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幻梦境之前,宿清幻想了很多。
包括但不限于——末日天灾,时空逆流,丧尸围城,香菜天堂。
因为他真的很讨厌吃香菜。
可当宿清真正走进来的时候,他站在原地,许久没有移动。
他的头发粘在了眼睛上,瞳孔里是变幻莫测的星空。粉紫色的星云荡漾开来,每一片星星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独特形状,漫天星幕从高原天空压下,美的像一场绚烂烟火。
宿清突然明白了。
大家为什么将灾难的源头称作“星空”。
这里毫无生气,孤独而又寂寞。应该是“星空”的样子。
往四周望了望,宿清看见了一道门,是厚重的纯黑色们,在他不远处,正缓缓打开。
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黑气翻涌着出来,伴随着扭曲嘶哑的吼叫。
只是看一眼,就让他有些头晕目眩的感觉。
“毁灭·····毁灭一切!”
“占领·····占领这个世界!”
宿清:。
他捂着晕乎乎的脑袋,打量着门,走过去,拿住把手,一把——
关上了门。
黑气停止了流动。
草原中野草摇动的声音格外明显。
嘶哑的声音过了一会,问:“你,是谁?”
语气中有难以置信的怀疑人生。
宿清背后抵着门,不让他进来。靠近门后更晕了,整个世界都在他的面前天旋地转,他回答:“一个热心市民。”
嘶哑的声音:“你的名字音节真长。”
宿清:“你真没文化。”这是量词加形容词,加名词。
嘶吼的声音大怒:“你知道我是谁吗,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都会当即死亡!我就是逼——逼逼逼逼——逼逼逼——逼——”
语气愈发激动,消音的程度也越来越大。
它吵,它闹,它无理取闹。
可它的杀伤力远远比不过数学老师上课时候,轻飘飘的一句话——
“下面我要抽个同学来回答问题。”
身经百战的宿清继续推门,不让那个声音的主人出来。他知道,这肯定跟那场灾难脱不了干系。
。
嘶吼的声音冷静片刻,转变攻势,说:“你开门。”
宿清双手撑着门,非常用力:“你求人就这个态度?”
“······求求你给我开。”
宿清:“才不开。”
!!
这个不讲诚信的家伙!
门被狠狠地撞了两下,还好宿清死死地按住门。
挣扎了一段时间后,撞门的力道变弱了,那道声音虚弱下来,带着些疲惫,开始糖衣炮弹,循循善诱。
跟童话故事里所有的恶魔一样,蛊惑道:“少年啊,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只要你放我出去,我可以实现你的一切愿望。”
宿清说:“不用,我已经有神灯了。”
他不肯放弃问,激昂道:“你,难道不想统治世界吗!”
宿清:“不太想。”听上去就累死了。
他更加热血。
“你,难道不想跟天地一起存亡,跟宇宙享有同样的生命吗!”
宿清:“不太想。”活那么久干什么,也好累。
那道声音甩出了自己的终极必杀,它使出了攻心计,直指宿清内心最脆弱的地方——
“你不想永远放假,永远不用考试吗!”
……
这简直戳中了某些软肋。
抵着门的力道松了片刻,宿清内心挣扎了长长的三秒钟,三秒钟后,他心如刀绞,面色沉痛。
“就算这样,我也不会放你出去的。”
“噢。”那道声音尾音上扬,像是抓住某些诀窍,胜券在握般,将筹码一堆一堆地放在宿清面前。
“你觉得这个世界好吗?放我出来,我不想毁灭这个世界,我只是想改变整个世界。”
“我能给你一份安稳的工作,不让你加班。”
“你的工资很正常,你能干所有你喜欢的娱乐项目。”
“我还会送你一只猫,并负担他的猫粮费用和医药费。”
“放我出去吧,这个世界值得更美好的未来,你也值得。”
。
那个声音听起来有些得意,门板又开始晃动:“现在可以放我出去了·····啊啊啊!我的脸!你为什么要砸我的脸,你难道不想要一个光明的未来吗”
宿清又是猛地一拍门,他的眼神很冷漠很清醒。
“别画饼。”
这种伎俩,他看的多了。
那个声音:“那你要怎么样才肯放我出去。”
宿清说:“我就在这里守着你。”
“你要永远守着我吗?”
