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节,又名乞巧节,自千年以前鼎盛至今。
每逢此夜,朝廷撤开宵禁,星光影绰,月华生辉。无论是祈福许愿、乞求巧艺,还是坐看牵牛织女星,都使得大顺青年男女趋之若鹜,四海八方万人空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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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的上京柳若河畔,万家灯火流转绵延,红墙宫禁尚在远方。将近两月的足不出户,大半月来的休整,此刻才稍显百废而兴,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民百姓,都按捺不住地欣喜与疯狂。人头攒动,不约而同涌向一座璨若明珠的金玉高楼——
那正是娉婷阁。
一来为俏美娇娘于楼上红袖相朝,二来为千古绝乐袅袅余音绕梁,三来更为倾国倾城花魁娘子一曲琴音葵藿倾阳。
七月初七的上京第一风月盛景,怎能不让人心驰神往?
人潮越积越广,不断跃动着,喧闹着。数不尽的风流才子和显赫贵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阁上,只盼见着那不食人间烟火的翩翩白衣一袂。
然而,三柱香的时辰过去了,雕梁画栋间仍未有人踪。
“不用等了!”其余几扇木窗层层推开,人们纷纷抬头,便见那其他几位穿着明艳的闺丽佳人掩唇而笑,“阿鸢姑娘她——”
“今夜已经名花有主了!!”
一时间,惊叹声、唏嘘声、怒喝声、悲慨声此起彼伏,几个富家公子哥把折扇一收,仰天长叹,不过一会儿又向其他莺声燕语投去脉脉含情的风流目光。
只是不知,何等逸群之辈才会有这般好运?
王展轩今晚喝多了酒。
好不容易说服父王可以在上京城多驻留几月,原本以为京畿地带、天子脚下,自然不会多生是非,谁知那帮远在汝南的老顽固几番飞书传信,不谈军事,不论政治,不提民生,竟然只是为了给他催婚!!!
还附带了一叠豫州的美人图册,苦口婆心要求他定要选出中意的一个。
——真正的沉鱼落雁怕是还对汝南王世子妃之位不屑一顾呢。
王展轩苦哈哈地想,继而又几度倾杯。
俶尔之间,身后的门开了。女子莲步轻移,一碗汤药掷在桌上。
“解酒的,赶紧喝了。”清冷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带着别样的韵律。
“……”王展轩定定地坐着,没动。
“世子殿下这般摆架子,是要‘奴家’亲手侍奉?”谢时鸢语气淡淡,却刻意咬重了“奴家”二字,神情戏谑。
几月来,二人情趣相投,先从最初的歌舞音律逐渐聊到琴棋书画、百姓民生、治国安邦乃至江山万卷,无所不谈。王展轩最为惊讶于此女深闺觉浅,便试探性地自报家门,谁知竟得到了听雨楼主事这般出人意料的答复。
那一日,远赴上京的藩王世子第一次对乔装花魁的江湖女侠动了情。
从此以后,二人便也不避讳身世,相处时间渐长,你非天潢贵胄,我也不是武林名媛,久而久之,真有了一种平等相待、相敬如宾的夫妻相。
可无论再怎样想入非非,王展轩却也是万万没料到现实之中谢时鸢说完话后,竟然真俯下身来,将解酒汤舀起一勺,放在唇边,轻轻吹气。
他大脑一片空白,不由分说地站起身,左手一把夺过汤碗放在桌上,右手紧紧拽住那双芊芊柔荑,微显醉态的眼眸中暗流汹涌。
谢时鸢一哂:“桀骜多情的世子殿下这是想心疼人?”
红唇皓齿,一张一合,显得与往日格外不同。
——让人想要吻上去。
“……时鸢,”他面色多了一丝急迫,顿了顿,声音低沉得有些嘶哑,“你……可有心上人?”
