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里和树做了一个梦。
梦见的是仿佛永远走不出去的四叠半见方的居室,他盘腿坐在电视前,荧屏投下的不断变换的闪烁光线泼洒在脸上,撬开眼眶,钻入发酸发痛的瞳孔。电视里是热血的机战动画片,千篇一律的惩恶扬善的情节。有酒味萦绕鼻端,父亲发出的很响亮的咂嘴声在动画音效的衬托下有些失真。
他知道他总是坐在那里。日复一日地坐在那里。坐得啤酒肚将白色的汗衫撑起,红色的酒槽鼻不断膨胀,汗从油腻的头发里淌下,正对着和树的大脚趾一动一动的。沉醉在酒精与弹子机前的窝囊废父亲。每天为了补贴家用都会去帮佣、在家里总是拉着和树哭泣的窝囊废母亲——他讨厌那样的家庭。那样黏连着他不放注定着他的无能无时无刻不将他刺划得鲜血淋漓体无完肤永远提醒着他的人生有多么平庸多么一无是处的乏善可陈的地方。不不,直接挑明了说吧,他痛恨那个地方。虽然他们好像根本没做错什么,但还是没理由地痛恨着。这就是青春期的迷茫吧?
不到家里的钱花完,父亲几乎不可能去上班。每次穿上黑底的条纹衬衫出门,目的地几乎都是柏青哥店而已。不过大部分时候就是输。干渴的眼睛注视着声光眩乱的弹子机——和树也一直有些迷恋那个地方,之前的时候,许多逃课的日子都在那里度过。柏青哥店的时间流速总让人觉得不正常,不知不觉一天就会结束。当然,口袋里也空空如也了吧。踏出门槛的时候新鲜的风吹到脸上,总是一阵阵的头晕。不过没关系,一个人的和树总是想,至少我又熬过一天。
一天、一天、又是一天——“中一就来这种地方,将来不会长成什么正经人喔。”似乎总是听到那样的话。但和树对那种评价不感兴趣。一天只是自己的一天,穷极无聊、大同小异,没有任何意义的一天。就是那样的每一天堆叠起向前向后仿佛看上去都一模一样的人生,那样的人生实在是干瘪得可怜。
所以,“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这是谁说的话呢?至少对于沼里和树来说,新的一天和旧的那天也没什么区别。他想,有的人可能确实活得异彩纷呈充满意义,但那个人一定不是我。是那种让我艳羡极了、艳羡得不得了、艳羡得要发疯的家伙。可我的话,也就是潦草地活着,活着活着就死了的程度吧。活着的意义,或许只能从手腕的伤口上感受到。成股成股温热的血流缓缓淌出,愈合了又被划开。心里想着,啊啊,原来我会痛。原来血是红色的。真像那种矫揉造作的无聊笨蛋会说出来的话哪,沼里和树。不过,也仅有不断增加的伤疤能提示着他时间的流逝吧。
有时候也会想——以后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或许会是连未来他都不忍心想。想了有什么用?反正那种东西不会太好吧。只是迷茫地打发着日子而已。面对第一次发现他也出入柏青哥店的时候,崩溃地喊着“你要和你爸一样的话叫我怎么办好呢”的母亲,那时候的和树也只是无动于衷。或许我确实将来也只会成为那样的人吧。也或许,我完全活不到那个时候。
平庸。迷茫。没意义——这些就是二年级下着雨的那天前,沼里和树生活中的全部了。
……
啊,等等。
当啷一声,手中粘着血迹与透明液体的小刀掉落在地。
“放心吧,那个……朝冈,你的事情我不会说出去的。”
如果要说意义的话,应该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吧?那么茫然的我,在面对那样一个天才一般的人的时候,终于感受到了一些不同的东西。那就是意义吧。我需要着他人,也被他人需要着。
我……我是个一文不值的人。不过有了一个可以仰望的方向,也就不算是居无定所。就算是那种渺茫的、不可触碰的梦一样的希望,我也会追逐到底吧。毕竟先前我一无所有,所以,这就是我的全部啊。
“啊?这个吗,这个是烟头烫的啦。本来还有更多的,都被刺青遮掉了。恐怖吧?”
“那男的半夜过来,带了个人,还想找我们,说要一起玩。放屁!”
“喂,和树,有的时候我很害怕啊。如果裕志变成我这样的人怎么办呢?”
“和树,我……我不行的。”
“一直以来都是我在拉别人后腿吧。”
“和树,那个……今天不能出去了,我还要给妈妈做饭。如果她不把盘子打碎的话,我可能会去找你们吧。”
和树,我……
和树……
和树——
“和树……他说如果我们不听话,就把视频传出去。”
“开什么玩笑!我们去收拾他一顿,让他把视频删了。”
“……沼里同学……我……”
“说了多少遍了,叫名字就好——来啊!出拳,打他。”
和树——
和树努力睁大眼睛。朦胧的白光里,浑身被雨水打湿,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不住发着抖的宗光。头发蓬乱,总是畏缩在他人身后的信太。昏红的灯光下,深黑的眼瞳里空无一物的柊也。
“就要说再见了啊,和树。”站在三人里最中间的柊也用平静的语气说。
啊啊,等等?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呢?