“反正我出去也是坐牢。”
那个声音又开始念口号,给宿清打鸡血:“你难道没有一个远大的志向吗,难道不想用自己的力量颠覆这个世界吗?”
在枪林弹雨和滚滚鸡血中存活下来的宿清,很有经验地说:“你这个不行,让我来给你示范一下。”
喊口号最忌讳空想主义和太不切实际的幻想。
专业的人就应该做专业的事情,没有人会比一个高中生更懂念口号。
那个声音:?
宿清用高中生的智慧,给了来自星空的打工人一记重创,他非常有信念感但平铺直叙地棒读。
“左脚清x,右脚北x,清x北x,尽在脚下。”
“分秒必争,我必成功。”
“拼搏高考,我必无悔,越过高三,追求卓越。”
每个字中间还被他拉出好长一段间隔和尾音,每个字都被他读出了精华和灵魂。
黑色的星空越看越红。
“怎么样,”宿清说,“是不是比你那个口号更有号召力一点。”
“·····”那个声音看见宿清油盐不进,突然语气放软,凄声怆然道:“哥,真的我求你了。我只是一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分身,听老板的话才来这边的。老板说要冲kpi,如果完成不了kpi,老板收不到能量会弄死我的,求你了放我出去吧!”
这一吼把宿清吼的脑子更痛了。
“叫哥干什么,把我叫老了,”宿清强撑着眩晕感,谦虚道,“叫爹。”
“爹。”
“哎,把我叫这么老干什么,”宿清又谦虚道,“叫爷。”
“你究竟想怎么样!”那个声音震怒。
周围的星空光芒消散,宿清觉着自己的神智有些不太清晰,整个人飘飘的,好像下一刻就要升天。
红点在他眼前狂晃,他打起精神,摸出一本英语书,说:“我想做的事情有很多,但现在我只想背单词。”他开始朗读,“abandon。”
那个声音跟催眠曲一样:“其实你也很想要吧!”
宿清闭上双耳,不听窗外事:“abandon,abandon,abandon。”
“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很糟糕吗?”
宿清捂住了自己的耳朵,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abandon,abandon,abandon。”
“加入我们吧,以你的才能,肯定能完成我们老板的kpi!”
宿清已经进入了入定状态,老僧念经一般闭着眼。
“abandon,abandon,abandon……”
——
也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宿清好像睡了一觉,就到嗓子很干,一吞咽就黏糊出血丝来。
喉咙很干,张嘴,潮湿的水汽微微润湿唇角。
背后那个声音又响起。
“你已经念了七天了。”
怎么可能。
宿清眼眸微睁,还有点迷瞪:“不可能。”
他不愿意相信自己七天只记了一个单词。
那个声音:“这里的污染很特殊,更接近本源,长期吸收这些本源污染,你会死的。”
“就算这样,你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吗,你还要继续念你的abandon吗?!”
