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缘盯着宿清的后脑勺。
他想到前几天在禁闭室的场景。
其实学校的禁闭室并不恐怖,远远没有管理局里的可怕,那只是一个小黑屋。
四周很狭仄,从窗户照过来的,折叠的光影使整个房子显得更为狭隘,角落处有细小的爬行生物。
顾缘眼睛半眯着,坐在最黑暗的窄角。他记得,他是这几天内觉醒的——s级觉醒者。
这件事情,让整个南城一中,甚至湘州市都炸开了。
毕业后,他就顺理成章地进入管理局总部,成为执法者,维护各区域秩序,在外人眼中看来,是个很好的职业,贫民窟出身,父母双亡的孤儿,却能走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将所有人的性命玩弄于股掌间。
仔细想想,觉醒,大概就是一切祸源的开始。
背后的墙壁没有装修,灰色凸起冷硬地磕在皮肤上。
顾缘突然觉得很困。
自从成为觉醒者后,他很少入睡。可偶尔太累了,也会闭着眼睛浅眠。
这时候会做梦。梦里有纷扰的能量团,有女人轻柔拍着自己的,充满伤痕的手,有很多混在一起的,杂乱的话语。
“你的理想是什么?”
“····这个世界少一些像你这样的人。”
“伟大的理想。”
很年轻的声音落下。
刹那间,那些场景如同被打翻的颜料盘,混在一起彻底扭曲,又化为深沉的浓黑。
“滴答。”
“滴答。”
血腥味在空间内弥散。
一只手,握着一把刀,刺穿了顾缘的胸膛。
顾缘没有回头。
就算回头,他也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孔。
顾缘只记得那是个普通人。这个普通人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害怕,太害怕了,把救他的顾缘认成了呓语者,或是变异种。
这只是第一个。后面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又故意的,也有无意的。
那柄刀在眼前,变成灰烬似地散去。顾缘又回到了狭窄的地方。
他不想动,就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安静得宛若死去。
有个类似于英语听力似催眠的声音传来。
“接下来会死很多人。”
顾缘安然闭着眼。
“你不想救他们吗?”
顾缘连呼吸的频率也没有变化。
那个声音孜孜不倦地劝说:“或者,你不想见证一个救世主的诞生吗?”
顾缘眼皮动了动。
那个声音继续:“你会是最好的引导者。”
顾缘的的脑海里凭空出现了些东西。他睁开眼,眼前的房间依旧空无一物。
“是他。”
那个声音对他说:“是那个你差点害死的人。”
顾缘没说话,拖在地上的手掌磨擦过地板,逐渐成拳。手掌上,多出几条红色的印记。
那个声音:“你有补救的机会,没有你的话,他未来的路会很更加艰辛。”
顾缘的手缓缓放松下来,血珠顺着指尖往下流,他问出了第一个问题:“他愿意吗?”
当然——”那个声音带着点笑意,“不要小看他。”
在这句话结束后,屋子里恢复安静。
顾缘手贴着墙,站起来,在短暂的头晕目眩后,他的体内流着新的生机。
那不是他熟悉的污染,是另一种更为纯粹的能量。顾缘低头看自己的手,发现那上面的伤痕已经全然消失不见,只残留着碎石与凝固的鲜血。
门的那边,传来扭转的响声。
光线在地上几经折转,在尽头,灰色的墙壁发着白光。
一个老师走了进来,拿着几页薄纸,穿着再正式不过的职工装,例行公事地说:“你可以走了。”
在校长有意无意的庇佑下,倒没人敢真正针对这群孩子。关禁闭也是一种特殊的保护手段。
顾缘迈出小黑屋。他看见外面的烈阳,眼前却拖出大片大片的黑色。他走进普通一班,救下宿清,坐在宿清身边,问宿清。
“去吗?”
得到了一个并不意外的回答。拒绝的回答。
也是,这样的消息,谁相信谁蠢。他坐在座位上想了一会,宿清又凑过来问他。
“你·····认真的吗?”
“嗯。”
“不是大冒险?”
“嗯。”
“为什么找我?”
这个问题顾缘没有立刻回答。他侧过脑袋,看宿清。看宿清在阳光下闪着细碎光的清浅瞳孔。
“你是最有可能成功的人。”
他回答。
“哦。”宿清估摸着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一句话,就坐在椅子上,复习考试。
考试越来越近。
顾缘和宿清再也没有过交流。接下来的几天,偶尔顾缘也能听见,从宿清笔上传来的怒吼声。
考试的前一天。
“大佬!你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题目都不会做!”
“大佬,你听明白了吗?”
