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亦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跑起来,但她站在宿舍门口的时候,喘息还未平复。
手放在门把上,还没想清楚自己这么着急跑回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用力下压,推门进去。
天色早已暗了,宿舍里没开灯。
害怕惊扰到苏向竹休息,她关上门,站在门口适应了片刻。
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楚起来。
空空荡荡的宿舍和她中午离开时毫无二致,苏向竹不在宿舍。
抬手打开灯,又在灯光下确认了一遍。
这间狭小的,根本没有地方藏人的宿舍里,真的只有她一个人。
抬手打开智脑,翻出跟苏向竹的聊天框。
聊天记录非常短,不足一页。也没有新消息,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苏向竹说不必再等她。
那是好多天前的事了。
手指放到虚拟键盘上,轻轻敲击几下,打下“学姐”两个字。
迟疑起来,又打了个逗号,停顿片刻,继续打字:“你不回宿舍休息吗?”
问号打完,赶紧全部删掉,又重新打字:“你还好吗?”
指尖在发送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又在后面补上:“听说你不太舒服。”
点了发送,还想再说什么,指尖悬停在键盘上。
“今晚还回宿舍吗?”字打好了,又连忙删掉。
删删改改,始终不知道该发些什么。
苏向竹的回复来的很迟,也很短,只有三个字:“我没事。”
时亦苇想回些什么,停在聊天框的界面上,虚拟键盘打开又关闭,输入框里却一个字都没有。
“我今晚会早点儿回宿舍。”新消息突兀地出现在聊天框里,时亦苇手抖了一下,发了个空白消息条过去。
急忙撤回,解释道:“不好意思,手误了。”
“没关系。”苏向竹这次回得很快。
像是找回了寻常聊天的状态,时亦苇快速输入:“学姐,你去过医务室了吗,医生怎么说?”
*
苏向竹看着消息框里的内容,沉默不语,敲击键盘:“去过了,医生说没事。”
医生拿着注射针筒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低头。”
苏向竹关掉智脑,抿着唇,低下头。
“这是第二针了。”医生就着明亮的灯光推了推针管,把空气排掉,“要是症状还是无法缓解,你去中央医院做个全面检查吧。”
苏向竹眼角瞥见注射针,迅速转开目光,绷紧了身子:“上次在这做的检查项目有什么问题吗?”
“放松。”医生用消毒棉轻轻擦拭了一下注射部位,“那倒是没有,但是……”
“但是什么?”苏向竹追问,医生却趁这个空档,把针头扎进去,轻轻推动。
“但是你坚持说没接触过校外的人,也没有近距离接触过Omega信息素。”这次开的剂量并不多,针筒很快推到底,“说不定还是有什么遗漏,以防万一,去中央医院做一遍检查吧,那的设备和检查项目还是比这里强一些。”
医生结束注射,用棉签压住了针口:“自己按着。上次让你看的宣传册你看了吗?”
苏向竹接过棉签棒自己按住,在医生递来的记录单上签了字,点点头:“看了。”
“抑制剂的副作用对Alpha来说就是难受几天。”医生低头确认了一遍她的签字,却并不立刻放她走人,慢悠悠地开口:“但对Omega就未必如此了。”
收好记录单,医生抬起头来:“你要是真的不愿意,不如趁早说清楚,保持距离,对谁都好。”
“我没有不……”苏向竹连忙否认,停顿了一下,改口道:“我没有接触过Omega。”
医生又看了一眼学生信息上的双S评级,并没有深究她的话是真是假:“你说没有就没有吧。行了,早点儿回去休息。”
快到中秋,夜里的温度日渐低下来。
苏向竹从医务室出来,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肺里却仍旧并不满足。
抑制剂的副作用让她全身肌肉都僵硬发酸,谈不上难以忍耐,却实实在在不舒服。
全身上下都像是使不出力气一样,连走路都发软。
智脑震动了一下,有新消息。
看了一眼,是时亦苇。可是点进去,聊天框里最后的记录停留在她告诉时亦苇她没事。
后面一长串全是“消息已被撤回”的蓝色小字提示。
这样的小字提示把最后一条消息记录顶到了屏幕中央。
关掉智脑,苏向竹坐校车回了宿舍。
要推门进宿舍的时候,胳膊上的不适让她的动作迟滞了一瞬。
宿舍门在她面前打开。
时亦苇迎着光,站在宿舍门口。
那片温柔的苇荡似乎主动向她走来,围绕着她,轻抚着她。
像在梦里。
她喉头微动,扭开头。
刚刚才打完的抑制剂开始发挥作用,将她和苇荡分隔开来。
她像只出水的鱼儿,张开口,竭尽所能想要呼吸。
氧气却拒绝了她,在她鼻间萦绕,在她眼前盘桓,不肯滋润一下她干涸的肺。
“学姐,你是不是还不舒服?”