单词本被宿清无意识甩在一旁,宿清伸手去捡。
脑子里有无数句心灵鸡汤和名人名言支撑着宿清前行,就像那位先生所说的。
即使是死了,钉在在棺材里了,也要在墓里,用这腐朽的声带喊出——
“abandon。”
他语气淡淡,却自有一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
喊出了那日日夜夜的苦闷徘徊,喊出了千万学子的痛哭流涕,喊出了求而不得,塞翁失马的遗憾悲痛。
这是独属于高中生的浪漫。
。
“你是不是有病。”
那个声音说。
听不见声音的人,以为跳舞的人疯了。
宿清开始是晕,后面是疼,血管炸裂般地疼。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念些什么,声带像被刀子割过一般,每吐出一个字都会带来一阵喉管的战栗。
胸腔和心脏也传来细密的疼痛。四肢失去控制,无力地垂下。
他疼得厉害,坐在湿润草地上,大口大口喘气,气管也跟着抽痛。
那些本源的污染在体内横冲直撞,他在这里呆的太久,就到这些污染跟它融为一体。
他听到耳边传来电子音的警报。
“滴,污染值已大大超出转换速度。”
“滴,污染值已大大超出转换速度。”
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宿清微睁着眼,躺在草地上,躺在星空下,像一具尸体那样寂静。
那个声音不停在他耳边吼着,越来越疯狂,越来越大。
风声毫无缘由而起,砸在宿清身上,绞出一道道血痕。
在这样悲惨的状况下,宿清的第一反应是,好饿。可嘴里全是血腥味,估摸吃也吃不下什么东西。
他手腕上在滴血,血液没入漆黑的门板。
站在风暴中心,他的头发被割断,弯曲上升,皮肤也被划开道道口子。血花绽开。
世界都在起风,雾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
“你怎么不去死!”
“你怎么不去死!”
慌乱的凄声尖叫,是宿清在这片风声里唯一能听见的东西。宿清努力睁着眼,让自己不昏过去。
眼前闪过很多东西。
凌晨六点的闹钟,七点的汽车鸣笛声,以及七点二十分,学校早自习开始的时候,从床边斜斜进来的,最后一排的太阳。
喧嚣和风声达到了顶峰。
记忆中的太阳更加灼烈,要把一切都燃烧殆尽。宿清抬着眼,手在草地上艰难地动了一下,颤抖地握成了一个拳头。
泥土沾在拳头上,带着泛白的草屑。
痛。
现实的疼痛将记忆一块一块地敲碎,宿清又再一次回到现实。为了转移这些疼痛,他开始拼命地想别的东西,从老师的知识想到校园趣事,从课外活动想到兴趣班。
他看上去格外安静,内心却开始漫无目的地难过。
如果当初没进来就好了。
他怎么能干成这件事。
为什么非要叫他进来。
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为什么一定是他。
不应该自不量力的。
——不应该进来的。
更疼了。
疼痛没有得到任何消减,反而愈演愈烈,他的意识慢慢脱离现实,发丝都随之凝固 ,眼睛空空地落在星空的某一处。
很久之后,那个声音愈发微弱,门后的力量也小了下来。身上的剧痛也开始减弱。
宿清低着头,整个人像睡过去靠在门前。
大片大片灰尘落下。
宿清贴着门缓缓坐上,心脏还在猛烈跳动,“嘶,”他疼得肌肉一抽一抽地疼,眼前全是重影和黑色的小点。
水珠黏上皮肤,有脚步声朝着自己奔跑而来。靠的近了,宿清闻到薄荷的清香。
·····
宿清眼前还是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眼球被灰尘一激,泪就这么直直往下坠。
好痛啊。
——
校长得知这一切后,已经是三天之后了。
“净化日”有惊无险地进行完毕,只剩下一半人稀疏地涌出去。
残破的肢体堆满了火化场,收废品的人碎碎念:“得把我气死!怎么都是手臂和脚,都没有几颗完整的心脏和躯体,这要我怎么卖!亏我还去黑市那里找了那么多关系,才进来,简直是血本无亏!”
他的同伴安慰道:“没关系,这些钱够我们去参加觉醒集训了。”
“希望这次我们能觉醒吧,”那个人扎起蛇皮袋,“好羡慕那些成绩好的学生,每个月都能检查——希望这次,咱们能成功觉醒吧。”
“享受高额福利!”
“走出贫民窟,进入安全舒适大住宅!”
“走上人生巅峰!”
