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小莱芙是第一次见到这玩意儿——也难怪, 这东西很少见，为了区别于晶核，我们做买卖的人通常叫它兽核。这是那些要力量却不要命的人在生吞晶核之后, 体内长出来的东西。除了那些生吞多颗晶核的怪胎之外，一颗兽核的形成, 便意味着要牺牲一条人命。”
麦妮说着从莱芙的手中拿过那枚兽核, 冲着不远处一个火炉的方向，指尖轻轻拨动, 兽核便在她的掌心里以一种缓慢而稳定的速度旋转起来。在黯淡的核心里，有一个逆位五芒星的图案若隐若现。
“人在吃了魔兽的晶核之后，就会变成不人不魔的怪物。那些人的身体上会出现魔兽原本的特征，生活习性上也会改变，甚至影响心智……”
“我知道这些, ”莱芙揉了揉眉心，“我见到过两个吃兽核的人。在第一个任务中，有个年轻的国王叫诺伦的。他那时吃的应当是野猪魔兽的晶核, 在他吃下晶核的当口，全身长猪毛，嘴中长尖牙。我宰了他。另一个, 是在上一个任务中遇到的利安德尔先生。他是一个特例, 一口气吃了十几粒魔兽晶核, 这些晶核产生的变形效果或许相互抵消了。他获得了强大的能力，但是依然能保持人类的外形和生活习惯。我没杀他，但是他也和死了没区别了。”
“哦，居然真的有这种怪胎, 十几颗呢……”麦妮啧啧称奇，商人的本能让她想要继续打探利安德尔先生肚子里那十几颗兽核的下落, 若是能编一番好说辞，定能做上几笔好买卖。但是看莱芙的态度，对那十几颗兽核丝毫不在意，怕不是用掉了便是送人了。
莱芙又将那枚兽核从麦妮手里拿了回来：“这些怪物之前吃的应该就是牛、羊、马三种魔兽的晶核，而且晶核的品质是相当低劣的。所以他们并没有获得较为强大的力量，甚至可以说没有获得多少力量。徒具有魔兽的形体，吓唬人足够。而它们的真实能力则与成年人类差不多，两个半大孩子加起来就能打得过。”
“这都是我们知道的事情，”麦妮道，“所以呢？小莱芙想要说什么？”
莱芙缓缓踱出了几步，吐出一口气：“吃了魔兽晶核就要承受血肉被晶核吞噬的巨大痛苦，通常只有极为绝望的人，才会冒着失去人类相貌、承受痛苦乃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去借助魔兽的力量，来做最后一博。可想而知，做出这样决定的人，必定会选择吞吃高级的魔兽晶核。吞吃一颗低等的牲畜晶核，付出的代价一样多，但是几乎不能获得任何力量，是一个愚蠢透顶的决定。即便是真的有人做出这样愚蠢透顶的决定，这种人也不可能成群结队地出现。除非……”
“除非这群怪物，在它们还是人的时候，被人强行喂下低等的牲畜晶核，从而加以控制。”麦妮道，“而且控制这群怪物的人，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已经将它们完全洗脑，让它们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人，而都以为自己是牛、羊、马了。”
“没错。我本以为这是一场牲畜的起义。这些怪物想要报复人类对它们的奴役，所以才会以人类对待它们的方式反过来对待这些孩子。而怪物们口中的‘大人们’只是因势利导，让这些怪物们看守人类而已。但现在证明，我想错了。操控这些怪物的人，比我想得可恶得多。”莱芙语气沉重，“这些怪物，不完全是加害者，而且是曾经的受害者。之所以抓贵族子女，除了看中他们背后的财产和地位，我猜，还有另一个目的。”
麦妮望向身后的棚中。
地上还留着一些血痕，但是怪物的尸首逐渐消失在空中——无论是自然形成的魔兽，还是吃了魔兽晶核之后形成的不人不魔的怪物，在死亡之后都是同样的结局，尸骨无存。
在棚内，娜提雅维达正捡拾着地上的兽核。对于这类亮晶晶的小东西，魔龙一向贪多务得，细大不捐。她一边慢慢地收拢着晶核，一边听着棚外的谈话。
娜提雅维达不是故意要听的。每一次骑士小姐救了漂亮的小姑娘，她总要惯例地生一场气，现在这场气还没有消。她自觉莱芙现在有求于她，这场气应当生得更有气势些才行，决不能像之前那样不明不白地就消掉了。
偷听的举动，是心虚理亏者才会做的事，娜提雅维达心道她才不是在偷听。谁让莱芙和麦妮在谈话的时候，没有去一个更远一点的地方。
唉，在她的听力察觉范围之内，她就算是不想听也不得不听。从传进耳朵的只言片语中，娜提雅维达听出来，一向胆大如斗的骑士小姐，此刻似乎在害怕些什么。
莱芙心越乱，语气就越是平静：“怪物们用对待牲口的方式来对待这些孩子们，这也是洗脑的过程之一。如果这些孩子们没有脱身，也许他们迟早会忘记自己是一个人，而打从心底里觉得自己是一头牛、一匹马或者是一只羊。接着它们吃下晶核，彻底成了牲口怪物，听从领头人的指令，去收集、虐待另一个批孩子，再把他们变成下一批牲口怪物……”
