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邀请的乡绅过多,都督大人的送别宴被定在了治兵所校场。
从那场以一敌十的西昌城战役后,携家带口逃命的乡绅们又都回到了城中,如今西昌城城墙修缮,兵强马壮,人口竟比之前翻了一番。
收到邀请的人自然早早来到了治兵所外等着,本城最大的粮商石老爷和其他九位老爷被安排在了离都督位置最近的一桌。
石老爷携几位老友一同进去,坐在椅子上眼珠略略一转,才发觉有些不同。
校场摆了四十桌,竟没有一桌是官员。
这位都督大人要做什么?
其余的人倒没发觉宴席的异常,都在低声交谈。
“听说这位都督大人还是西昌城人。”
“是吗?是哪家的公子?”
“是西昌城人,只是还没人能够打听到这位大人的身世。”
石老爷面色凝重地摇头,他在最危险的时候仍然坚守在西昌,当时张纵意只是新任的西昌将军。他和万柏交好,又下大力气想要和这位将军结交上,可派人查来查去,只知道张纵意的家住在一个叫张家坟的地方,父母俱亡。
其余的他一概不知,似乎是冥冥之中,有人刻意抹去了张纵意的身份,让这位都督大人看起来像是横空出世的。
“都督到!”
张纵意新穿了身盔甲,腰间别刀,昂首阔步走到了最上首坐下。见她摆手,校场上站着行毕礼的乡绅们也才坐下来。
“我敬各位。”她举起斟满酒的酒杯,面带笑容地喝下这杯酒。
她声音稳,但音量不大,又没有传讯兵传话,校场上的人也就只有石老爷那一桌能听清楚。这不要紧,众人只需要看都督大人的嘴不动了,随后开怀大笑,称赞,鼓掌就好。
所以张纵意只说了一句话,喝了一杯酒。众人已经将气氛捧热,有说有笑地攀谈起来。
虽然这场宴席还未开始,每张桌上只有一壶酒,连筷子都没准备。
都督大人不知道又说了什么话,众人的笑声越发热烈。都督也是红光满面地端着酒杯从主位上下来,去了第一桌敬酒。
“各位,各位。”张纵意走到了石老爷的身边,将手搭在他肩头上,这是极其亲近的表现,“承蒙各位老爷战时不弃城,依旧筹措粮草物资。我是西昌城人,也是各位的后生,我敬各位一杯!”
几个人都笑着饮酒。
“哎呦,瞧我都没给各位上菜。”她笑呵呵地吩咐一旁的廖惟礼,“来,给各位老爷上菜。各位海涵,这事怪我了。”
其余的人纷纷摆手,嘴里不断冒出奉承话来。张纵意又同他们喝了几杯酒,士兵就端菜上桌了。
桌上的每人面前都摆上了一盘饺子。
“石老爷,您先请?”张纵意搁下酒杯,亲手端起还冒热气的饺子举到他面前。
他的酒醒了,后背直冒汗,他当然明白这饺子代表什么意思。
上马饺子下马面,石老爷,我先送你上路。
他惜命!他当然想活!
“大人……小人想向您讨个活路……”听见石老爷战战兢兢地哀告,桌上其余的乡绅也明白了,有些竟想拔腿就跑,可一看周围,全部都是杀气腾腾的士兵围拢,眼下惟盼都督能高抬贵手,放他们一马了。
“可以,当然可以。”她爽朗地笑出来,将盘子放下,“大善人啊,各位都是大善人,对各位我自然有求必应!”
“来,惟礼。”张纵意擦了擦笑掉的眼泪,将廖惟礼手上的契约拿出来,分发给众人。
“各家的土地数我早已经统计好了,一半归官府所有,一半自己留下。之前隐瞒土地的税款我既往不咎,从现在开始,都给我老老实实交钱!”
方才的笑意已经荡然无存,她眼里爆出杀人的狠厉。围拢在乡绅周围的士兵也随之齐齐向前踏步,手全部已经按在了刀柄上。
只需张纵意一声令下,这桌人的脑袋就会搬家。
“我签……”
“我也签。”
“好啊好啊!”张纵意朝后退了两步,让廖惟礼收走了签好的契约,举起酒杯边走边鼓掌。
其余不知实情的善人们纷纷响应,欢呼着将气氛推高。
夕阳西下,宴席结束。张纵意准备的饺子当然是没人敢吃一个,但总不能让这些善人们空着肚子回家。于是在都督大人的关照下——每人一碗清水面条,必须吃完。
她当初在西昌城抄了王永琛的家,将他的贪墨的银两尽数分给士兵。现在她如法炮制,割下西昌乡绅富户的肉,以官府的名义将他们一半的田充公,再分给这些冗兵。
西昌城掌管此事的官员都是被她提拔上来的,自然还未跟这些老爷们同气连枝。
她在西昌收缴上来的地足够五千人耕种。
张纵意随后就在西昌下了道政令,允许其余各城自查自纠,核实人口,厘清土地。
她知道其余的地方不能像西昌这样做,便顺水推舟给他们一个机会。这道政令的意图也很明显——只要让我带来的冗兵都有田种,我可以放过你们,不要逼我亲自动手!
