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挽举重若轻地呼出一口气,垂头。
但电梯没有下行,它被门外的人一按,开了。
晁新伸手按着按钮:“今晚可以留下来吗?”
向挽抬眼看她,没动弹。
“有话想问你,很重要。”晁新仍旧让电梯门敞着,尽管它发出了停留过久的低鸣声。
向挽出来,晁新松开按钮,拉着她的手,穿过过道,开门,然后径直进了主卧。
小心地把门关上,晁新让她坐上床,自己也踢掉拖鞋,屈腿坐在她对面。
宽大的睡裙敞着领口,弯曲的长发别在耳后,落地灯不太亮,也就比ktv好一些,只够她们看到彼此。
“什么话?”向挽嗓子细细的,带着一点矜持。
“你说你是从很久之前来的,我当时没有不相信,因为我当时的想法是,无论你从哪里来,是什么样的人,我都想和你发生关系。”
“但我有一点抱歉,因为我确实没有如你所想的那么重视这件事,所以之后,这么长的时间,我都没有细想。”
“对不起。”
晁新第一次说“对不起”,有点低哑,有点欲,但带着罕见的透明。
还有一点紧张,眉头稍稍堆起来,好像她不习惯做这种事。
向挽不想承认,自己很快就原谅她了,甚至在“对”字都没有出来的时候。
因为她见过太多逃避了,太多敷衍了,晁新摆了一个郑重其事的开头,她就想要原谅她了。
她咬咬嘴唇,望着晁新,像在自己心里舀水,一点点把委屈舀出来,可是动弹它的那一下,最是起波澜,所以反而她的脸色,不像之前控制的那么好。
“我想问你的是,你是从哪里来的?”晁新认真地看着她。
看了看她的脸、肩膀、手臂和撑在床上的指尖。
“李朝。”向挽说。
李朝……晁新的历史很差,好像听说过,属于什么乱世之中的一个小朝代,类似于几个大时期之间过渡的那种。
“距现在有一千多年,”向挽不在意她熟悉不熟悉,只是说,“我比你大许多许多岁。”
讲明来历的时候,还不忘控诉之前晁新的胡思乱想,虽然被她骄矜的语言藏得很隐蔽,但晁新发现了,而且,又被她可爱到了。
“那你是……妖怪?”
“修仙?”
“还是……吃长生不老药了?”
晁新望着她水灵灵的杏仁眼,开始好奇。眼前人的眼睛像小鹿,又像藏了一点桃花的精魄。
向挽气息一动,掌不住笑出声,又极快地收好,绷着严肃的面容,问她:“我哪里像妖怪了?”
“我会吃了你吗?”她探探脑袋,游着纤细的脖子,软声质问她。
晁新动了动嘴角,意味深长:“吃过了,不是吗?”
向挽忍不住了,咬着嘴唇笑,但还是侧过脸,不想让她瞧见,然而却忘记将绯红的耳垂藏好,不小心暴露一二。
“我是人,同你一样,一年一岁,生老病死。”向挽望着素净的被单,细语道。
“那,你是怎么来的呢?”
“有一日打雷,我也不知怎么的,便到了于舟家,她收留了我。”
“所以……”晁新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你从来没有流浪过。”
“没有。”
“只是当时要落户,我没有旁的理由解释来历,便写了‘流浪‘,当作黑户建立户籍了。”
“你落在……”晁新拢了拢眼帘,心内一动。
“于舟家。”
刚才说完的话,嘴唇还没有闭上,就隐约有上扬的弧度,晁新望着她,慢悠悠地、克制地封闭好唇线。心里只有四个字——原来如此。
原来那个紧急联系人,是这个原因。
阴霾一下好像就散了七八分,连带什么年龄和社会背景的顾虑都被连根带走,晁新觉得自己有点幼稚,而且是从未尝试过的幼稚。
那种因为一个人细小的行为而郁郁寡欢,又因为她一句了不起几个字的解释,雨过天晴的幼稚。
“那你之前,是什么样的?”
“我,”向挽扬了扬眉头,也扬了扬下巴,嘴角似笑非笑,“我是丞相家的小姐,我叫做向阿夕。”
“有点骄傲。”晁新笑着说。
但她的心里在说,难怪,难怪向挽的教养这么好,气质也这么好,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样子。
她缓慢地眨着眼睛,像是在看万花筒,眨一下,就将万花筒转一下,在脑海里拼凑出一个李朝时的向挽,华服美人,明艳不可方物。
原来在那场颁奖礼上,她觉得那身汉服特别衬她,将她衬得让当夜星河都失色,并不是自己的错觉。
原来向挽性格最深处的娇纵和掌控欲,也并不是她的错觉。
相反,她真正在了解向挽。
这个发现让晁新的心像被温水荡着,很暖和,很舒适。
“我是新元二十四年生人,过来时年十八,父亲向余,乃当朝左相,母亲向华氏,高宗昭华公主之嫡女,长兄向丕,时任监盐史、御史大夫,二哥名唤向勤,我离开时,他还在军中。”
“我与二哥感情最好,可他总吓唬我,我早前同你说,要与牌牌一道上外教课,就是因着二哥对我说,蛮子会吃人的。”
“我还有一个姨娘生的小妹,才八岁,不过玉雪可爱,十分机灵,你见了,也一定喜欢。”
向挽一边回忆,一边仔细地缓慢地说。
眼波明明灭灭,好像在用微弱的力量,将晁新与她的过去建立联系。
晁新很恍惚,因为面前这位姑娘,在煞有介事地向她介绍一些埋在历史尘埃里的人,在她的话里活生生的,像就在某个不大远的家乡,哪天如果晁新想要去拜访,就可以被向挽领进门,和他们吃上一桌酒。
可向挽把他们描绘得越是鲜活,晁新越是心酸,从前的丰富,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向挽如今的一无所有。
她很难想象,向挽是怎样在一夜之间失去一切,茫然又孤苦地来到这个世界。
她当时一定很害怕吧。
连个过渡都没有。
晁新伸手,握住向挽的指尖,她的食指还在被单上无意识地挠啊挠,然后她抬眼问晁新:“你真的相信吗?”