那酒后劲十足,眼前的世界有些模糊。他仿佛看到方才一脸玩味的笑容骤然收起,那女子白衣胜雪,墨发三千,静静地站着,久久不语。
谢时鸢抬头,浓墨色的眼眸仿佛有万千星河在闪烁,汇成了面前人微醺的模样。
红唇微抿着,较往日多了三分媚态,七分情意。
平素里从不拘泥于男女之情的世子殿下脑海中此刻竟一片混沌,他喉结紧了紧,轻轻搂住面前的女子,埋下头去,凑近那抹嫣红。
方寸之间,一只素白的手指横斜在前。
那上京第一美人唇角间含着笑,眼里却分外清明:
“再不去喝,醒酒汤怕是要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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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栀快步走在街上,周身的万里灯火和才子佳人的嬉笑低语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通通置身于外,与之千里隔绝。
只剩满天星光笑而不语,同她作伴。
“蕊央这家伙,前几天还隐约其词地抱怨皇甫铮忙于公务多日未曾谋面——这不,一到七夕就没了影。”徐家小姐走路生风,嘴上功夫却也没闲着,只听她长叹道,“你们倒是轻松了,户部今晚的账又得落到我一个人头上,唉——”
身边的人群忽然发出了些动静。她回眸一看,是一个妙龄女子的手绢随风飞到了身侧年轻男子的肩上,那人从容取下,微微一笑,冲意中人附耳说了两句,那姑娘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周围的人都在拊掌喝彩,有几个吹着口哨起哄。
徐栀的嘴微不可察地抿了抿,飞速低下头去。
——七夕之夜,郎才女貌成双入对,真好啊。
只是……怕是轮不到自己了。
想到这里,她苦着脸笑了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当思绪飘到九霄云外的时候,一头撞上的冰冷怀抱瞬间将她拉回现实。
视线下移,一双银靴泛着冷光映入眼帘。
“你个小娘们儿怎么走路的!!”她听到前面不远处有人喊。
语调声如洪钟,鲁莽中带着一丝战场上的血气。
——怕是遇到当兵的来巡城了。
“抱歉。”民间俗说兵匪一家,科考之前那几个混混的无赖样还历历在目。徐栀本能地不想惹麻烦,能躲则躲,刚低着头想要离开——
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拽住了她的胳膊。
徐栀诧异地抬起头来,与那人对视片刻,蓦地怔了怔。
那人比她略高出一个头,抬眼望去,仿佛背后就是无尽月光。他的面色稍显苍白,鼻梁笔挺,剑眉星目,眉眼之间流露着琉璃般的光彩,而身材也不似一般武将那样魁梧,反而带着一丝瘦削的书生气。
这人……好像在哪见过?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面前的男子却挑了挑眉,低声开口:
“姑娘可是吏部徐尚书之女?”
声音低缓磁性,恍若流水淌过高山。
遗憾的是,徐大小姐并非颜控或是声控。她仅仅停了片刻,突然轻轻拍开他的手,趁此人未有提防时跳到了很远之外。
星辉点点,衬着她整个人都在发光。绝代佳人回眸一笑,恍似一株出水芙蓉:
“你猜?”
“……”陆沉羽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心,又抬头望向那快步远去的窈窕倩影,片刻之后,无奈一笑。
——真是……别具一格的女儿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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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大内,此时本应华灯明灭,除了大内侍卫巡逻的脚步声之外万籁俱寂。
但架不住大内侍卫统领带头知法犯法。
葱郁的树丛枝叶横生,映衬着红色的高墙与金色的琉璃瓦,头顶熠熠生辉的星月同远方街市的放彩花灯一道,为眼前的一切镀上了一层别样的烟火味。
“我原本以为你不会同意到这儿来。”
高墙之上,两个人影并坐成一排,顺着月华倾泻,望向远方。
彭蕊央没好气地瞥了一眼身边人:“你这个大内侍卫统领当得称不称职暂且不说,就这监守自盗的德性,都够我参你一本。”
“对哦,我们的央央现在可是户部的彭青天——”皇甫铮拉长了声音,笑着凑近,“可是参了我,彭小姐可是要守望门寡了。”
“央央,你舍得么?”
“为官者,舍小己而为大己,舍小家而为社稷,怎么可能为了儿女私情而……”彭蕊央下意识开始滔滔不绝,话说一半,忽然意识到不对,恼羞成怒抬起头来,望着面前那张笑得意味深长的脸,“谁、谁说要嫁给你了?!”
