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夜阁中,段冷与谢玉台一坐一立。空气中安静地散发着百合花的香气。
谢玉□□自立于窗边,盯着青瓷瓶里的永生花出神。他回忆起他们所处的这间楼阁,曾应浪客的需求被装饰成无数不同的样子:暗蓝色调深邃而无垠的、紫粉色调张扬而热烈的、金银相间奢华而颓靡的……它接纳着风月场上的欲望,承载着情与财之间不可告人的交易。
十二年来,鲜少有人不带任何欲望地走进这里,因此,他也从未跟人分享过这间楼阁原本的雅致模样——一方不带任何雕纹的红木圆桌、一架束有浅碧垂幔的拔步床、一套紫檀桌椅、一屏双折山水屏风、两张大理石面的坐凳,以及一些悄然怒放的百合花。
谢玉台有些不知所措,他觉得被段冷瞧见了这里最初的样子,就像是被那人看透了皮囊之下的灵魂。他忽然不知道要如何看待段冷,是该把他当作一个予取予求的客人,还是自己可以卸下一切心防的挚友。
自从他告诉段冷这里是自己在春秋殿待客的地方,那人就再没说过一句话。他只是坐在那张红木圆桌旁,一边打量着不夜阁中的种种陈设,一边目光深沉地把玩着桌上那串碧玺玉珠。
谢玉台忽然感觉有些气闷,他推开了不夜阁的花窗。
在那些横竖交错的街巷映入他眸底的一瞬间,他想起了一个人。
——只有一个人曾与他分享过这扇窗外的景致。
彼时二人饮酒谈天,对月吟诗,只有清白而坦荡的他们才敢打开这扇窗子。而在其他时候,不夜阁里做得都是不可告人之事,花窗自然也被厚厚的帘毯遮挡,不见天光。
谢玉台下意识将头偏向身旁。那个人早已经不在了,而他的余光里有了段冷。
是啊,他有了段冷。
像是冥冥中注定的一般。段冷竟然在此时起身,走到了谢玉台的身边。
“在看什么?”
明明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谢小花魁却感觉内心有一块忽然被填满。他抽了抽鼻子,随口编谎道。
“看一个小屁孩揪人家姑娘的辫子,被对方的娘亲追着满街打。”
“哦?在哪呢,让我也看看。”
段冷似乎信了他的话,眯起眼睛在纵横交错的市井中寻找。
谢玉台失笑,隔着衣料扣住段冷的手腕,将他拉回那张红木圆桌。
“别找了,那俩小孩早就跑远了。我们来玩点儿什么吧。”
他从圆桌的暗格中拿出一个宽沿敞口的黑曜石杯,杯中发出琳琅的几声脆响。谢玉台在半空中来了一个华而不实的甩腕,将石杯倒扣在桌面上。
再一掀开,两枚小巧的琉璃骰子静静躺在石杯下方。
“骰子,玩过没?”
段冷摇头。
“那我们就来玩最简单的比大小,纯看运气,如何?免得你说小爷欺负你没玩过骰子。”
段冷点了点头,比了个“请”的手势,请谢玉台开骰。
“两枚骰子点数之和六以下为小,六以上为大。输了贴纸条。”谢玉台一手拿着黑曜石杯,另一手从桌底抽出一沓细长的红纸。“就贴这个。”
“好,依你。”
语罢,一声脆响迸开在红木桌面。谢玉台压着黑曜石杯,朝着对面那人笑得一脸不怀好意。
“你先押。”
“押大。”
谢玉台自信满满地开杯。在不夜阁比运气,他向来就没输过,也不知是这地方与他气场太和,还是玄之又玄的“主场优势”。然而一开杯,谢小花魁就傻眼了。
石杯中央的两枚骰子,共十二枚淡雅而秀气的蓝点跃然在琉璃面上。
他竟掷出了两个六。
谢玉台当即气得撸胳膊挽袖子。他觉得这必然是个意外,就算是□□①射箭,也总还有失手的时候。
“再来!”他不服气道。
“等等,纸条可还没贴呢。”
段冷的“斤斤计较”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他取过那沓红纸,并指成刀,裁剪出大小合适的一条,向谢玉台眉心飞去。不夜阁中没有凝胶一类的物品,段冷便用了一小点自己的妖力,化作静电使红纸附着在谢玉台身上。
谢玉台额头传来细微的痒意,但在好胜心的刺激下,这感觉很快就消失不见。
他将两枚骰子收入黑曜石杯,再一次甩腕摇杯,半晌气势十足地扣在桌面,说道。
“这次我押大。”
“那我押小。”
谢玉台开了杯,两枚骰子俨然一个“壹”,一个“贰”。
不知道是不是输出了心理阴影,他的第一个想法竟然是——太好了,这次没有输得那么惨了。
“我又赢了。”段冷打量着紧紧相贴着的两枚琉璃骰子,语气平淡地说。
“你你你,你是不是出老千了?”谢玉台面上很是挂不住,“小爷的运气从来没有这么差过!”