各地的官员当然都听说了这位大人的举动,每城纷纷认下一个数字,找所辖大户剜下一块肉。
时旸说的很对,她在广乐府处处掣肘。可她跑到了西昌,下达的命令反而畅行无阻了。
时间过得很快,到了她和王涧约定进攻铁勒的前一天。
廖惟礼揣着一封信急匆匆跑进治兵所找张纵意,她正和刁景洪商讨进攻的策略。
“我想调边军三万……惟礼,怎么了?”
“禀大人,是庭州卫所的哨长给您的。”他将信件放在张纵意做了许多标记的地图上,抹一把脸上的汗珠。
刁景洪闻言后退了几步,和廖惟礼并肩站着。她打开信仔细读完,冷笑一声,随后让刁景洪将地图收起来。
“不用调兵了。”她将信件攥成一团,强忍下心里的怒火,对两人挥手,“都出去,此事再商议。”
张纵意心里腾起怒火。
信是纥兀寄来的,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薛延陀部的动作,张纵意推测他甚至还准确判断了王涧明日会联合她一起攻打铁勒。
纥兀在信里只讲了一件事:永城之战的铁勒重甲骑兵是王涧出的主意,北胡骑兵浑身的铁甲全是王涧带去的工匠按照她的意思打造出来的。
在永城之战以前,北胡人根本没有重甲骑兵,是王涧亲自告诉弥佘和思摩,这种重骑兵应该如何指挥。
“你害死的都是安国的百姓!百姓何错之有!”
她大声骂出来,对王涧的好感荡然无存,张纵意背起手焦躁地来回踱步。
“惟礼,景洪。”
“属下在!”
两人从屋外进来,张纵意示意刁景洪将地图打开,她继续布置进攻的计划。
“情形有变,计划也要重新布置。景洪,你领边军的两万步兵,在曲关一带布防围住铁勒。记住,不要打,要围。”
“属下遵命!”
“惟礼,你领一万骑兵。过几日去拒月峡以北设伏,”她手指狠狠点在地图上,“像我杀思摩一样,到此的士兵,全部杀掉!”
“属下遵命!”
两人虽不明白她为何改了主意,但还是牢记她的命令去部署。廖惟礼走之前见她还趴在桌上仔细研究地图,怕她又有什么计划。他没有第一时间去点兵,而是像士兵一样站在门外,等她的吩咐。
果不其然,小半个时辰后他听见张纵意的声音:
“门口的兄弟,去叫廖惟礼过来。”
“大人,属下在。”
“来,老廖。”张纵意脸上带着凝重的神色对他摆手,他见状将门关闭,走到张纵意跟前。
张纵意已经在图上标了一些线条,这是她推测的薛延陀进攻路线。
“这些北胡人里边,或许会有安国士兵。”她沉声道,“你明白的,他们已经不是安国人了,死掉的才算是我们的兄弟。伏击成功后找到其中的安国女子,要活捉,任何人都不能伤她。”
“属下遵命!”
廖惟礼抱拳退下,在出治兵所的路上,他撞见了快步前行的樊立川。
“樊大人?”廖惟礼恐怕认错了人,“你怎么来西昌了?”
“廖大人!都督可在此地?”樊立川停下脚步,闪身让廖惟礼看见他身后的黑袍人。
“这位是?”
他往前走了几步,看见宽大风帽下的面容,随即惶恐地跪下行礼:“拜见殿下。”
“她在吗?”
“在,我给殿下带路。请殿下跟属下来。”廖惟礼不敢怠慢,立刻躬身引路,又带两人返回了治兵所演兵大堂。
“樊大人,樊大人。”见人推开门走进了大堂,廖惟礼连忙招呼樊立川,“一路上舟车劳顿,总要给你安排个住处。”
“你又要打仗了?”
张纵意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像根木头一样僵在原地。她不敢回头,甚至连呼吸都放缓了,恐怕这是在梦里。
苏云琼从背后抱住她,头贴在她后背冰冷的盔甲上。张纵意重重地呼出一口气,松开地图,握住她的手。
“你的手太硬了,纵意。”苏云琼担忧地说,“做文官,只抓纸笔不好吗?”
张纵意转身,在她额头上落下一吻:“只抓纸笔我怕是遇不见你。”
“不要回避这个问题,你知道我什么意思的。”苏云琼靠在她肩头。
“我猜猜,我猜猜。”她笑起来,“琼儿,是樊立川送你来的,对不对?雍王殿下那边遇到了难处,要靠我替他博个名声,我再猜猜……如今是冬月,皇宫里的那位沐妃想必是诞下龙子了。雍王殿下是想让我打一仗,但是你害怕了。”
苏云琼呆呆地望着她:“你,你都猜到了……那你还……”
“殿下,你真是,”张纵意边笑边上手捏她的脸,“可爱,可爱啊。”
“张纵意,你怎么总是无所谓!”苏云琼少见地冲她发火,唬的她一哆嗦,“你若是真有什么事情……”
“我坐镇后方指挥,能有什么事情?”张纵意也不管桌上没收拾的地图,直接将她打横抱起来进了卧房。
“你……”
“琼儿,一会小点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