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行笑吟吟道:“不能。”

  春风拂过画桥,画桥名为画桥,却不是一座桥,画桥是个很美很美的作画谈情的盛地。

  鸾城少年少女都喜欢来此地留下自己的身影,最好,离开时再带着情人画好的画,人生简直完美没有遗憾。

  东陵郡主琴画双绝,乃画圣门下最得意弟子,像默画这样基础技能,她十岁那年就练得比画院有品级的御用画师还好。

  她不准淮纵动,说白了,就想明目张胆借此机会多看淮纵两眼。

  况且……欺负淮纵多好玩啊。

  比画画还好玩。

  得知不能,淮纵开始顶着张冷漠脸。

  她和萧行青梅竹马,萧行几斤几两她不知道?摆明了故意捉弄,且这样的伎俩小时候没少用在她头上,偏偏每次她都心软选择妥协。

  这次也不例外。

  从她们闹翻至今,萧行再没有像今日这般温柔娴静地为她提笔,她昨日还羡慕林家小姑娘有华阳宠着,今儿个自己也有了这待遇。

  萧行大气,只对亲近的人任性,愿意欺负她,说明还没对自己彻底断情。若哪天萧行客客气气和她说话,淮纵就该慌了。

  “冷着脸做什么?笑一个?”

  淮纵不服气:“你让我笑我就笑,那本侯多没面子?”

  “面子?”萧行沉吟看她,忽然道:“阿纵,笑一个。”

  淮纵微怔,极其自然地冲她展颜。

  那一笑,如冰山消融,柳枝发嫩芽,春日的气息降临在她身上,一晃看得萧行心尖跟着轻颤。

  起初她还存了两分调侃,动笔后,神色越发虔诚,慢慢的,竟觉淮纵在她笔下成了只斯文儒雅的妖精。那张含笑如春的脸,配上眉梢一点无辜宠溺,看得萧行再次心跳加速。

  向来沉稳的手有了一丝轻颤,她轻轻咬唇,恶趣味地想把某人故意画丑,念头闪过,笔下却不听使唤,极为诚恳地画得更美。

  她一手丹青出神入化,心里反反复复叫嚣:淮纵这只妖精啊,这个斯文败类,作何要笑得如此动人?

  淮纵笑僵了脸,心里敲着忐忑的鼓点,顾自担忧:她这会狼狈滑稽的模样,画出来不好看怎么办?萧行笔下素来追求极致美感,万一不好看,她会不会恼?

  就和没令她打牌尽兴一样,这画不尽兴,也是个大问题啊。

  想着想着,她讨好似地朝萧行一笑,哪知唇角弧度还没拉满,萧行笔尖微抖,一声厉喝:“不准笑!”再笑我就要告你恃美行凶了!

  被凶的淮纵:“……”

  想哭。

  别恼好不好?

  统共画了三幅画,画完,萧行感觉浑身力气都被抽干。

  将画像装进画筒,盖好盖子,阻绝某人欲窥探的目光,萧行道:“不给你看。”

  “……”

  淮纵想知道自己刚才有多丑,不过看萧行这一脸坚决模样,便知没有可能。

  她摸摸鼻子,眼里带了星星点点的怀疑,问:“你今儿个……吃错药了?”

  “……”沉浸在某人美色里的萧郡主狠狠瞪她一眼:“闭嘴!”

  堂堂凛春侯,不仅不解风情,还煞风景!淮纵还是安安静静当个美男子比较好。不过……淮纵美起来,真不像个儿郎啊。

  又凶我。

  淮纵咬牙:“你别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我怎么瞧着你没安好心眼?”

  好端端给她作画,别是有什么阴谋吧?还是说……为她以后那些不正经的小画找素材?天啊,她都忘了萧行是个不正经的画师了!

  “你说谁不安好心眼?”萧郡主面沉如水。

  淮纵上前一步,眯着眼,贴近她道:“萧行,你不会又把本侯画成青楼小倌了吧?嗯?”

  嗯什么嗯?离远点!

  萧行眼里一道冷芒飞出去,淮纵退开半步,不满道:“谁知道你看着我这张脸在想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平时萧行哪容她这么放肆,但这会破天荒生出一股心虚。

  没第一时间听到萧行怼她,淮纵倒吸凉气:“你不会真把本侯画成青楼小受了吧?萧行,我奉劝你不要太过分啊,当本侯不会画画吗!”

  青楼小受?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嗯?画画?!

  萧行眨眨眼,后知后觉的凤眼微眯,语气极尽魅惑挑衅:“哦?侯爷要把本郡主画成哪样?是穿衣服的…还是…不穿衣服的?”

  “……”

  淮纵白眼一翻,选择当场死亡。

  碾压小侯爷后,美貌端庄的萧郡主也有点受不住,面色微红地别开脸,也不晓得怎么脱口就……

  余光瞥见淮纵比她还红的脸,扑通的小心脏缓了缓,稍松口气,忍不住蹙眉:莫非天天被淮纵喊着‘假正经,’一语成真了?

  这还是淮纵首次想破头也接不住萧行的话。

  她知道萧行在变着花样怼她,可这么香·艳的怼法,让人怎么好意思还击?

  穿衣服的,还是不穿衣服的?这还用说吗,当然是——

  “咳咳!”

