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铃知道,自己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可她就是很在意。
在意自己与钟楚云是否真的从未见过,在意自己记忆中的那个世界,是否真的从未存在过。
其实她一直在试图说服自己的,过去的一切都不重要,不必这样纠结自己也纠结他人。
可事实证明,有些事她就是没办法不去纠结。
她小心翼翼地问着那个无数次于心底闪过的疑问,想要得到一个回答,又怕得到一个自己并不想听到的回答。
可自己想听到怎样的回答呢?
郁铃发现,这个问题她也没能想清楚。
她既希望钟楚云是林双,又害怕钟楚云真是林双。
记忆里那只对她百般好的狐狸,她想再见一面,可如果再次相见,曾经的好都变了模样,她会不知如何面对。
忽然有那么一瞬,郁铃心乱如麻,甚至有些后悔自己问出了这样的问题。
等了数秒,她见钟楚云没有应答,一时低垂下眉眼,轻声说道:“你当我没问过好了。”
钟楚云:“你问过了。”
郁铃:“……”
所以呢?是会得到一个回答吗?
郁铃抬起头来,静静凝望着身旁的钟楚云。
“有那么像吗?”钟楚云的声音淡淡的,让人辨不出喜怒,“我和你的那个朋友,真有那么像吗?”
郁铃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最后,她再次低下头来,陷入了一阵沉默。
像,也不像。
像起来的时候,任凭她再怎么告诉自己,她们并不是同一只狐狸,她望着钟楚云时却还是忍不住要想起林双。
而不像的时候,任凭她再怎么希望钟楚云真是林双,也会被那份淡漠抹平心里所有的期望。
“这个答案,对你来说很重要吗?”钟楚云问她。
“也许不重要吧。”郁铃没有底气地小声应着。
其实很重要的。
但她忽然不想听到答案了。
钟楚云在得到这个回答后也没再说话了。
车子沉默地开着,窗外是郁铃并不熟悉的街景,这不是回家的路,钟楚云说要带她去吃火锅。
她没有吃过火锅,从小到大都没有,她在电视里看过,那应该是很好吃的东西,她觉得自己该为此感到高兴的,可她现在却忽然高兴不起来了。
她想,这不能怪钟楚云。说到底,这是她自己的问题。
如果白天出来前,有记得带钱就好了。
哪怕只是带上几块钱,吃不起午饭,总归还是回得去家的。
如果可以自己回家,就不用在钟楚云公司的车库里蹲着等人,不会饿到肚子打鼓,更不会让钟楚云觉得她现在需要马上吃东西,而不是回家后空着肚子现煮半小时的饭。
如此一来,钟楚云就不会对她笑,她就不会产生奇怪的错觉,不会问出这么扫兴的话。
有好东西吃,明明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情,可到头来都被她自己搞砸了……
沉默,一直持续到了车子停稳的那一刻。
钟楚云没有急着下车,只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郁铃,问出了一个比郁铃刚才那个问题更加莫名其妙的问题:“小棉花,你会长很大吗?”
“啊?”郁铃从沉默的自责中回过神来,却显然不太能理解钟楚云这句话含带着怎样的意义。
钟楚云按开门锁,拔下车钥匙,靠着椅背沉思数秒,道:“就……长大,像树一样。”
“像树一样?”
“大到可以变出一片棉花林,每一株都有树那么高。”
钟楚云这番话,可以说是没有半点逻辑了。
棉花怎么可能会有树那么高呢?
除非是在梦里。
神奇的是,郁铃还真做过那样的梦,梦里她和狐狸奔跑在好大一片有树那么高的棉花林里,她问狐狸,自己能不能长那么高……
郁铃瞪大双眼,张了张嘴,想要追问,却是半天没能说出话来。
钟楚云见郁铃答不上来,忽又淡淡问了一句:“淅泉山上没有狐狸,你自己出不来,那位朋友又在哪儿?”
“我……”郁铃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有些问题,你答不上来,有些事情,我也解释不清。你问我有没有见过你,我只能说,第一眼看见你时,我确实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钟楚云话到此处,目光望向追在自己身旁的郁铃,轻声说道,“你信吗?我见过一片棉花林,每一株都有树那么高。”
“你见过?在什么地方啊?”郁铃下意识激动地追问着,然而下一秒,她又皱起了眉,小声嘟囔道,“你在哄我是吧?棉花是不可能长到那么高的。”
郁铃想,钟楚云一定是感觉到她心情不好了,所以故意说一些骗小孩儿的话来哄她。
可她又不是小孩子了,五百岁在妖族中算成年了,况且她还在另一个世界活过一百多年呢,哪能这么好骗呢?
