟不愿离去,谢玉台却第一个拉着段冷走出了华胥洞。
洞外冬夜寒凉,冷风吹人酒醒,真正的明月与繁星高悬于暗沉天幕,像一双双漠然俯视一切的眼睛。
谢玉台呼出一口胸腔压抑已久的浊涩,仰天说道。“段冷,对不起。”
“我让你……受苦了。”他的眼神极暗,像一颗不会再发出光芒的星。
“呵,不就是跳了一支舞么?”段冷见他心情实在低落,故作轻松地打趣道。“瞧你垂头丧气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夺妻了。”
谢玉台却没有领会到其中的幽默,仍然自责道,“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要保护,也是我该保护你。”段冷转身轻轻抱了一下他,“没事的,现在我不在乎这些。”
二人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揽月池旁。段冷揽过谢玉台的肩膀,看飞鸿桥映在湖面的琳琅光影。
“妖生苦短,而我的更短。再不与我看看这湖光山色,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他一改往日的淡漠,无限温柔地说道。
谢玉台闻言,终于将垂到脚面的目光抬起来。他却没有看那轮沉睡于湖心的圆月,而是向身边人的眼眸索取繁星。
段冷扳正他的身子,与他对视了半晌,敛目轻道。“其实,我会跳那支水蛇舞。”
“嗯?”谢玉台发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鼻音。
“但我不想跳。若要我当众一舞,我只愿跳剑舞。”段冷眼含讥诮,唇挑戏谑,“他们想让我像女子一样卑躬屈膝,折腰扭臀,但我偏不。要想看我舞蹈,就得忍受我凛冽的剑意。”
段冷这么一说,谢玉台才恍然想起,这人在跳剑舞时,好几次用剑气将那名求舞的宾客身前的杯盏掀翻,虽说没溅脏他的衣袍,但是把他吓了几跳。当时众人都在惊叹于段冷舞步中的气势,纷纷拍案叫好,那名宾客也不愿显得不合群,只能一边拭去桌上的水迹,一边不情不愿地跟着喝彩。
当时谢玉台就怀疑段冷是有意为之,公报私仇这一招,他倒是用得极妙。
想到这里,谢玉台的心情才稍稍轻快了几分。他朝段冷笑了笑,将疲惫的身体靠向段冷的肩头。
“就知道我的小君,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沉月寂静,默默在湖心散发着辉光。风声过而水波起,万物安然而空旷。
谢玉台能感受到,身旁的段冷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他不再一味忍耐与迎合,而是开始想做他自己。
就这么安静地待了一会儿,段冷忽然问道。“青丘过年……不放烟花的吗?”
“嗯。”谢玉台浅浅应着,“青丘草木繁多,不宜燃放烟火。前些年几位长老还会为众妖凝聚灵力烟花,可最近大家也都看腻了,索性不放。”
“嗯。”段冷点头,“洞庭那边湘水环绕,多山地与丘陵,倒是不在乎这些。”
“你想看烟花了?”谢玉台忽然直起身。“我用妖术给你变。”
“别,不用,白费妖力。”段冷将人重新拉回自己肩头,“我并不怀念洞庭。如今和你这样静静看月就很好。”
谢玉台又靠了一会儿。夜风渐起,段冷凤冠上的珠玉不时被吹进谢玉台发间。
谢小皇子拾起段冷身前的云肩,摩挲着其上的绣纹,喃喃道。“段冷,你跟我回家吧。”
这一句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属实让人摸不清楚意思。
“家?”段冷试探地问道,“你想回沉香榭了?”
“不是沉香榭。”谢玉台缓缓地摇了摇头,“是回我真正的家。”
在来青丘之前,段冷就已经清楚谢玉台的身世。他本是一介乡野民妇之子,被六爻罗盘意外选中,这才入宫做了庶皇子。
结合当下的语境,他自然明白谢玉台的意思。
只听谢玉台继续说道。“我的亲生母亲是民间纺桑的手艺人,她一个人住在青丘之西的落云谷。往年除夕,女君都不让我回去,唯恐我回去会失了什么礼数。”他的语气中充满讽刺,“说白了,就是心虚罢了。她觉得我是她认下的秦晋之子,就合该在大年夜与她团圆。”
“但今年,我不想忍了。”谢玉台从段冷肩头起来,语气坚定道,“我想回家。”
“和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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