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三开始， 学生们和年前一样，每天定时定点来家里补课。
因着马上开学，恶补寒假作业的环节自然少不了。
学生们各科都带着，祁永志在的时候不敢明目张胆地补， 他一走， 立马拉来祁晞帮忙放风， 凑在一堆互相‘交流’答案， 有时候还会问祁晞一两个古文背诵。
祁晞记性不错， 都答得出来。
一来二去和学生们混熟了， 只要祁永志不在， 什么玩笑都敢和她开，在屋里走动比在自己家还随性自由，没一点避讳。
不避讳就容易撞见不该看的， 说出不该说的。
临近晌午， 祁晞给他们当完‘智能英汉词典’后去了姜初梅房间， 帮她换尿不湿。
有个学生从卫生间回来经过， 顺势跑进来看了眼，大大咧咧地问祁晞，“姐姐， 这个是你奶奶吗？她怎么了啊？”
祁晞听到学生对姜初梅的称呼， 帮她盖被子的动作顿了一瞬，没抬头，就着俯身的姿势， 笑着说：“没怎么，太累了，在睡觉。”
“哦哦。”学生放轻了声音，“那我不打扰奶奶睡觉了。”
祁晞不语， 任由他轻手轻脚地往出走。
走到一半，还是没忍住叫住了他，站在床边，笑容满面地说：“这是我妈，不是奶奶。”
祁晞的语气里全是玩笑味道，学生却听得满脸通红，“姐姐，对不起！房间里光线太暗了，我没看清楚，对不起！”
祁晞笑着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没事，去写作业吧，一会儿给你们烤饼干吃。”
学生局促地点头，快步离开。
祁晞望着他依旧无措的背影，笑容淡了下来。
她本来可以不当面挑明。
后天初六，她返程，和他们这辈子都不一定有机会再见，没必要把实情说出来弄得场面难看。
一个小孩而已，没必要。
可是话在嘴边堵了又堵，还是没控制得住。
照顾姜初梅的这些天，祁晞比谁都清楚姜初梅的情况坏到了什么程度。
说句皮包骨头不夸张。
皮肤粗糙 干涩 发黑，呼吸微弱。
好几次，祁晞坐在床边给她读书，一抬头感觉不到她的呼吸，脑子会突然变得一片空白，连去试她鼻息的勇气都没有。
祁晞一直以为，这么多年了，该有的心理准备肯定早就做好了，可真离得近了，哪怕只是一步，她还是无法接受。
不接受就会变得小气，计较。
对自己，也对别人。
但仔细说来，这件事是她自己心里有鬼，不该怪学生不知道姜初梅是她的谁，全凭外貌判断……
“晞晞？”祁永志印好卷子回来，叫了声站在卧室门口发愣的祁晞。
祁晞垂在身在的手生理性跳了下，回过神，笑容如常地走出来，接过祁永志印卷子时顺手从隔壁菜市场买回来的果蔬食材，说：“我去做饭。”
“嗯。”祁永志静静地看着祁晞的背影，舒展眉心慢慢拧了起来。
晚上吃饭，桌上格外沉默。
以前其实也这样——祁永志天生寡言，祁晞则是心里有事，除夕那晚之后更甚。
有些话挑明了，即使表面装得在无所谓，心理也还是会有疙瘩，只不过小孩子会闹起来，成年人会藏起来。
饭后，祁晞回了自己房间。
祁永志接替她，帮姜初梅按摩四肢。
约摸十点，祁晞卧室的门突然被敲响。
她正在和孟清让微信，闻声回头看了眼，随意放下手机过来开门。
“爸，还没睡？”祁晞问。
祁永志站在门口，像是已经思量很久有了决定，直接告诉她结果，“晞晞，现在还有时间，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回去吧。”
祁晞握着门把的手攥紧，面上还是那副无所谓的和气模样，笑问：“多待一天也不行？”
祁永志看她这样心里不好受，欲言又止半晌，没有和以前一样什么都不说，“没有哪个当父母的不希望子女常回来看看，爸爸也是，可是比起看到你，爸爸更希望你过得轻松。”
祁晞的脑子突然乱了，没明白祁永志这话是什么意思。
祁永志一字一句解释给她听，“你妈刚生病那几年，你只要一回家就像变了个人——懂事，爱笑，什么活儿都抢着干。爸爸嘴上不说，全看在眼里，知道你那是在干什么，但是爸爸嘴笨，你又是个女孩儿，爸爸不知道怎么和你说，就听你舅舅的，不让你回家，不和你说家里的事，以为你看不到，听不到就能过得好点。你看爸爸是不是又错了？”
这是祁永志第一次和祁晞说这些话，语气不自然，躲着祁晞逐渐波动的视线，“这几天，爸爸老想起你读大学那会儿，一到节假日，楼上楼下回了家的孩子就喊啊，‘逢年过节胖三斤，仔细一瞧三公斤’，你呢，要不是你舅叮嘱两个哥哥轮着去学校叫你吃饭，你肯定一个人在宿舍里凑合。爸爸心疼你，但是爸爸不敢叫你回来。一见着你妈，你就乖得爸爸不认识了，爸爸看不了你那样。”
“爸……”祁晞的脑子乱成了锅粥，一幕幕过去在里面横冲直撞。
难怪她每次说回，祁永志都会找各种理由拒绝，等她真的回来，他又一定会马上放下手头的事去车站接她。
这次她开车，他不用接，就放下了这辈子仅有的爱好——下棋。
原来根源在这儿。
祁晞攥着手，喉咙胀得吞咽困难，“我一直以为您怪我才不让我回来。”