“按照草原上的律法，绑架了这么多孩子，无论是人还是怪物，都难逃一死，他们罪有应得。而且你还有圣殿赋予的生杀之权。总之，没有人会说你滥用私刑。”麦妮知道莱芙并不像表面上那般毫不在意，“小莱芙你没有必要因为被杀的怪物并不完全罪大恶极，而觉得良心难安。就算是身不由己，它们的确做出了恶行。说起来，我这儿有特制的能增强勇气的药丸，小莱芙要不要试一下？”
”不是因为这个。”莱芙摇摇头，“我只是在想，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的话。控制怪物们的人，先是把一批人驯化成牲口怪物控制起来，接着让牲口怪物再用同样的办法把另外几批人变成牲口怪物……即便假设每次只能增加二到三倍，重复几次之后，也能达到相当惊人的数量。我不知道那些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做这种事的，已经重复了几次。那些怪物身后的人，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
“我与很多险恶的人做过生意，但是险恶得如此精巧的，还真是第一次见到。”麦妮花了些工夫才消化了莱芙的话，“如果真如你所说的那样，幕后黑手确实足够险恶。但是小莱芙不必怕，只需要吃了我的勇气药丸……”
“麦妮，你不明白……”莱芙有一种被撕扯的感觉。一侧是曾经的世界，另一侧是现在的世界。在原来的世界，没有人会觉得应该为另一个人犯的错负责；但是在这一个世界，“穿越者”或者说“玩家”，是异类，是少数者。对于少数群体而言，某一个或者某一些成员的行为，很容易成为这一整个群体的标签。
就像是一只狼叼走了羊，牧羊人决不会讲什么一狼做事一狼当的道理。如果这个牧羊人能做到的话，他会派最好的猎手，将狼群全部屠杀殆尽。而莱芙身份尴尬，她好比是一只牧羊犬，与她血脉同源的狼让她倒戈咬羊；而牧羊人则让她保护羊群，若是她稍微展现出一点狼性，也许就会成为第一个被牧羊人猎杀的。
狼就是那些玩家，牧羊人是圣殿，而那群羊就是这个世界的人。玩家与她来自同一个地方，若是莱芙有一天被发现与玩家是同类，她也许要被迫为这个群体中其他成员所做的事情付出代价；她本意是要与这个世界为善，然而若继续发展下去，她为了要证明自己的忠诚，为了维护这个世界的人，也许必须得与她的同类为敌，那么她……
她真搞不懂那位或者那几位素昧平生的玩家究竟为什么偏偏要在这个世界搞出事端来，而不肯相安无事。而且还要将“玩家”两个字宣之于口，将老底漏个精光，恨不得让全世界知道他们是异界来客，知道他们对这个世界不抱善意。
莱芙一边想着，一边恍恍惚惚地向河边走去。
麦妮推销了一会儿勇气药，突然发现顾客根本就没有听，而且早就走远了，正要追上去。肩膀却被按住了，她一看，是娜提雅维达。
“怎么回事？”娜提雅维达问。
“小莱芙胆子小，知道了那些怪物是人变成的，就怕得很。这可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麦妮还没解释完，娜提雅维达已经追了出去。
莱芙一边走，一边整理着思绪。
她在游戏里一向无往而不胜，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也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她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事，一种是她能办得到的，一种是她将来能办得到的。因此但凡发现她做不到的事，她便总要苛责自己不够努力。
“骑士小姐。”身后传来唤她的声音。
莱芙步子不停。
自从当了主人公，她总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能左右整个世界的局势，但凡这个世界有什么风吹草动，都觉得是自己的责任。
她忙着屠龙，忙着做任务，都是为了将这个世界拉回“正轨”。然而这个所谓“正轨”，也许在她有所动静之前，早已偏移。也许根本不存在什么“正轨”。
她第一次体会到，一个问题抛出来，她却给不了一个完美答案；一些事情发生了，却根本不在她的掌控之内。
“骑士小姐。”娜提雅维达抓住了她的手。
莱芙停住了脚步，一回头对上了娜提雅维达的眼睛，躁动不安的心境居然猛地安定了下来。像是一架在远洋对抗大风浪的独木小舟突然被硬生生地扯回到了码头边上，锚扎得又深又稳，虽然逃不掉，但至少安全了。
