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妖界,妖怪们大多活得潇洒随意,因此各种节日的筹备也总是比人间晚上那么些许。在京城的福字与春联已经遍布大街小巷之时,这一把辞旧迎新的火焰才燃到了青丘。
如今的王宫中到处张灯结彩,喜意纷扬。这一片空濛之地好像回到了七月初七的那个日子。但仔细一瞧,就会发现那些灯面上的剪影已不是才子佳人琴瑟和鸣的景象,而是妖界的生灵们聚在一起,一同仰望夜幕中火树银花的场面。
沉香榭中也依照皇子的礼制,挂上了七盏祈福的琉璃灯与七张扫尘的捕梦网。在水叶和镜花的精心布置下,这一方雅致庭院里的年味也愈发浓烈起来,西府海棠枝头流苏飞扬,屋檐轩廊彩带绕结。
伴随着众人的欢声笑语,这个被期待已久的新的一岁似乎真的要到来了。
最近几天,不知是谢小皇子在采田司处理事宜越来越得心应手,还是繁忙杂乱的琐事有所减少,现在他每天都可以抽空回一趟沉香榭,有时候甚至能与段冷一起用个午膳。
这日正午,他刚刚跨入前庭,就察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改变。
“这是……玛瑙鸟笼的新主人?”
他走到那只华丽丽的鸟笼前,与里面一只躺着晒太阳的红头鸟儿四目相对。
“嘿嘿,公子,这是水叶前几天在后院屋檐下捡的小鸟儿。它翅膀折断了,飞不动,我们就打算把它养起来。”
镜花放下手里的衣篮走过来,踮着脚尖,伸出一只手指逗弄那只小鸟。“反正这鸟笼空着也是空着,我们权当拿它做件善事。正好快过年了,多只叽叽喳喳的鸟儿,也添些喜气嘛。”
“不错,不错。”
谢玉台打量着这个意外的客人。这只鸟的冠羽是炽烈的纯红色,翅羽自上而下由黄色渐变为青色再到湖蓝,弯喙呈一抹洁白的象牙,配色倒是十分大胆且张扬。此时优哉游哉地躺在玛瑙鸟笼底部的暗紫色软绸上,瞧着谢玉台的眼神,似乎它才是个真正衣食无忧的大爷。
谢玉台和它对视了一会儿,终于败下阵来。他扶了扶自己头上的官帽,终于认清了自己的打工人身份。
他决定不再和一只受了伤的鸟儿计较输赢,转头问着镜花。“它是只什么品种的鸟?”
“水叶姐姐说,它是只玄枫鹦鹉。等以后它伤好点儿了,还要教它说话的哩。”
“好!那先教它讲‘谢玉台妖界最帅’这句话,让他一天给我说八百遍!”
镜花“噗嗤”一声笑出来。“一天八百遍,到时候公子听着烦都烦死啦!”
一主一仆在种满西府海棠的前院中你一言我一语,笑语欢声阵阵。这时内庭中忽然走出一个身姿颀长的玉影,立在那扇花好月圆门旁。
“你回来了。”
明明是不带任何感情的女音,谢玉台却听出了埋藏至深的一丝想念。他立时快步走过去,速度几乎算得上是奔跑。
他将裹满寒气的玄色大氅脱下,搭在那人伸过来的一只臂弯。
若不是身后还有个镜花看着,谢玉台恐怕要直接扑进那人怀里,撒着娇跟他说自己站了一上午腰酸背痛,让他把自己打横抱起来走。
可谢小皇子好歹脸皮薄,他只能忍下这股冲动,和段冷规规矩矩地走入暖阁中。
“洗手,吃饭。”
段冷递过来一盆清水,里面的水暖乎乎的,却又不至于烫手。谢玉台将双掌洗净,又淋了些水在手腕,有些心虚地小声说道。
“那个……我在外面吃过了。”
“嗯?”段冷摘了黑色笠帽,充满审视意味的目光投过来。
“咳咳……鹿蜀那边,今晨送来了几箱贺岁的风物糕点,须要有人检查它们的口感质地,确属上品才能送入女君洞中。我一样尝了一个,就……吃饱了。”
似乎是怕段冷不信,谢玉台还十分应景地打了个饱嗝儿。
“这也是采田司的活儿么?”段冷问道。
“不是……”谢玉台说到这里更心虚了,“是玄道司司长临时告假了,我才顶替上去的。”
“他们选的你?”
“……我自告奋勇。”谢玉台心一横,用小如蚊蚁的声音说道,“因为这样,我今天上午就不用去采田司看账……”
至此,谢玉台“过午不食”一案终于告破。
段冷用一副“我就知道”的神情瞄了谢玉台一眼,自顾自坐到那张红木镶云石圆桌旁,拾起银筷开始用膳。
谢玉台用妖术将手上的水珠烘干,也跟着坐在了桌子旁。
他支着下巴,看段冷慢条斯理地将米饭和菜肴送入口中,在心里一遍遍询问自己是不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连看人吃饭都觉得这么有美感。
段冷吃饭不挑食,几乎每道菜都会吃一点。他每次只夹一小筷子,放到盛有米饭的勺子中,再一口吃下去。
一碗饭很快见底,段冷吃净碗里最后一粒白米,将筷子搁置在银碗上。
谢玉台忽然看到那只手的虎口有一大片暗红,像是被什么东西反复摩擦的痕迹。
他几乎是刹那之间就明白了这些痕迹的来源,于是他的眼神略微黯淡了一点,问道。
“你那把骨刀……做得怎么样了?”