“那你来跟我讲讲解题步骤。”
“·······”
坐在正前方的莫如回过头来,看着宿清和顾缘。自从朝天觉死后,他的记忆断层了一部分,他本人对此并未有差距。
他低下头,扫视宿清的作业本。
半晌之后,莫如发出了灵魂拷问。
“你为什么复习数学。”
“这次考试又不考。”
宿清还没说话,顾缘就轻笑了一下。很轻,很快,一下子就从风中溜走。
宿清听见了。
他看过来,抿着嘴唇,眼睛直视着顾缘。那眼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你刚刚笑了?
顾缘正色,脸上表情不动如山,眼都不眨一下,好像一切都只是宿清的幻觉。——没有。
宿清眼里流露出怀疑。
这件事情终究还是不了了之,考完的当天,顾缘收起作业本,听着旁边的莫如问宿清:“考得怎么样。”
宿清是这样回答的。
“考得很好。。”
语气中没什么明显的情绪。
顾缘收拾书包的动作顿了一顿,很快,他把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包里。提起书包,拿着一把伞,向食堂走去。
天上的乌云多了些,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下雨了。
只是,走在街上的大部分人都没带伞。
——
校董办公室。
明堂的办公室里,桌子在暴力之下,嘶啦地碎成两半。露出中间黄色的,交叠着的木屑。
唐誉收回手,道:“他还没死?”
呓语会的那么多人,都没能干掉一个刚觉醒的觉醒者?
电话在桌子旁边,上面显示着通话状态。唐誉说:“我怀疑你们的诚意。”
“·····我们栽了很多人。”
“既然如此,也没必要合作了。”唐誉面无表情挂断电话,翻找着口袋。
找遍了全身也没能从中找到一根烟来。
他戒烟很久了。在大灾变之前,在唐誉诞生之前就戒了。
唐誉躺在真皮软椅上,暗黄色的玻璃灯罩下,红木桌淌着血的光泽。
抽屉里的棒棒糖也已经吃完,很久没人来填新的。唐誉抽开抽屉,看着那空荡荡的屉子,合上,眼神凝滞了会,逐渐由失落变得凌厉起来,叫道:“六号。”
一个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办公室里,半蹲在地上,脸被遮住,看不见真容。
他是南城一中的优秀学生,成绩修满毕业之后,没有直接进入管理局当公务员,也没有进入地方各种组织里混日子,也而是留在了唐誉的身边。
唐誉问:“是不是快到‘净化日’了?”
净化日,就是“秋游”的官方名称。
打着净化污染区,锻炼青年人的名号,管理局征集一定比例的普通人和觉醒者都能进入污染区。
觉醒者的名额需要抢,而普通人不一样,他们的名额都是强迫去的。
因为在污染区里,本就摇摇欲坠的法律主动卸下了对所有人的枷锁。
水坝需要一个闸口来发泄,不然周围的一切事物都会被洪水淹没。
大灾变并未带走他们的人性,却激发出了他们的兽性。
唐誉:“宿清对外公布没觉醒,你觉得是为什么?”
六号勤勤恳恳地蹲在地上,没回答。果不其然,他的领导开始了咬牙切齿的自问自答。
“他很想去净化日。”
污染区虽然危险,可危险向来与风险成正比例。也有无数觉醒者为了获取机遇,去报名参加净化日。
南城一中觉醒者竞争激烈,在一群战斗经验丰富的觉醒者面前,宿清也不一定能够脱颖而出。
六号觉得这个逻辑有点牵强,有点强买强卖的意思在里面。不过领导的话,他不敢反驳。跪在地上继续听。
他的领导冷笑一声,说:“你去帮他一把。”
“把他的分数,改低一点。”
净化日都是通过考试来选取的,每个年级的倒数前十都要强制参加。
六号问:“改成多少。”
唐誉托着下巴,打开电脑,惨白冷光阴阴打在他的脸上:“改成倒数前十。”
这回答着实有些抽象,六号犯了难。
上个学期的平均分,是63.56,那最低分,是44.58。每个学期的难度都不一样,他怎么知道该改成几分啊!万一这个学期难度特别高,他把宿清该个四十分,改成全年级前十了怎么办?!