“没骗你。”钟楚云说,“我见过,在梦里。”
不知为何,郁铃感觉自己的呼吸不自觉急促了起来。
在梦里……
她也有过类似的梦啊。
她紧紧跟在钟楚云的身后,初春的凉风不比寒冬柔和几分,吹得她忍不住地有些发抖。
钟楚云见了,稍稍停下脚步,将自己身上的围巾取下,轻轻围在了她的脖子上,而后又在前头带起了路。
洁白而又柔软的围巾上,还残留着钟楚云身上的温度,以及那只属于钟楚云的淡淡清香。
郁铃不禁去想,有没有这样一个可能,对钟楚云而言,她并不是一朵绝对陌生的棉花。
在淅泉山的那一夜,钟楚云分明有很多的选择,可她出现了,钟楚云便扔开了那些选择,没怎么多想地带走了她。
那个下午,钟楚云带郁铃进了一家片片鱼的火锅店。
服务员端上来的锅底是清汤奶香的,锅里熬着大块大块的鱼肉,锅外还有三盘片好的鱼片。
郁铃第一次见鱼可以切得那么薄,一片一片螺旋着摆在那白色圆盘之上,铺成了一朵朵粉白色的花儿。
她学着钟楚云的模样,将薄薄的鱼片夹入锅中烫上十几秒,蘸着身前的小米辣碟送入口中,又滑又嫩,还带着淡淡的奶香。
这是她来城里吃得最好吃的东西,好吃到所有疲惫与不悦都在那一刻烟消云散。
郁铃一边吃,一边追问钟楚云口中的那个梦。
钟楚云一开始不愿说,后来被她问得有些无奈了,便稍稍说了几句。
钟楚云说,她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也记不得到底因为什么,只知道自己总是反反覆覆做着一场梦。
梦里狂风骤雨,惊雷阵阵,她伤重到甚至无法维持人形,身后看不到任何危险,却又偏要拖着伤势一路奔逃。
梦境的结尾,她总会跑到一片棉花林。
棉花林中,雷雨会停。
一株又一株的棉花,如树般又高又大,随着风吹摇摇晃晃,好像会被吹散了似的,偏又让她感到无比心安。
“棉花林里有我吗?”
“没有。”
“有人喊你的名字吗?”
“没有。”
“那除了棉花还有什么啊?”
“什么都没有。”
郁铃见问不出什么,不禁瘪了瘪嘴,往嘴里扒了一大口饭。
她想了好一会儿,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所以,你真做过这样的梦?”
钟楚云:“嗯。”
郁铃:“你就是因为这个,才把我带进城里,还不让我走的?”
钟楚云:“我没不让你走。”
郁铃:“你有!我都逃走了,你又把我抓回来了!”
钟楚云:“那就有吧。”
这承认得也太爽快了一点吧。
郁铃咬着下唇沉思了一会儿,抬眼问道:“你现在还好奇我那个朋友吗?我可以说给你听,但你要保证,不管我说的这件事有多么离奇,你都不能笑话我,不能觉得我在你骗你……就算,就算你不相信我说的话,也不要表现出来!”
钟楚云沉默片刻,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于是,那个晚上,郁铃对钟楚云说了很多很多关于林双的事。
她说,她曾一度认为,自己不配拥有任何美好,这个世上没有谁会需要自己,更没有谁会在乎自己。她悄悄毁去了自己的内丹,本以为会结束那黯淡无光的一生,却偏在另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被素未谋面的林双轻声唤醒。
林双是一只九尾白狐,修为没有钟楚云那么高,但也十分厉害。
林双脾气好,又爱笑,笑起来特别好看。
她总是被林双护着,只要跟在林双的身旁,谁都不敢欺负她。
林双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待着,最喜欢待着她四处跑,仿佛恨不得要带她行过万里山河,踏遍天涯海角。
她和林双在一起时,其实吃过不少的苦,但她一点也不觉得苦。
林双什么都没有,却仍愿意把自己寻到的东西尽数分她一半,无论吃穿。
她们一起摘过又酸又涩的果子,打来的猎物也没有任何佐料烹制,只要烤熟了就能入口果腹。
她们总是在树下或是洞穴起火过夜,晒过烈日,淋过大雨,不管在哪里,都相互依偎。
她可喜欢林双了,可一道天雷落下,她的记忆便也由此中断了。
故事讲到此处,墙上的挂钟已经走到了凌晨两点过。
郁铃说了许多,钟楚云便静静听了许多。
“所以,你回到了五百岁的这一年?”