“当下肯定怪过，但你是爸爸上课也带在屁股后面，一点一点养大的，爸爸舍不得。”从除夕那晚到现在，祁永志已经不知道骂过自己多少回了，“爸爸就是太木了，不知道怎么哄姑娘家，你舅一说，爸就听了，以前是，这次提相亲也是。晞晞，你别生爸爸和舅舅的气。”
“我没生气，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我那天的态度也不好。”
“都过去了，以后不会有人再和你提结婚的事，你自己的事自己看着办，爸爸就一个要求——别一直单着，男女……无所谓，对你好就够了。”
“爸——”祁晞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传统了一辈子的祁永志嘴里说出来的。
祁永志也觉得诧异，但就如祁晞那晚所说，他不希望自己看着长大的宝贝女儿有一天会被本该和她最亲的人指指点点，甚至逼她做点什么，至于姜初梅那边，百年之后，他会亲自去跟她交代，现在，他更在意的是还有机会好好生活的祁晞。
“既然无所谓了，现在干吗又要让我走？”祁晞吸着鼻子，声音很闷。
“明天楼上教化学的刘老师也有几个学生过来家里，都是调皮的男孩儿，爸爸怕他们说话没大没小的惹你不开心。”
祁晞明白了，祁永志一定是知道今天那声‘奶奶’的事才会做这样的决定，如果是这样，她接受，“我等下就收拾。”
祁永志，“嗯，下次想回来了，早早给爸爸打电话。还有不到四个月就高考了，爸爸会很忙，要想办法调时间回来陪你说话。”
这是，主动让她回来？
惊喜在祁晞脸上快速晕开，“我记住了。”
祁永志见她笑了，来之前的担心彻底放下，回头看了眼时间，说：“收拾完赶紧睡觉，明天早上好好睡个懒觉，不用赶着起来做饭，爸爸去给你买西区的油条。你小时候就馋这个，两天不吃就闹，现在不知道味儿还对不对。”
“一定对！”
“那爸爸给你买多点。”
“好，谢谢爸。”
“去收拾吧。”
“……”
门关上，祁晞脸上的笑依然没有消失。
她步调轻快地走到床边坐下，打了视频给孟清让。
现在突然很想很想她，想看她，想和她分享心里不能为人知晓的喜悦。
孟清让正在给汤圆洗澡，被它折腾了一身水，犹豫几秒才顶着一身狼狈接通。
祁晞看到和落汤鸡似的孟清让，迟疑着问：“你干吗呢？”
孟清让转过手机，给她展示正笑得猖狂的汤圆。
祁晞一下子火了，“汤圆！”
汤圆吓得后撤一步，委屈得直呜呜。
搞定汤圆，祁晞叫回来孟清让，问她，“怎么不送汤圆去宠物店洗？它现在横得我有时候都管不了，别说你了。”
孟清让，“上午就去了，嫌护士说它胖，闹脾气闹到现在。”
祁晞无语，“胖还不能说了？之前我就觉得它只嫌贫爱富的狗，见你比见我热情，没想到还喜欢掩耳盗铃，听不了真话，长见识了。”
孟清让被祁晞真情实感的吐槽说得直笑，“一定要这样互相伤害？”
祁晞嘴比脑子反应快，“是它先欺负我老婆的，我还不能说它了？”
陌生的称呼，真实的喜欢。
孟清让望着祁晞不说话，光笑。
祁晞这边只开了一盏台灯，暗，衬得孟清让的笑更亮——跟阳春三月的杏花一样，安静明媚，占尽春风。
祁晞瞧得出了神，后知后觉自己刚说了什么，转身趴在床上，淡定道：“汤圆就是个怂包，欺软怕硬，你别老惯着它，尾巴迟早翘上天。”
孟清让笑着，“好。”语气太顺从了，听得祁晞心里浑身不自在，拽过一角被子滚了半圈把自己裹得和蚕蛹一样，仰躺着说：“我明天回。”
“明天？”孟清让拍拍蔫头耷脑的汤圆，让它进盆里坐好，才问祁晞，“之前不是说最后一天回？”
祁晞忽略过程，只说：“我爸赶人了。”
孟清让揉在汤圆脑袋上的手一顿，笑着说：“没事，我这里专门留人。”
话里多少有些安慰的成分。
祁晞听出来了，憋笑憋得半天不敢说话。
“你明天在父母家住，还是锦苑？”祁晞问。
孟清让，“锦苑，初一下午就回来了。”
那就是只在家待了除夕一晚？
这对一年到头，就春节一个长假来说的成年人来说未免太短了点。
祁晞不由得多看了孟清让一眼，见她表情没什么变化，不好乱猜，遂继续笑着说：“好，那我明天一早就出发，赶着和你吃个午饭。”
“嗯，想吃什么？我让阿姨提前准备。”孟清让说。
祁晞，“求你放阿姨好好过个年吧，咱们自己做。”
孟清让事先声明，“我对做饭一窍不通，洗菜都会被阿姨赶走的程度。”
祁晞唏嘘，“论孟总的人设如何崩塌，就一碗饭。”
孟清让轻笑，“我没什么人设，接触时间久了你就会发现我满身的缺点。”
祁晞兴趣盎然，“那我可得看仔细了。”
“以后有的是时间，今天先挂了，给汤圆吹毛。”孟清让说。
祁晞叹息，“果然近水楼台先得月，我现在连只狗都不如了。”
很熟悉的话。
周启也说过。
孟清让忍不住笑，“汤圆的醋就那么好喝？”
祁晞一本正经地说了声‘no’，“不好喝，但不影响我酸。明天回去，看我怎么当着它的面把你抢过来！”
孟清让莫名心疼汤圆，但是视频里该哄的这个也还是要哄，“好，等你来抢。”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鞠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