皇甫统领笑得像只得到甜头的大尾巴狼。
“好啊,你套我话——”彭蕊央气急,拳头如雨点般砸在身边人肩上,只是这点力度对习武之人来说却不痛不痒。
“嘘,”下一个跃跃欲试的粉拳硬生生地停在半空,皇甫铮一把抓过,轻轻放在身边,“皇宫里很安静,别闹。”
彭蕊央忿忿舒了口气,不服气地与眼前人对视。
周边万里似乎一下安静了。
那人披星戴月,黝黑的眸子此刻泛起银光,在冲她笑。
她木着一张脸半晌,僵硬的表情上出现裂痕,噗嗤笑出声来。
“你说得对,”彭蕊央神色中有些怅惘,“为官造福万世,本应清正廉洁、铁面无私,但天下苍生亿万,唯有你我不忍心。”
“唯有你……我舍不得。”
天边一声破空长啸,一束礼花于夜空绽放,炸出了个满堂彩。
皇甫铮忽然手指前方,示意身边人去看,静默不语。
彭蕊央神情中骤然划过一抹惊艳。
眼前是一条由灯火点燃的长龙,百姓的街市距离皇宫在此刻显得近了许多。人流翻涌,车水马龙,数不尽的星光在奔跑的孩童手中点亮,皎白的月华绵延万里,勾勒出一对又一对有情眷侣的背影。
当然,也包括高坐于宫墙之上的那一对。
“知道我今晚为什么冒着滔天风险带你前来吗?”身边人忽然有了声音,彭蕊央回头望去,平日里人人闻风丧胆的凡间罗刹此刻神态间带了柔和,语调也有些落寞。
她轻轻摇了摇头。
皇甫铮看着她,微微一笑:“来履行除夕那夜未完成的诺言。”
“看世间最绚烂的焰火?”彭蕊央偏着脑袋。
“不。”
皇甫统领肃杀的眉眼被灯影幢幢染了个模糊,他唇边带笑,回过眼眸:
“是看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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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篙是被人蒙着眼睛带出府的。
起初她以为是遭劫匪了,但转念一想便立刻否定了这个不着边的想法。
——试问有哪个不长眼的悍匪会在七夕节偷人偷到仆射府中?
怕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了……
一片黑暗之中,她的右掌被一只修长的玉手牵过,拉住,再十指相扣。她清楚地感受到仿佛璞玉一般的暖意源源不断地自掌心传来,不断叩开自己的心扉。
很温暖,也很安心。
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二人就这样走了很久,直到周围的世界有了明炽的温度,也终于开始喧嚣。
“篙儿。”身侧的人忽然凑近耳边低语,呢喃着说出了自己的小名。
孟篙睫毛颤了颤,身体一僵。再一抬眼,面前黑暗已去,万家灯火诉说着光明。
程赋辰手执折扇,长身玉立,一双桃花眼含情不语。
“这么大人了,玩这个还有意思吗……”孟家三姑娘嘴上嘟囔着,四下飘忽的目光却暴露了她此时欣喜夹杂着忐忑的内心。
“这是我这么多年来认真过的第一个七夕,”程赋辰眼中带笑,轻轻俯身,伸出一只手,“今夜的火树银花,可否与孟三小姐共赏?”
无疑的,孟篙心里有着按捺不住的万千喜悦。
但她只是略一抬头,面上倨傲地将玉掌芊芊放在身侧人手中:
“准了。”
上京城的景色荟萃群英,既是万邦来朝的盛地,自然不负美名。
有少女三三两两围坐一起,手中银针划破月色;有数不清的小摊小贩四处吆喝,奇珍物件令人赏心悦目;有街边卖艺的连翻十个跟斗,站起来笑意盈盈地向四周看官要赏钱;更有无数对青年男女提着一盏花灯,于月下河边缓步前行。
不知不觉间,二人已经携手站在了横跨柳若河的拱桥之上。
无数灯影起起伏伏,江水与星火流连辗转,仿佛在诉说亘古不变的爱情。
“我来上京后第一眼见过这桥,当时就觉得不凡。”孟篙惊叹于眼前别样的人间景色,同时抬首望向身侧的程赋辰道,“它可有名字?”
“……有的。”右仆射大人顿了顿,低眉一笑,“篙儿想知道?”
孟篙点了点头。
“娉婷阁取‘无端天与娉婷’之意,而它恰恰坐落其边,这便有了官名‘夜月’。”
“夜月一帘幽梦,我知道。”孟篙沉吟片刻,点了点头。
“孟小姐是个才女,”程赋辰眉眼带笑,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却在身边人不经意间悄然凑近,附耳轻声,“但你肯定不知道它还有个别名——”
“是什么?”孟篙下意识去追问。
“是……鹊桥啊。”
程大人如一块雕琢过的暖玉,在星月交辉下仍光彩熠熠,不显黯然。
孟篙愣住了,弹指一瞬,便被身侧人拉入怀中。
他们在鹊桥银河上接吻。
第三卷:西江月,完。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出场人物:
学生:0人,总计43人
老师:0人,总计6人
明天请个假,后天再见~
“坐看牵牛织女星。”——选自《七夕》
“无端天与娉婷,夜月一帘幽梦。”——选自《八六子·倚危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