  淮纵没出息的被自己口水呛到了。

  “……”

  萧行眸光轻转透着怀疑:这傻子到底在想什么?

  “我……”说时迟那时快,淮纵猛地住嘴,望着不远处得意嚣张的笑脸,瞳孔微缩:“桓决?”

  怀里的东西散落一地,人越过萧行如离弦的箭冲出去!

  一阵风荡过,眼前早没了淮纵的影,萧行一腔热血登时凉透,她刚才没听错,桓决。

  淮纵喊的人,是桓决。

  而桓决,又是谁呢?

  是三年前笑着将香囊系在淮纵腰间,导致她和淮纵闹翻的少女。

  等了片刻不见淮纵回来,萧行怒火烧到最旺,盯着画筒,看了眼流水淙淙的画桥河,半晌,疲惫地低下头。

  她还是舍不得把方才倾尽心神所绘的三幅画毁掉。

  她缓缓抬起头,冷笑:好个藕断丝连啊,好个薄情寡义的凛春侯!你为了旁人一次次把我抛下,当真以为我会一而再再而三等你?

  休想!

  唇角勾起冰冷嘲讽的弧度,萧行眼里怒火化作终年不化的玄冰,起身,头也不回离开画桥。

  画童望着一地精贵物什,回过神追在身后大喊:“姑娘?姑娘!您东西落下了!”

  热热闹闹的沐春节,萧行却没了游玩的心思,她心里忽然很空。

  她知道那空虚从何而来。她等了淮纵三年,不曾想,等来一道决绝离去的背影。

  她也知道自己该相信淮纵,可相信不代表不会难受啊。

  孤身行走在人海,直到身后传来一声呼唤,萧行回过头,在看清那人后,心底深处荡着说不出的失落。

  华阳牵着林絮絮的手急急走过来,四下环顾,疑惑道:“怎么就你一个人?淮纵呢?”

  “别和我提她!”

  华阳被好友冒着冷气的森然口吻惊得眼珠子瞪圆了:“不、不会又吵架了吧?”一起过沐春节都能吵起来?淮纵怎么做到的?

  “郡主姐姐,不要难过,侯爷不在,我们陪你玩啊。”林絮絮天真可爱,笑起来时,那股单纯劲儿会令人想起养在山林的小白兔。

  “本郡主才不会为那样的人难过。”萧行眉眼倦然:“你们要去哪玩?”

  “姻缘树!郡主姐姐一起去吧!”

  鸾城西边断崖旁生着一棵千年古树。

  很多年前,有对恋人来到树下结缘,百年姻缘美满,为世人传颂。

  渐渐的,这棵古树被人称作姻缘树,但凡有心求姻缘的男男女女都会来到姻缘树下,祈求一段百年不断的好姻缘。

  远远的就能看到红丝带在风中飘扬。千年古树,名不虚传,交错伸展直欲蔓延苍穹的枝丫系着五颜六色的香囊。

  站在树下,萧行感慨万千。

  华阳和林絮絮是第一次来此地,但她不是。

  早在五年前,她和淮纵便在古树留下了属于自己的香囊。

  而香囊里,放着凡人对姻缘的渴求。

  姻缘?她倏地冷笑,克制了一路的怒火在五脏六腑炸开:“来人,去把树上标号0521的香囊取下来。”

  华阳被她突然地发作吓了一跳,赶紧带着林小姑娘跑来哄这位小祖宗。

  姻缘树的香囊一旦挂上不能取下,凡人多有忌讳,但萧行要做的事,谁阻得了?

  皇家侍卫办事极有效率,在守树人的指导下麻利的从最高的那截枝丫取下郡主要的香囊。

  “咦?小九,这香囊是你的么?”华阳好奇道。

  萧行指尖微颤地拆开香囊,一时无话。

  就在刚才撕心裂肺的瞬间,她很想看看淮纵对姻缘的祈求。她清楚自己那枚香囊里装的是什么,如今,她想看看淮纵的。

  五年前她们携手来到此处,五年后,萧行任性地拆开未婚夫的香囊。

  看到香囊,她又忍不住想到那个名唤桓决的小美人。

  小美人长成了大美人,一个照面就把她的人拐跑了。萧行眼里隐有火花噼里啪啦炸裂开。

  华阳护着林小姑娘往后面倒退两步——太可怕了,淮纵到底做了什么惹得萧东陵一副把人生撕了的架势?杀气腾腾,简直如魔女降世!

  而这气势只维持短短的几个呼吸,下一刻,杀气尽散。

  华阳难以置信地眨眨眼,发生了什么?

  她了解萧行脾气秉性,不敢在此时凑过去,省得遭了鱼池之灾。

  气息瞬间温和下来的萧行,如敛去满身高傲的猫咪,她安静盯着一指宽的小纸条,红纸黑字,以极其秀美飘逸的字迹,明明白白写着某人赤露敞开的心意——

  喜欢萧行,一辈子都不觉累。

  淮纵……是在和她表白吗?

  一辈子。

  多么温柔美好的字眼。

  她原以为一辈子都等不来淮纵和她表明爱意,哪知这人偷偷摸摸背着所有人,早就将心意写明。

  那些沸腾热烈的醋意怒火,奇异般被抚平。萧行将纸条妥帖放回去,香囊重新被挂在它原有的位置。

  美人莞尔,心想: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