时亦苇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她定了定神:“我没事。”
声音近乎冷酷,还有些沙哑。
她走进宿舍,在自己的桌前站定。
脑袋有些发蒙,像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让她无法思考。
把背包放下,仍是茫然的状态。
“学姐,我不是……”时亦苇的声音从她身边传过来。
她僵硬地转过身子,看过去。
时亦苇微低着头,神色局促,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睑的动作上上下下,像在苇荡中互相追逐的翩翩蝴蝶。
“我没有……宿舍评优……综测分……对不起……”
苏向竹几乎无法集中注意力,句子落在她耳朵里,断断续续的,听不出意思来。
“宿舍调换申请表……”
苏向竹总算听到了一个她能抓住的关键词,手臂伸出去,从背包里拿出那本被她倒放着的书。
稍一翻动,宿舍调换申请表就展露出来。
时亦苇的话停了。
苏向竹的世界却没能安静下来。
清风徐徐吹过,芦苇们笑着顺着风的方向弯下腰,沙沙的声音连成一片,充斥在她耳朵里。
“保持距离,对谁都好。”
医生的话藏在芦苇们的笑声里,像利刃,割碎了所有的杂音,刺入她的耳膜。
她看向时亦苇,张了张口,说道:“嗯,签字吧。”
时亦苇抬起头来,如琥珀般澄澈的眸子里映着苏向竹的影子。
“签字吗?”求证的问句,声音却低微得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
复又低下头,回答道:“好。”
转头去把自己背包里的那份申请表也拿出来,在最下面申请人的地方签上自己的名字,交给苏向竹。
苏向竹也把她签过字的那份申请表交给她。
上面端端正正的签名她早就见过,在后面也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两份申请表的申请理由都空着,像是有什么默契。
“明天交给辅导员就行了吗?”时亦苇轻声问,“申请理由不用填吗?”
“对,系里会重新分配宿舍。申请理由你随便填吧。”苏向竹收起自己手上的那份申请表,把桌子上的东西收拾起来,坐在桌子旁忙碌起来。
时亦苇茫茫然看着苏向竹。
时间像是倏然间回到了刚开学的时候。
苏向竹就那样坐在桌子前,平平淡淡,安安静静,好像整个世界都和她无关。
可如果她开口叫她的话,她还是会耐心给她解释所有的疑问。
时亦苇张了张口,最终什么声音都没能从喉咙里发出来。
换下作训服,去了浴室,热水冲刷下来的时候,时亦苇疑心今天的水温不止四十五度。
热水浇在皮肤上,烫得她眼眶发红。
洗了澡出来,苏向竹仍旧坐在书桌前,一动不动。
时亦苇去热了牛奶,两杯。
端着牛奶回来的时候,苏向竹还是那样坐着。
把牛奶放到苏向竹桌子上:“学姐,你今天不舒服,睡前喝一杯热牛奶吧。”
牛奶放下,苏向竹简单地说道:“谢谢。”
时亦苇自己喝了牛奶,漱了口,躺回床上,对苏向竹道:“学姐,晚安。”
苏向竹抬起头来,却并未看向她,停顿片刻,才缓缓说:“晚安。”
时亦苇躺在床上,目光无处安放,停留在天花板上。
天花板的痕迹她早已看了无数遍,快要记在心里。
今天再看,却像完全陌生似的。
视线随着痕迹的来回挪动。
明明还装着不知多少心事。
明明今天很早就回来,远没有前几日疲累。
明明……
时亦苇模模糊糊想着,身子却像是已经坠入一片温柔的泉水里,她平躺着,浮在水面上。
竹叶从高高的枝干上飘荡下来,调皮地落在她的眼睛上。
她把眼睛上的竹叶拨开,又有新的叶片落下来。
落在她的额头,她的鼻尖,还有她的嘴唇。
竹子们轻轻碰撞着,叶片互相摩擦着,发出声响,像是在轻笑。
笑声像极了苏向竹。
可时亦苇知道,不是她。
她从未见过苏向竹笑,也从未听到过苏向竹的笑声。