“再往前走的话，就要掉下去了。”娜提雅维达微笑着。夜风轻轻地吹拂着她及肩的发，毛茸茸的衣领挤在小脸的下巴上。看到这一幕，让莱芙有些期待龙蛋脱壳长大一点之后的样貌。小脸上有一丝疑惑，但娜提雅维达什么都没有问，只是稳稳地牵着莱芙的手，掌心相接处传来温热。
在前一刻，莱芙还觉得自己伟大得不得了，她要负责调和玩家与非玩家角色的关系、要维护整个世界的和平，这样的重任，非得有天上的巨人那般宽阔的肩膀才能承担起不可；但是在这一刻，莱芙又觉得自己渺小得不得了，她有一颗随时可能会成为臭蛋坏蛋的龙蛋没找到孵法，她有一个小人和一匹马要照顾，她面对一条魔龙的求婚，至今无理直气壮地说出一个“不”，也不敢干脆利落地说出一个“行”……但凡她比小茴香厉害一点，也不至于被这些事搞得焦头烂额。
“我早该想到了……”莱芙自言自语。
任何问题抛出来，都能找出答案；任何事情发生了，都能解决——只有虚拟世界的主人公才能有这种自信。正是因为未必找得到答案，未必解决得了问题，这才是有真实感的世界，才是有真实感的人生。正是因为她不是全能者，而是充满了局限性，所以她才不必套着那个“主人公”的壳子，战战兢兢地寻找完美的解答。
这个世界是真的，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完美的解答，没有注定的“正轨”；她不是一个规行矩步的主人公，她是一个可以作出无数选择、导致无数可能性的真的人。也许她确实能影响整个世界，但是她真正需要为之负责的，只有身边的几个人。
“什么？”娜提雅维达问。
“我在想，做一粒小茴香，也蛮不错的。”莱芙毫无知觉地说了出来。
娜提雅维达一直提醒着自己，不能忘记自己正在生气，稍稍安慰下骑士小姐之后，就得接着把气生完。她忍了又忍，还是被逗笑了，抬手捏了捏莱芙的脸：“骑士小姐可比小茴香厉害好多呢。”
“别的我无法保证，”莱芙握紧了刀，黑眼珠里难得地多了点神采，坚定地说，“但是我一定会对你和蛋负责的。”
“负责，是结婚的意思？”娜提雅维达眯起了眼睛，身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尾巴愉悦地晃动了一下。
“我是说，会保护你们不受伤害。”莱芙说，“我能做到的。”
娜提雅维达本以为莱芙对于她们之间的实力差距终于有所认知，现在一听才知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骑士小姐，您为什么总是会以为我需要保护？”
“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不需要保护？”莱芙反问，“你又为什么觉得我保护不了你？”比起前一句话，后一句话的声势明显低了许多。
娜提雅维达捂着微微加速的心脏。她听遍了人类之间流传的各种爱情故事，自然知道越是不容易做到的情话，听起来便越是甜蜜。莱芙说要保护她，这话在她听来，就和摘星摘月做礼物、相爱至死不渝之类的情话一样，虽然动人，却指望不上。娜提雅维达擅自就把这话当情话听了，但她也明白，莱芙说这话的时候无比认真。
“是发生了什么吗？”娜提雅维达问。
“你要是想知道，自然有办法让我告诉你。”莱芙定定地看着那双金色的眼睛，她知道娜提雅维达有控制心神的能力。若是娜提雅维达真想要知道什么，她是根本瞒不住的。
这么一想，莱芙不由得有些沮丧，她在面对娜提雅维达的时候，还真是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
不过，即便是没有招架之力，那又如何？就算魔龙要比人类厉害得多，她还不是让娜提雅维达怀孕了——虽然至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但是莱芙微妙地从这点上获得了一点点信心。
“骑士小姐，如果我只想要满足好奇心，在我面前，您是不会有秘密的。”娜提雅维达靠近了她一步，“如果我想要您做我喜欢的事，我有许多种办法来骗您哄您。如果我只是想要得到您，您是没有办法拒绝我的。”
莱芙感受到了一丝危险，抱着刀，退了一步：“我知道你很厉害，不必特意提醒……”
“唉，但我想要和您长长久久。”娜提雅维达说，“所以我等您心甘情愿。我不用别的身份来骗您，我不会逼您说不想说的话，我等着您心甘情愿地告诉我一切。也等着您，心甘情愿地对我说，愿意与我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