宗光微微歪着头。尽管只能看到大致的脸型与一头金发的轮廓,但和树猜想现下挂在宗光脸上的一定是那家伙招牌的有些轻佻的灿烂笑容。将两手伸到脑后,又开始绑那条似乎永远绑不好的辫子。“啊啊,别摆着一副伤感的表情啦。本大爷还需要你操心吗?虽然你平时也没早操心吧。”
哎,什么笨蛋话呀。确实是宗光的作风,可是……
“和树,我……谢谢你,一定会再见的。”
似乎终于意识到什么,和树一下惊恐交加地瞪大眼睛。信太,怎么连你都……
“那么,再见啦,和树。”
宗光笑嘻嘻地朝和树挥着手。柊也与信太都微微侧着身子,也注视着和树。信太浅淡地微笑着。是错觉吗?就连柊也的眼神里都有一丝笑意。就这样,他们转过身,加快脚步,朝与和树相反的方向走去。
等等、等等、等等……这不对吧?!
“信太!!”
和树终于能够艰难却撕心裂肺地喊出声。耳中听到自己粗重的喘息,从未有过的恐惧与许久未见的孤独在一瞬间冲溃内心的堤坝。
“宗光!!老大!!!”
大喊着,和树踉跄着迈开步子。
不、不。
不要。
但是,他们并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地笑着,各自谈着天,那样幸福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逐渐浓郁的白色雾气中。如今天地上下笼罩了和树的,只剩下一片空白。
一片丑陋的、茫然的空白。
一片自己曾与它朝夕相处,却再也不想见到了的空白。
不要。
绝对不要。
酸痛得像要炸开的眼睛里不受控制地涌出泪水,在和树的脸上流淌。朝前平伸着、想要够到什么的右手手臂此刻也感到撕心裂肺的剧痛。
可是、拜托、不要让我回到那样的空白里——
求求你们,不要留下我独自一人。
……
缆车站发冷的地板上,沼里和树猛然睁开眼睛。
死掉了吗?我?
第一反应是抬头寻找黄昏时分黏在天空上的色泽浓郁得有些血腥味的夕阳。没有夕阳。抬头是一片漆黑,那是天花板吧?啊,对了。早见时子!我们被早见时子攻击了,她有闪光弹,还有手枪——
“和树,冷静点。”看到和树有要挣扎的迹象,宗光赶紧按住他的左肩。不过这确有些多此一举,才动一动,和树就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不禁倒抽一口冷气,强忍着才没叫出声。
“现在安全了,我们在G1区的缆车站里。你昏迷了一阵子,还发了高烧,我给你打了一针抗生素,现在应该没事了,只是有些低烧。”柊也开口。和树仰躺在地上,从这个角度能够看到宗光慌张的半边脸,但看不到柊也。即使如此,柊也一如既往地沉静的声音还是让他感到安心。“我们和早川他们走散了,但他们有GPS,应该能赶上来。”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但他们来了也没什么用吧。”
啊,后面那句话是骗政府的。意识到这一点的和树感到一阵庆幸,看来自己的脑子并没有因为昏迷而坏掉——至少坏得不明显。也就是说现在还没到穷途末路,一切远没结束呢,自己也没有死。
“那……等多久了?”
“现在已经八点多了。”听到这话,宗光皱了皱眉,神情里显出一些不安。或许他们已经在这段时间里遭遇不测。不,不像——“不过这几个小时都没听到有人火并。按理说他们有两个烟雾弹,还有两把枪,又有GPS帮忙警戒,怎么也不可能随便就翘辫子了吧。而且步行到这里估计挺难的,早川再有本事也没办法像老大这样把车开起来就走吧?”
边说着,宗光边扶呲牙咧嘴的和树坐起身。“对了,老大还从去小诊所给你拿药的路上捡了把枪,现在除了Mp5,我们又有新家伙了。”
“……那个是柴油发动机,要想开起来很简单的,但汽油车有些麻烦。”柊也解释。
啊啊,是这样。原来自己这条命就是老大和宗光捡回来的呀。
尽管怀揣这样的念头,但很快,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吸引了和树的注意力。从这个角度,正巧可以清楚地看到柊也自然地垂在身侧的双手,左右手的掌心都贴着创可贴。
……诶?即使忍着断手之痛,和树还是略有惊讶。柊也竟然会受伤——记忆中的柊也永远给他坚不可摧的强大印象。不过,那只是意外的擦伤什么的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和树想着,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如释重负的笑容。
残余18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