“对。”郁铃点了点头,道,“然后我见到了你,你和林双长得一模一样。”
她说着,眼里满是期待的光。
钟楚云短暂沉默了一会儿,沉声说道:“你说的这一切,对我来说都很陌生。”
郁铃抿了抿唇,低垂着眼睫,叹了一声:“我知道的,我只是偶尔有些恍惚,真的就是偶尔。我知道这样不对,我向你道歉。”
“不用道歉,我们做过相似的梦。”
“……”
“或许是你口中的林双,一直在另一个世界托梦给我,让我照顾你。”钟楚云说着,起身走至窗边,抬眼望向了窗外。
郁铃抬头望着窗旁的钟楚云,目光不由一滞。
钟楚云并不是林双这件事,好像一直都是她心中的遗憾。
重新回到这个世界后,她每天都在钟楚云的身旁,自然也就将林双放在心里藏了很久。
她以为那个名字会被自己一直藏下去,多么不甘都会一直藏下去。
可今天,她说出了这个属于自己的秘密,心里的那份不甘,竟是一下少了许多。
她望着钟楚云的背影,第一次不再下意识于心底做出怎样的比较。
她不是傻子,她听得出来,钟楚云在安慰她。
什么另一个世界,什么托梦不托梦的,一只活过了数代王朝更替的狐狸,一只修为高到世上只怕没有谁能轻易入她梦境的狐狸,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笑不笑人啊。
可钟楚云就是说了,那只平日里人话都没几句的狐狸,为了哄她开心,连话语都变得笨拙幼稚,漏洞百出了起来。
其实,这只狐狸很好了。
给她吃,给她住,不强迫她做任何事,还会把自己的围巾围到她的身上。
她为什么总是觉得这只狐狸比不上那只狐狸呢?
“不管怎样,谢谢你相信我说的一切。又或者,你其实没信,只是为了让我开心,假装自己信了。不管怎样,过去的事全都过去了,你不用安慰我的。”郁铃低声说道,“我是很想她,想告诉她我在哪里,告诉她我不是故意走掉的,可如果真让我回去……我也没有很想回去。”
倒也不是那个世界有多苦。
谁让她是一朵很自私的棉花呢?谁对她有一点好,她就容易舍不得谁。
那些已经离开过一次的,心里的不舍早就慢慢淡了。
而如今就在身旁的,却是还未离开,就预料到了那浓浓的不舍。
虽然不想承认,但她确实开始有点依赖这只狐狸了。
因为依赖,所以白天出门找工作时,第一反应是去钟楚云工作的附近找。因为依赖,所以发现没钱坐公交时,第一反应也是回到钟楚云车边蹲着。
其实她也不是没有别的选择,可就是下意识想这样去做。
仔细想想,她真的没有必要拿钟楚云和林双做任何对比,因为钟楚云并不比林双差劲。
或许在那些过去的日子里,自己一直都只是心有不甘吧。
“早点休息吧。”
“嗯!”
郁铃应着,关掉了脚边暖风机。
那个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又见到了林双。
林双问她:“你去哪儿了啊?”
她说:“我回到了原来的世界。”
林双听了,十分着急:“那你又被那些坏东西欺负了?”
她摇了摇头,说:“没有啊,有只狐狸帮了我,她说是你给她托了梦,让她来找我,照顾我。她对我特别好,这世上除了你,也就她会对我那么好了……”
“那你是不是不需要我了啊?”
“我……”
“那我走了。”林双说着,笑着向她挥了挥手。
曾经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家伙,此时此刻眼底没有一丝失落,也没有一丝留恋。
“你要去哪儿啊?”她忍不住着急地问着,答案却在她意料之外。
“我要去下一个地方了。”
“下一个地方?不能留下来吗?”
“因为我要逃啊,我要一直逃,逃到足够安全的地方……”
“为什么要逃?”
“我们不是一直都在逃吗?”
“是吗……”
是吗?
她和林双在一起的时候,确确实实一直都在奔走,原来那是在逃吗?
是在逃避谁啊?又要逃去哪儿啊?