他前几日不敢问。因为他发现,自己再也看不见段冷在屏风后雕刻骨刀的身影。他一度猜测这人可能已经完成了骨刀的制作,只是一直没有告诉他。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装傻不问,那一天也许就能晚些到来。
但今日看到段冷手中的磨痕,这把骨刀应该还没有完成。
“形状已经雕刻好了,但还不够锋利,需要打磨。”段冷回答。
果然。
谢玉台松了一口气,瞬间感觉暖阁里的空气都变得轻快了几分。
“这样啊。”谢玉台故作轻松地问道,“那我最近怎么都没见到你在屏风后打磨?”
“我怕你听不得那种声音。”
“什么声音?”谢玉台突然起了好奇,两只桃眸眯起,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难道……这凿齿之牙被打磨时会发出什么奇怪的声响?比如那种婴儿的啼哭、野鬼的嚎叫,或者风过林木的窸窣响动?”
段冷失笑。“话本看多了你。”
“切,快给小爷听听。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小爷听不得的?”
“你别后悔。”
“小爷我啊,就不知道‘后悔’两个字怎么写。”
“行。”
段冷懒得走路,直接以妖术吸过了山水屏风后的乾坤袋,取出了那把三寸骨刀。他将妖力汇聚于手掌,虎口处的淡蓝色渐渐凝聚成深蓝,随即在锋刃上狠狠一划。
“刺啦!”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声音。谢玉台歪头听着,蹙眉道。“这也没什么啊?”
段冷没有说话,只是又向虎口处灌输着妖力,开始连续不断地打磨。
“刺啦刺啦刺啦刺啦——”
单独的锐音听上去并不刺耳,但是当它们连在一起,威力就变得极其惊人。谢玉台像听到了紧箍咒一样,捂着自己的一对狐耳慌忙逃窜,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啊啊啊——段冷你快停下!我受不了了!”
闻言,段冷收了手头的动作,暖阁中又恢复一片清寂。
谢玉台感觉自己的耳朵方才去鬼门关走了一遭,即使这声音已经止歇,他的潜意识还难以走出它的阴霾,脑子里还在不断回放。
“我的神啊,段冷。”谢玉台不可置信道,“你究竟是怎么忍受这声音的?”
段冷从自己的耳中取出一个小巧的东西,放在谢玉台眼前。
“耳塞,你值得拥有。”
“你就不能给我也做一个?!”谢玉台愤愤道。
“我问水叶讨的,就一对。我不会做。”
行吧,竟然也还有段贤妻不会做的东西。
谢玉台没了辙,将耳塞推回段冷面前。“那还请你……不要在我回沉香榭的时候磨刀。”
“分内之事。”
谢玉台从桌前起身,想到贵妃榻上小憩一会儿。没想到原先铺着柔软织毯的地方,竟然摆上了一顶小方桌。
方桌上错落有致地布着黑白二色,正是一盘未尽的棋局。
“哟,段冷,你还会下棋呢?”谢玉台饶有兴致地走到棋盘前。“哪个颜色是你?”
“黑白都是我。”段冷站在谢玉台身后,“先前在圣女台一个人无聊时,我便会自己跟自己对弈。”
谢玉台低头看着这残局。单看个数,黑子的数量似乎要比白子多,然而论占地,黑白二色却又旗鼓相当。
他思考得入了神,鬼使神差地拿起一枚白子,落在方格的十字线上。
“……夫君此着,真是妙哉。”段冷瞧了一会儿,说道。
“是吧是吧!”谢玉台听到那人夸奖自己,十分不客气地应承下来。“小爷虽然没学过棋,但小时候观摩兄长们下棋的日子却不少。看多了,也能会个一招半式。”
只是他看着眼前的棋局,还是有些一头雾水。“你快跟小爷说说,这一步棋妙在哪?”
“此棋妙就妙在……它以一子之力,将整盘棋变成了死局。”
那人说着,正经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啊……啥?”
谢玉台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段冷夸他棋下得妙,乃是一句十成十的反话。
“段冷,你竟敢笑话我!”谢玉台气不过,双手叉腰道。“你行你上!让小爷我看看什么是活棋!”
段冷闻言,笑着在贵妃榻的一侧坐下来。修长手指将谢玉台刚刚放落的那枚白子拾起,将其放在了中轴线对称的另一面。
“此处黑子呈包围之势,白子若想反围,需‘小飞’此处断其后路。对方若要征子,就要计算气口,有胜算再与其对杀;这一处白子较为弱势,我们可以‘大跳’拓气……”
段冷讲得认真,棋盘上一黑一白亦杀得热烈。只可惜谢小皇子只顾着看那人专注落子的神情,并没有听进去多少围棋的对弈之术。
……
日子就这样来到了除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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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霸给学渣讲题的即视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