“我出没出老千,你还不知道?”段冷挑眉。
谢玉台瞬间泄了气势。他与段冷修为相当,若对方使用妖术,自己必然察觉得到。方才不夜阁中确实没有一丝灵力波动,他不能对自己撒这个谎。
“今天小爷算是栽在你手里了。”谢玉台认命地把额头凑过去,“来吧,贴。”
段冷也不客气,笑吟吟地在谢玉台眉心左侧,又添上了一道红纸。
此后数局,段冷深刻地让谢玉台知道了什么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他谢花魁不是运气好,而是降他的人没到。不出一个时辰,谢玉台的整张脸就都贴上了红艳艳的纸条,只露出一对妖而不媚的眼睛,他一呼吸,半张脸的纸条就不住翕动。而段冷只有前庭和面颊上有寥寥数道,仍可勉强维持君子之态。
在弓着身子让那人在鼻尖再加一道艳色时,谢小花魁忽然道。
“小爷看你天资聪颖,我教你玩点儿高级的。”
“哦?说来听听。”
谢玉台从桌屉上又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黑曜石杯,又从一盘琉璃盏中数出几个骰子。“我们来猜个数。这里一共十个骰子,你摇五个,我摇五个。我们猜一共有多少个“几点”出现。”
段冷皱着眉头,似懂非懂。“继续。”
“比如,我喊‘四个贰’,那就是押定这十枚骰子中有‘至少’四个点数贰出现。你如果相信我的判断,就必须往上增加点数。”谢玉台一边讲解着,一边用骰子为段冷演示。“四个叁、五个贰,都算是往上加了。”
“如果你不信,可以选择开杯。如果我们开杯之后,十枚骰子里确实有四个或以上的“贰”,就是你输我赢。”
“对了,壹是万能点,可以充当一切点数。还有‘抱子’、‘顺子’这种特殊点阵……②”
谢玉台教得耐心细致,段冷学得更加认真。若是不听这两人的话语,单看神情,简直要以为他们在进行什么深刻复杂的学说探讨。
“差不多就是这些了。说得多不如试一回。”谢玉台拿着自己的黑曜石杯,跃跃欲试。“嘿嘿,是时候展现小爷的真正技术了!”
他好歹陪着无数浪客玩了不下千场的戏骰,面对着连规则都一知半解的段冷,他自然是有十足的信心。
段冷依旧沉稳,他将宽袖挽得平整,拿过了触感有些冰凉的石杯。
两道脆响交织碰撞在一起,二人几乎同时落杯,再压着杯沿瞥了一眼自己掷出了什么样的点阵后,便抬起头异口同声道。
“你先猜。”
“哈哈,那小爷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夺得先机总是有着些许好处,这一局谢玉台誓要找回面子,自然要优势必争。“四个叁。”
其实谢玉台的点阵并不怎么好,一个贰、两个叁、一个肆、一个陆。以四个叁开局,是非常保守的叫法。
段冷沉思半晌,说道。“五个贰。”
谢玉台又掀开自己的黑曜石杯看了看,他有一个贰,段冷敢叫五个贰,必定是壹多或者贰多。于是他便剑走偏锋,打算探一探那人的虚实。
“两个壹。”
段冷果然怔了一下,问着谢玉台。“你叫了‘壹’,是不是‘壹’就不算万能点数了?”