弱弱的,甚至带了一点祈求的意味。
“我记住了,你父亲、母亲、大哥、二哥,还有一个很可爱的小妹,我这次真的记住了。”晁新没有回答相信还是不相信,但她这样说。
“你相信了,”向挽轻声说,“我瞧见你心疼我了。”
她的眼睛里闪动微弱的晶莹,这是她第二次想哭,可她也不懂为什么,上次想哭是撕心裂肺,这一回,明明没有发生什么,她们只是平静地说了一番话。
晁新靠过去,温柔地亲吻她,先是吻了吻腮边,然后吻她的眼角。
所以她明白了,向挽是有很好的未来,但同样也是令人无法真正安心的未来。
她胡乱说的,向挽没有过去,竟然是真的。
很多时候,我们每个人都站在经历垒成的高台上,“过去”便是我们面向未来的支撑,有的叫做原生家庭的温暖,有的叫做成长过程中的善意,有人的过去是琼楼玉宇,能够送他们直至九重天,扶摇上青云。
晁新的过去,是摇摇欲坠的危房,她时而能闻到其中腐烂的菜叶味,还有令人反胃的潲水味。
而向挽,她连危房都没有,她在险峻的山谷中过独木桥,甚至是……走钢索。
也许旁边会有相同高度的好友,时不时伸手拉她一把,稳住左右摇晃的身形,但她没有遇到真正意义上,想要接她去往稍微安全一些的平台的人。
“那,”晁新的思绪被打断,因为猛然被一个挺要紧的问题戳了一下,“你还要回去吗?”
“我不晓得。”
四个字,让晁新心头缩了一缩。
“不过于舟同我试过,同样的雷雨天,我也并未成功回去,并且,她托博物馆的朋友查了内网资料,里头有关于我家庭稍微详细一些的记载,说是我已然……亡故了。”
见晁新皱眉,向挽又更正:“是李朝的向阿夕,亡故了。”
晁新呼出一口气,但也并没有轻松到哪里去,她听不得这三个字跟向挽关联到一起。
“因而我想学考古,我想要考研,然后进博物馆 ,我也想亲眼看看关于我自个儿的记载,还有我大哥的、二哥的,不晓得有没有小妹的,还有我要好的李姐姐,也不知道……她许了哪户人家呢?”
向挽偏着头,柔软地、轻声细语地说着她微小的私心。
晁新沉浸地听着,点头以示自己懂得。
“同你讲这许多,我耳朵有些热,明儿起来,会不会后悔呀?”向挽摸一摸自己的耳朵,拿不准了。
“后悔也晚了,我都听进去了。”
“所以你晓得了。”
“晓得什么?”晁新也不由自主拣了她的用词。
“你好没有道理。”
“我……”
“你自以为与我将来不同,便将我推开,可我比你不确定上一千倍、一万倍,却未曾似你这般,瞻前顾后,举棋不定。”
向挽瞄她一眼:“我自知前路不明,这才应承与你贪欢,而你故作洒脱,却未必洒脱。”
“那我们……”晁新有点犹豫。
向挽坐直身子,正色打断她。
“我有些喜欢你,你大抵也是,然而若有一方觉得时机不够,也未必能够强来,你要是想还与我好,那便允诺我,往后我想同你亲近,便亲近,你想同我亲近,便也亲近,不必顾虑许多。”
“若有一日,谁人倦怠这关系,也尽早提出,咱们便没什么瓜葛了。”
这是向挽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不给她们俩人之间任何关于生活和未来的压力,但也不用压抑自己想要靠近和想要索取的心。
晁新没话说了,默默甘心承认自己果然不是年长的一方,向挽把她吃得死死的,进进退退,都好像精确地瞄准了她的情绪。
其实,向挽的态度才是一开始晁新想要追求的“舒服就好”,只是后来生出了别的,扰乱了她们之间的关系。
那个别的,叫“不够”,叫“贪心”。
但目前来说,她们俩人还没有“贪心”的资本。
“你这些话,是现想的吗?还是来之前就想跟我说了。”晁新问她。
“吃饭时想的。”
吃饭?晁新试探:“那她们都……”
“知道了。”
“所有?”晁新心里咯噔一下。
“嗯。”
晁新不说话了。
向挽略低头:“你脸红了。”
晁新不置可否地撩一把头发,按下手机,语气自然:“不早了,睡吧,明天我送你去学校。”
可向挽却摇头,晁新提眸看她。
向挽欺身过去:“你让我留下来,此前还令我难过了。”
闻着越来越近的暖香,晁新心被牵起来,提着线似的,一下一下地颠。
“我仍有些许余怒。”
向挽一手捂住晁新的嘴唇,另一手将她的睡裙推上去。
“所以我,不管牌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