她怎么……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天昏地暗间,她又看到了那片棉花林。
她追在那只狐狸的身后,一边跑,一边喊,多希望那只狐狸能停下脚步,回头与她再多说上一句话。
多的不求,她只想知道,那只狐狸今后打算去哪儿,又要逃到什么地方才算是个尽头。
可她追不到,无论如何都追不到。
……
郁铃睁开双眼时,客厅正传来一声门响。
钟楚云已经去上班了。
她捏紧了自己的被子,蜷缩成一团,陷入了一阵沉思。
她记忆一向不差的,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自己好像忘掉了什么。
郁铃从床上弹坐起来,晃了晃脑袋,任由寒冷浇醒了自己迷糊的脑子,不再去想那个莫名其妙的梦境。
又是新的一天,她得赶紧去找自己的工作,不能闲在钟楚云的家里白吃白喝。
匆匆吃完早饭后,壮志满怀的棉花又出门了。
这一次,她特意检查了外衣的口袋,确认自己有带钱,这才跑向了电梯。
年后找工作的第二天,依旧是失望而归。
回家的路上,她看见了一家烤鸡店,烤鸡的香味扑鼻而来,店外也排着好多好多的人。
这么多人排队,味道一定很好。
郁铃忍不住在边上站了一会儿,看着有人提着排到的烤鸡与自己擦身而过,不禁咽了一下口水。
她默默记下了这个地方,以及那家烤鸡店的店名。
她想,等自己有工作了,赚到钱了,就买半只回家和钟楚云一起尝尝。
香喷喷的烤鸡,就着热乎乎的白米饭,再煮一点素白菜,想想都觉得特别舒服。
“哟,棉花。”
一个声音将她从想像中唤回了魂儿。
郁铃转过身去,只见身后不知何时就多了一个讨厌的家伙。
“你不会又离家出走了吧?”钟楚天玩笑似的说着,目光已将眼前的小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郁铃抿了抿唇,解释道:“我出来找工作,现在要回去了。”
“小姑娘在家里待着不就好了,我姐又不会饿死你。”
“我成年了!”
“哦,那你找着了吗?”
“没有。”
“啧,真惨。”
“……”
郁铃深吸了一口长气,在心底将眼前这个幸灾乐祸的家伙与那个老欺负自己的哥哥郁唐划上了等号。
真是倒霉,发了会儿呆就遇上了这个家伙,要是刚才没发呆就好了。
“我要回去了!”郁铃说着,转身刚走没几步,就被钟楚天“诶诶”两声叫停了脚。
“郁棉,帮个忙。”
“我叫郁铃!”郁铃转回身去,皱眉纠正道。
“好好,郁铃郁铃。”钟楚天纠正着向她走来,奈何语气里并没有多少歉意,只是开口又说了一句,“帮我个忙。”
“什么忙?”郁铃没好气地问道。
她不禁想,怎么会有人找人帮忙,用这种语气,还叫错人名字的!
这是找人帮忙的态度吗?
也就她是一朵好心的棉花,才会如此耐心地站在这里,试图帮助这只没什么礼貌的狐狸。
就在她越想越不满时,那只没什么礼貌的狐狸慢悠悠地走到了烤鸡队的队尾,朝她招了招手。
后来的事,大概就是钟楚天拽着她在烤鸡店门口排了快四十分钟的队,最后买了三翅三胸三腿,以及两份鸡皮,分装成两袋,各自回了各自的家。
钟楚天说这家的烤鸡味道一绝,每天下午才开店,多少人馋了坐一两小时的车都要过来买。
他今天刚好想吃来着,好巧不巧碰上了她,既然有人帮忙跑腿,那就顺便给钟楚云也买一份吧,反正钟楚云一直叨叨着说想吃这个。
钟楚云念叨着想吃烤鸡的场面,郁铃是完全想像不出来的。
她有资格怀疑,钟楚云根本没说过自己喜欢吃这东西,钟楚天八成是看到她咽口水的丢人模样,才会想要找个借口请她吃上一顿。
不管怎样,她承认自己被这烤鸡收买了。
排队的时候,她第一次觉得那家伙不那么讨厌了,还同他随口聊了几句有的没的,发现只要不去纠结水饺蒸饺那档子的事儿,这家伙也没她想像中的那么难以沟通。
她一路闻着手里的香味儿,将那份烤鸡抱在怀中,生怕凉了似的,一路带回了家。
这个时间点,钟楚云差不多下班,现在把饭快煮一下,刚好能赶上钟楚云回来的时间。
郁铃将烤鸡和鸡皮分别装进两个盘子里,放入保温菜罩,耐心地等待了起来。
她馋极了,但又舍不得先吃哪怕一口。
她的胃口太大了,最好还是等钟楚云吃饱了再放开去吃,不然钟楚云一定吃得心欠欠的。
郁铃等着等着,终于听到了那熟悉的脚步声。
她快步上前,拉开房门,一脸欢喜地将钟楚云迎了进来。
“那么开心,找到工作了?”
“没有。”郁铃说着,弯眉笑了笑,拉着刚换好鞋子的钟楚云一路跑进了厨房,“但是我们今晚有好东西吃!这家烤鸡好多人排队,我排了四十多分钟才买到!”
“你为我买的?”钟楚云不禁弯起眉眼。
“钟楚天给你买的。”郁铃说。
“哦。”钟楚云转身走进了卧室,变脸比翻书还快。
郁铃有资格怀疑,这俩姐弟之间关系并不和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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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烤鸡不是老婆买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