她翻了个身,侧躺着,仍是躺在水面上。泉水没有涌入她的鼻腔,仍是善解人意地托着她。
腺体曝露在了竹香里,微疼。
刹那间,竹林远了,像是走远了,又像是被什么东西隔远了。
她想抓住方才落在身上的竹叶,手伸出去,却抓了个空。
连竹叶也不知在什么时候从她身边飘走了。
只剩下她自己。
泉水不再托着她,开始涌入她的鼻腔。
突如其来的水流让鼻腔感觉到无止境的辛辣,肺无法获取足够的氧气,不断想要张口呼吸,却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呛水。
猛地睁开眼,宿舍早已归于一片黑暗。
时亦苇大口大口喘息着,空气里是浓郁的,不容忽视的竹香味信息素。
后脖颈的伪装抑制贴在发烫,腺体在发痒。
芦苇的草木清香从一片竹香中钻出来,又和竹香交融在一起。
时亦苇紧紧按住腺体,坐起身来。
身上已经没了力气,腿也在发软,腺体渴求着,逼迫着,让她再靠近一点,靠近那竹香味的信息素。
靠近信息素的主人,靠近属于她的Alpha。
她的身上在发热,好像要将她焚烧殆尽。
而唯一的水源,是苏向竹。竹香味的信息素引导着,催促着,让她顺从于Omega的天性。
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色,干渴的喉咙又疼又痒,张张口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连串无意义的呢喃。
这感觉并不陌生。
她本应被推迟至少半年的发热期,来了。
跌跌撞撞跑进浴室,关上门,空气循环系统开到最大。
完成这一切,身子再也没有半分力气,瘫软地靠在门上缓缓蹲下,咬紧下唇,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盼望着这一切能在被人察觉前就结束。
可强势的Alpha信息素却一路追着她,愤怒嘶吼着,也温柔低吟着,徘徊在她的腺体上,久久不散。
苏向竹睡着了,又像是没有。
她又梦到了那片苇荡,带着水汽的芦苇丛散发着令人愉悦的草木清香。
可她只能远远站着,看着,触碰不到。
她伸长了手臂,连带上半身也一起探出去。
可那片苇荡却像是被什么挡着,不让她靠近,不让她触碰。
她觉得自己像是醒了,又像是没有。
她身为Alpha的本能在嘶吼着,犹如被困的野兽,饥肠辘辘地嗅着食物的香气。
可她知道,那不是食物。
那是比心底那头野兽的食物更加重要的东西。
苇荡上的风吹过来,像是含着泪,像是藏着轻声的呜咽。
苇荡再没有从前的欢快,芦苇们垂下脑袋,互相碰撞着,低声哭泣着。
苏向竹迎着风奔跑过去,意识模糊着,让她想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
浓烈的信息素从腺体中涌出,逸散得四处都是。
她竭尽全力跑向那片苇荡。
苇荡真的越来越近了,思路也越来越清晰了。
她张开口,想要大声呼喊:“不要……”
她仍在奔跑着,强大的信息素排山倒海般从她腺体喷薄而出。
强大的信息素从宿舍逸散出去,迅速席卷了整栋宿舍楼。
Alpha们很快察觉到了这股信息素,艰难地试图抵抗,却眨眼就被信息素的洪流淹没。
接二连三有宿舍亮起灯来。
宿舍楼响起慌乱的脚步声,所有人连睡衣都来不及换,仓皇地从宿舍里跑出来。
强大的信息素,连Beta都挣扎着,几乎要被这竹香味的信息素冲垮。
没人说话,无人敢说话。
所有人沉默着,惶恐着,站在楼下,抬头望着信息素的源头——唯一还没有亮起灯光的宿舍,505.
苏向竹终于冲破了所有的阻隔,她紧紧拥住那成片的芦苇。
思路清晰起来,话从口中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不要拒绝,不要离开。”
芦苇们轻轻晃动着,像是在回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