六号在心里吐槽,面上他只是沉静地点点头,转身朝着存储室掠去。
吐槽归吐槽,他的内心已经想了几百种天衣无缝的计划。一个合格的打工人,就应该满足老板的所有需求。
这一路,危机重重。差点丢掉小命的六号踮脚,摸黑走入储存室。
如烟,便是整齐的书架,和里面堆叠着的无数试卷,正散发着知识与墨水的芬芳。
架子上面标注着年级,档案袋标注着班级。班级里不同学科的试卷,存放在不同的档案袋里面。
纸页翻滚的声音在空旷的场地里面响起。
六号很快就翻到了普通一班的试卷,他小心翼翼地拆封,浏览了一遍大致的情况。
还没看完。远处传来了脚步声以及交谈声。六号迅速把档案袋封上,放回架子,随即脚尖一点,轻轻巧巧地登上书架,隐藏在架子后面的阴影里。
这个角度很隐蔽,那些人应该发现不了他。
果然,那两个人分两路检查,没发现任何异常。
“我听到有奇怪的声音。”
“让我来看看。”
手电筒到处扫射一圈,六号感觉自己头顶被圆形光圈照亮片刻。接着,他又听见那两个人讨论。
“可惜这没监控,有监控就好了,咱们就能够坐在中控室里摸鱼了。”
“你别想了,有的人的异能可以直接从监控里钻出来。”
“靠,还有这么邪门的异能?!”
“对啊,”那个人说,“别说了,说得我有点害怕。”本来周围就黑,还要讨论这些不太阳间的东西。
“你那边有发现什么异常吗?”
“没有。”
“我这边也没有。”
“那应该是进了什么老鼠吧·····我困了,”有一个人打了个哈欠。“睡觉去吧。”
他们走出存储室。
事情本该风平浪静地结束,所有人本该心安。
在走出去的那一刻,有个人脚步停下,对旁边人说:“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是把这个情况告诉给校长他们吧。”
“万一到时候有意外,咱俩这小命估计就不保了。”
另一人问:“告诉了学校那边会怎么处理,到时候会重新考试吗?”
“应该不可能吧,”另外一个人想了想,“大概是会去掉一些很低的分,防止有人故意陷害。”
在前几次考试里,也出现过觉醒者家属改分的情况。
“那原本的分数就很低怎么办,岂不是超级幸运。”
“对啊,不过一般这种情况都很少。大家为了不去污染区都会努力复习,没有谁的分数会特别低的。”
“走吧。”
灯光离开。六号松了口气。
他继续翻身下去,拆封档案袋,按照学号找到宿清的试卷。
他先对着那张试卷看了一遍。
觉醒者超强的记忆和优越的夜视能力,让他的大脑在转瞬间计算出了几十种最好的方法。
能够让宿清完美成为倒十的方法。
自动排除掉大部分不可行的方案后,他的手开始颤抖,眼神开始犹豫,看向书架,茫然地像个二十多岁的孩子。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了,也没人能告诉他究竟应该怎样做才正确,他只好拿起笔,努力模仿着宿清认真且抽象的字体,艰难地改着题目。
改着改着,他还打开手机,搜索了几个关键词。
太难了。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
六号额头上沁出些焦急的汗水。他的每一步,每一个字,都像悬在钢丝之上,稍有不慎,便会跌入万丈深渊。即使完美度过钢丝,等待他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另一个龙潭虎穴。
他需要思考,需要判断,需要极致的冷静和智慧。
试卷改完的那一刻,六号心理那块石头仿佛落了地,他靠在架子上喘气,脑子里的神经还停留在高度活跃的状态,突突跳着。
不能再休息下去,要速战速决。六号擦了擦汗,小心翼翼地把试卷放进档案袋,封口压上,还原成最初的样子。
别人绝对看不出来任何破绽。
一路奔回回到校董办公室后,唐誉还坐在椅子上,正对着张全家福走神。
连六号回来都没有察觉。
桌子上有两杯茶,里面都盛满了清液。一杯没动,已经凉了。另一杯只抿了一小口,也同样凉了,茶末漂浮在水上,孤单又冷清。
六号压制住狂跳的心脏,首先开口:“校董。”
唐誉这才反应过来,目光落在眼前的六号上。问:“改完了?”
六号:“改好了。”
唐誉点点头,突然又问起:“改低了多少分?”
这句话音刚落,六号脸上突然涌上复杂的神情。
校董办公室内的发财树下,一颗小草艰涩地破土而出,迎风招摇,身影映在夜幕的玻璃上,欢呼着新生的到来。
六号就在这颗草的旁边。
此刻,他跟这颗草产生了某些奇特的羁绊——这也许就是生草。
他闭了闭眼,内心酝酿着狂风骇浪,许久后,他的嘴艰难地张合。
终究,还是把将那句话说出了口。
沉重,而又不失礼貌。
“校董。”
“······改高了二十分。”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加了一个小情节
就是等级到了lv:20,能够觉醒天赋能力了。
具体后面还会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