“没错。”
他掀开杯沿,看着自己的点阵,蹙眉犹豫了一段时间。“三个壹。”
谢玉台心下了然,唇角不自觉得意上扬。如此推断,段冷应该有两个壹,再加上他之前叫了五个贰,手里大概率还有两个贰,那么再加上自己手里的一个贰,叫三个贰是极其稳妥的。
于是他喊道。“三个贰。”
“开。”
两人一同亮杯。段冷那边的点阵是三个壹,一个贰,一个伍。再加上谢玉台手里的贰,只有两个。
谢小花魁惊讶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他指着段冷的那三个壹,愤怒地控诉着。
“不是吧段冷,你自己手里都有三个壹,你叫得还那么犹豫?!”
“我只是……在回忆规则罢了。
——这就是新手光环吗?
谢小花魁欲哭无泪。他没想到自己千算万算,还是玩不过对面这人。
“别贴红纸了,再贴都要贴到眼睛上了。”
他耷拉着脑袋将满脸红纸一齐扯下,蔫蔫道。“我们把惩罚换成真心话大冒险吧。”
他实在无法忍受自己和对方脸上巨大的颜色差距了。把惩罚换成这个,至少能“风过无痕”。
况且,段冷三百年屈居于洞庭的圣女台中,几乎从未出去玩乐,谢玉台也料他问不出什么花样。
“好。”段冷爽快地答应。
“那……我选真心话。”谢玉台说道。“问吧,苍天在上,厚土在下,小爷绝不撒谎。”
段冷半垂着头,并没有思考太久。“在我来到青丘之前,你想象中的我是什么样子?”
这一个问题就不怎么好回答。
谢玉台不得不回忆起新婚那日见到段冷之前的片刻光阴,当时自己与程燕冰坐在沉香榭的外厅,用慵懒声线漫不经心地问着。
——“你说自洞庭而来的小君,当真个个天人之姿吗?”
再到望秋台上,程燕冰揶揄他恐怕日后降不住这小君,他冷淡而又傲然地道。
——“若她是个安分性子,不拘着我,我也不会管束她。只当在房中养个闲人,如此一生。”
在他的期许中,这位命中注定的妻子该是谦卑、恭顺、安分守己的,懂得妥协与牺牲,再外加一副天人之姿的好皮囊。
这些,段冷都做到了。然而,那却不是真的他。
真正的他,是对自己说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随了你,就算从前是个王八,现在也不是了”的乖痞;是俯在他身前,对他说“我想明明白白地死,不想浑浑噩噩地活”的通透;更是他手执玄冰迎难而上时,那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少年心气。
于是谢玉台说。
“在你到来之前,我没有对你做任何假设。你是我命中注定的小君,无论如何,我都会接纳。”
段冷似乎有些惊讶,他盯着谢玉台看了许久,才开口说道。“继续吧。”
于是不夜阁中的两人又开始斗智斗勇,一人手持一个黑曜石杯,在红木圆桌的两侧打得火热。
不知道究竟玩了多少局,段冷已经到了问无可问的地步,脱口而出的问题居然都变成了这样。
“最后一次遗溺③是什么时候?”
谢玉台又气又羞地回答道。“二十岁的时候,那时我才刚化形不久。”
段冷唇边含着抹意味深长的笑。“在沉香榭么?”
“这是下一个问题了!”
而谢玉台仅仅赢过一次。他那时候太过激动,拿出了在不夜阁应对浪客的套路,直接问道。
“你和多少人亲密接触过?”
问完他就后悔了,段冷身在圣女台,哪有机会和什么人或妖亲密接触?这问题简直是白送。而段冷在听完后,却认真而又严肃地回答道。
“我的肩膀只搂过你。这一对唇,也只吻过你。”
得,还白白送了段冷一个撩他的机会。这真心话简直像是对他的惩罚。
谢玉台感觉心里暖暖的,悄悄红了耳根。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只摸了把鼻尖作掩饰。他拿起黑曜石杯,再也没有了一开始的气势。
“最后一局,玩完我们就打道回府。”
“好。”
这一局,不知道是不是段冷让了他。谢玉台喊出五个叁,在段冷一个叁都没有的情况下,他还是把数量加到了六个。
“嘿嘿,这一局我赢了!”谢玉台高兴道。
“我选真心话。”段冷说。
“好。”谢玉台笑得明媚,眼神也跟着亮晶晶,“我想问……”
然而话说到一半,他又将视线垂落到那人的领口,双手也交拢在一起,看起来有些紧张似的。
“段冷,你……”
“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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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太宗李世民的别称。
②具体参照网络上的“猜骰子”玩法。
③尿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