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府大宅位于县衙后街, 阮县令上任后将挨着衙署的这座宅院买了下来,仔细修缮后供夫人和一双儿女居住,如今一晃已是第三个年头。

  时值仲夏, 半下午的日头亦有些炙烤, 洪三娘摇着轻罗扇站在阮府大宅门外,身后是提着食盒篮子的陶依和元怿。

  元怿环视一圈阮府,又打量着府门外那一对颇气派的镇宅貔貅, 不由微微眯起眼, 凑到陶依近前,低声问道:“那日在公堂之上, 我观阮县令还算是个公断明理的官, 却不知他官声如何?”

  陶依知道她想什么,事实上她第一次来阮府时,也问过她家掌柜相同的问题。“阮县令官声不错, 他是商贾世家出身,家中最不缺的就是钱财,只不过他家中长辈希望后辈中能出几个做官致仕的, 阮县令这才一心向学考取了功名。”

  这般倒也说得过去,想到阮舒月的出手和做派, 确实不像是个小小县令家的女儿,竟原来是如此。

  陶依看了看一副心事重重模样的元怿, 同样低声道:“一会儿,咱们见机行事, 总归有大小姐在, 不会出事的。”

  元怿本不想来这一趟, 不是她不愿意见阮舒月, 而是和官府衙门打交道, 始终让她觉得不安心。若不是洪三娘出言请求,她是决计不会前来。

  三人等在门外,这次通传的小厮比上次回来的要快很多,大小姐身边的秋兰姑娘听到是欢喜客栈来人,都没进去通报就要他快将人请进来,想来定是十分重要的客人。

  进去前,洪三娘回身对元怿道:“七娘你放心,我们只见阮小姐,后宅之人不掺和前堂的事,我们只说宅院的事,真要有什么还有我呢。”

  “嗯。”元怿冲她点了点头,跟着一起进到阮府。

  三人行至长廊尽头,秋兰已经在那等着,看见她们第一眼,这小丫头眉眼便立时透出喜色。“陆公子!元姑娘洪掌柜,这边请。”

  “陆公子最近可还好?”

  “还好,谢姑娘挂心。”

  秋兰掩唇,又对元怿道:“元姑娘可算来了,昨儿小姐还提到你了呢。”

  元怿微一浅笑算作客气,倒是一旁的洪掌柜眯起眼睛望向陶依,陶依向她靠近两步,给了她一个又像是讨好又像是哄人的眼神,可怜兮兮的模样,让洪掌柜没来由的心下一软,面上便又起了笑意。

  几人跟着秋兰又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处景园前,“几位快进去吧,我家小姐在里面等着你们呢。”

  这一处便是阮舒月住着的园子,园子不小,种满了各色花卉奇珍,此时阮大小姐正坐在园中的石桌台前喝茶。

  阮舒月甫一见着她们,准确来说应该是瞧见元怿,眼睛便跟着亮了两分,她现下整个人的气色可比初见时好了许多,想来最近应该心情不错。

  洪三娘让陶依将食盒奉上,知道阮家什么都不缺,这里面都是阮舒月在客栈时爱吃的以及陶依和菱初最近新研制的点心。果然阮舒月见着里面的水晶糕荷花酥很是喜欢,当下便拿出来尝了,就着丫鬟送上的酸梅汤,吃的大小姐赞不绝口。

  几人闲话谈天,主要都是洪三娘和阮舒月在说,陶依偶尔插几句话,只有元怿全程不是低头喝茶就是四处打量着园子。

  “若你喜欢这里的景色,我一会儿带你去逛逛,正赶上子午莲开的时节,园中风景很是不错呢。”

  阮舒月只当她喜欢这里的花卉景色,却不知她是在看这里的地形布局,以防万一。

  “多谢。”元怿点点头,望了一眼洪喜儿,直接进入主题。“阮小姐,其实今日前来,是有事情要同你商量。”她倒是直接,阮舒月却也没挑理,相反满是关切询问,是她遇到麻烦了还是客栈出了什么事。待洪三娘将李屠户如何扬言要打死媳妇孙氏萍娘,以及其过去施加的种种暴行说罢,阮舒月不由陷入沉思。自古就没有县衙给平民百姓断和离的事,她是十分想帮这个忙的,可又不能拖累父亲,得想个什么周全的办法才好。“李柱着实可恨,可律法当前,不能强迫人休妻,得想个什么办法。”

  律法没有规定夫不能打妻,只要不出人命,丈夫怎样对待妻子都可,这样的事一般出自道德约束,律法确实不干涉。思及此,元怿皱起眉,真是不来民间一趟不知道,这律法当前竟有这么多使好人磨难的条款。而阮舒月此时的犹豫她也能猜出几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元怿知道她是个侠义性子,不会对这样不公不平的事置之不理,能让她犹豫的也只能是阮县令官声和处境。

  “律法虽没有规定丈夫打妻子有罪,但律法也没有说丈夫可随意殴打妻子。都是爹生父母养的,都是我们大黎的子民,没道理嫁人做妻,便连性命身家都不受保护。县府虽不能强迫他休妻,但可以与他约法,让他签下保书若他再殴打妻子,便由县令判他和离。李柱对待妻子的暴行已然遭受乡邻唾弃,我听闻如今他连买卖营生都做不起来,阮大人在公堂上帮过一次孙娘子,若就这样将孙娘子送回惹出人命怕会累及阮大人的官声。若县府出面让李柱签下保书,即表明县府县令爱民惜民,又是给了孙娘子一道救命护身符,让她日后好有个活着的盼头。”

  元怿一席话说完,自个儿端起茶喝了一口,边上洪三娘不着痕迹打量她一番,不声不响句句说在点子上,棠一这位小堂姐看来很有些本事。阮大小姐可就没洪掌柜这么不动声色了,刚还犹豫为难的人,此时眼中满是赞许,望着元怿时的欣赏和喜欢,看得陶依紧跟着倒抽了口凉气。

  以前只以为元七娘功夫了得,是个江湖豪侠般的人物,没想到她还心思缜密智慧过人。阮舒月心里对元怿不由更多一份欣赏,同时又疑惑,她到底是何人?