校长去污染区门口接宿清,扑了个空,等到黄昏时分,所有尸体都被运输出去后,才有人通知他。
你的学生,蹲局子了。
校长又赶去湘州市管理局分部,老刘朝着他挥手。
开口就是暴击,笑里藏刀道:“你会教学生啊,你这两个学生有出息啊···直接越级给中央管理局打电话,调了两名s级觉醒者,让我被骂的好惨啊。”
确实有出息。
校长内心暗说一句,表面仍旧四平八稳,呵呵道:“那我得夸一句我的学生,为民除害啊。”
老刘说:“你那两个学生,除害除到局子里去了。”
校长不动声色,背手打听:“他们现在在踩缝纫机?”
“应该,”老刘说,“我特地没让他们入监队,直接让他们去劳动,我带你去看看他们。”
入监队,等同于监狱里的军训。要学习监狱里的规矩,还要训练,考核叠被子整理内务之类的东西。
老刘走着走着,忽而说:“还有件事情,根据污染区负责人说,在所有人逃走的时候,你的学生冲进了幻梦境,并阻止了幻梦境的扩散。”这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他老刘拿出一段视频,给校长看,
在视频上,
光很冷淡,宿清坐在审问椅上,身上都是血,状态看上去非常不好,对面的审讯人员问。
“你进入幻梦境后见到了什么?”
“草。”
审讯人员拍桌:“请不要飙粗口,保持肃静。”
低着头的宿清整个人恹恹的,嗓音略带干涩:“·····还有门。”
“你是怎么出来的。”
“我一直抵着门,没让那个东西出来。”
审讯人员又问了一些细节问题。
“他在诱惑你是时,你动摇了吗。”
“摇了。”地动山摇,差点没守住底线。
“你有做任何背叛人类或者管理局的事吗?”
“没有。”
钢化玻璃后,一个负责监测宿清脑电波的人打了个手势。
他没说谎。
穿着制服的审讯人员把白色的登记表扫开,认真道:“你可能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得跟你讲明白,幻梦是大灾变后最神秘的灾难之一,梦协有无数学者出过论文,阐述大灾变的缘由来自幻梦,来自星空。”
“这些推测一直缺乏实际证据,没有人能从幻梦里出来,也没有任何,所有的东西都只是水中月,稍有不慎,便会一场空。”
“——你让所有理论都得到了证实,让我们所踩的路变成一条坦途,毫不夸张地说,历史将从你的身上开始改写,你会成为历史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他脱下制服上的帽子,摘下勋章,“我受到上级命令不得不审问你,但在此,我想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把宿清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
他垂眸,只问了一个问题。
他的喉结滚动,皮肤上的血痕格外明显,“可以加学分吗?”
审讯人员:“不可以。”
“那我以后考管理局有减分政策吗?”
“没有。”
“能单招吗?”
“不能。”
宿清:“难道你们以前没有相关政策吗。”
他还想挣扎一下。
以前别人见义勇为都可以高考直减二十分,他都制止这么多人死亡了,怎么连个加分政策都没有。怪不得大灾变后见义勇为的人少了,还多了一群杀人不眨眼的疯子。
审讯人员诚实道:“真的没有。”
“……”宿清抬眸,一切都在不言中。
这眼神让审讯人员感到些不满,他忍不住说,“你应该想一些更长远的事情。千百年以后,管理局也许会在一片骂声中烟消云散,但你仍然会熠熠生辉,和新时代共存。”
“你的生平会被科学家们反复诵读,新科技时代会从在你的基础上建立,后世会站在你的肩膀上看这个世界,每年都会有人怀念你的存在和功绩,你难道不开心吗?”
听起来很厉害的样子。
人类的先锋。
历史的前驱者。
新时代的开创者。
“所以——”
宿清认真看向他,沉沉道,“可以加分吗?”
。
“不能。”审讯人员单边嘴抿着,回答。
哦。
宿清满脸的失望,连血都遮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