  “好,我会同父亲讲明,这保书定让李屠户签下。”

  元怿冲她微一颔首,旁边洪三娘并陶依已然起身准备拜谢,阮舒月赶紧招呼人坐下。“既然来了,别急着走,一起在我这用过饭罢。”

  求人帮畩澕獨傢忙,人家留饭再推辞总是不好。阮舒月亲自吩咐厨房,陶依在旁听着,她说那几样特做的,都是偏清淡的,还特意将重甜和重油的换成微甜微咸口的菜肴汤羹,这不都是元怿喜欢的菜式口味吗?

  “泉池中子午并蒂莲正开着,不如一起去瞧瞧吧?”话虽对着洪三娘说的,但眼神却飘到元怿那。

  “早听说阮府景园别致,今日有幸得见,当真是极好。”洪三娘的场面话说的真心,元怿只得点头,“也好。”

  阮府景园,山石林立,从清泉山脉引一道泉水入池,养着尾尾金红鲤鱼,池中荷莲并蒂,花草绿荫里一方凉亭矗立其中。阮舒月此时正同几人站于池栏边上,眺望池中并蒂莲。

  “那是,千瓣莲?”

  阮舒月顺着元怿视线看过去,不由讶异,“这?昨儿我来瞧还没有的。”

  陶依不明所以,“什么?”

  元怿一指泉池正中,花瓣重叠的墨紫莲花道:“花瓣千朵,因此又叫千瓣莲,没想到……”她顿了下,将“小小县府”的话吞下,“能有幸在贵府见到如此品相的莲花。”

  “我也是头一次见,往年都只开普通的子午莲。”阮舒月亦是惊奇,早年祖父有心培育过千瓣莲都未成,今年当真是奇了。

  “这花除了花瓣多些,还有别的功效吗?”陶依问罢,洪三娘笑看她一眼,“你是研究药膳研究疯魔了,观赏的莲花哪里来的功效。”

  元怿也笑,陶依过去就是这样,不爱这些花花草草,想必这种品相的名贵莲花在她眼里还不如救人草药来的金贵。“这花花期三月,颜色亦会由墨紫变为淡粉,且花瓣繁多,越靠近花芯便越密集,当属十分罕见。故而前朝一度有竞相培育千瓣莲之风,本朝虽不附庸此风,但不少世家认为千瓣莲花开不败,有繁盛祥和之兆,故而仍会悉心培育。”

  元怿一席话闭,回头正对上阮舒月颇具深意的目光。“七娘当真好见识。”

  “我也是走江湖时无意听闻,今儿却是第一次见,还要托阮小姐的福。”

  “好了好了,你们俩就别互相客气恭维了,没得见外。”陶依在旁笑道:“舒月小姐,不怕你笑话,我不懂欣赏什么莲花景色,但肚子却是真饿了。”

  “正好小厨房刚做的梅子糕,小陆先生尝尝,比照俞姑娘做的如何?”

  “府上的吃食自然是最好的,小店哪里可比。”

  “三娘谦虚了,欢喜客栈的名声又不是一朝一夕,只这梅子糕是府上厨子的拿手点心,我才敢让你们品鉴一番。”

  四人落座于凉亭之中,丫鬟上来梅子糕等几样点心,又新奉上茶水。元怿端起茶杯,茶香过鼻她便知是地道的正山小种,此茶配梅子糕酸甜可口实属佳配。

  几人闲谈的功夫,秋兰领着丫鬟们穿过石阶而来,每个丫鬟手中都提着个食盒,来到近前将盒子一一打开摆到桌上。三人看过去,菜色虽不是什么名贵珍品,但看得出来各个都是用了功夫做的,其精致用心可见一斑。

  “小陆先生酿的果酒都喝完了,只剩家中买来的竹叶青,大家随意喝些吧。”

  “舒月小姐要是喜欢棠哥儿酿的酒,我明儿个让人再送来些。”

  “那敢情好,我先谢过三娘了。”

  四人举杯推盏比照方才的气氛要热络不少。元怿话少,大多时候都在安静吃菜。阮舒月目光不时落在她身上,“尝尝这道豆乳花。”取过一旁添菜的勺子,大小姐为元怿亲舀上一勺豆花。

  “多谢。”元怿尝了一口,才发现这哪里是豆腐,竟是鸡蛋羹配上鹿茸火腿细细剁碎做成的豆腐形状菜肴。她没记错的话,这是一道御膳,刚才她只以为是普通的豆腐做的,而她不太喜欢豆腐类的菜才一直没动筷子。

  元怿不由多看了两眼阮舒月,在客栈住着的那段时间,阮舒月几乎从不提要求,她都没有发现,这位阮大小姐竟如此讲究。

  阮家?似乎京都城中并没有姓阮的世家门户,只不知这个阮又是出自哪里。

  “当真好吃。”元怿由衷夸赞,对上阮舒月投过来的目光,她本想出口的试探询问,就这样压在喉咙口,最后也只同样对她笑了笑。

  这样的姑娘,还是希望她一直快乐无忧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