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 霍曲仪归庄。听闻师妹发了好大的火气,顿时乐不可支地半倚在案几。她这么看热闹,薛灵渺面上微恼,“师姐~”

  “好好好, 不笑你了。”她目光往人身上绕了两圈, 啧啧两声, “师妹容色越来越好了。看来还是砌玉山庄养人,不如忘了那苏玙,好好做霍家少主罢!”

  霍家少主。

  薛灵渺神色微动,“师姐, 不好说笑的。”

  平素下人喊她一声“少主”皆看在师姐面子, 可霍家家大业大哪轮得到她来做名副其实的少主?

  她心有抗拒, 霍曲仪索性不再提,转而笑道:“事情处理的不错, 该赏。”

  薛灵渺期待地‘看’着她。

  少女心事, 遮都遮不住,更没必要遮。霍家主无可奈何, 她还真怕时日久了, 把人憋坏了,没耐烦地挥挥手, “去罢, 莫做得太过火了。”

  灵渺面色发红,顾自羞窘,“师姐真爱打趣人。”她足尖一转, 提着裙角在侍从搀扶下离开。

  暗道,她怎么做阿玙都会喜欢,哪会过火?若非见天‘看’不到人, 她何至于如此?一股脑又把自己偷偷摸摸行事的因由毫不迟疑地扣在霍家主头上。

  “年轻真好啊。”霍曲仪摸着白狐脑袋,双眸染笑。

  ……

  盛京长街,文武状元身骑白马胸前戴着大红花,发间别着一支小红花,街道两旁人满为患,呼声热烈。

  永眷茶楼。伤势养好的漪兰姑娘精心打扮一番,站在三层楼赏景观人。

  今朝文武状元尽归宁家兄妹,宁晞坐在马背不动声色躲避着四面八方扔来的绢花,偶尔被砸中脸,眼眸发沉,转瞬又有所收敛。

  她看起来不开心。漪兰捂着帕子轻笑,她不开心,她就开心了。从怀里抽出颜色清雅的绢花,使了巧劲扔到那人怀里。

  宁晞出于习惯就要振衣抖落满怀扰人的仰慕情思,视线不经意落在某朵绢花,瞳孔微缩——绢花之上,一束蓝色鲜草。

  这是……玄阴草?

  她指尖一颤,抬头四顾,惊鸿一瞥,将一抹倩影收入眼底。

  “阿姐这是怎么了?”一朝高中意气风发,宁昼调侃道:“可是看中哪个小娘子了?”

  漪兰站在三层楼朝她一笑,翩然远去。

  “阿姐?阿姐?!”

  宁晞恍然惊醒,手指不自觉捏紧绢花,眉头轻蹙,“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阿姐,我没有……”他心生怪异之感,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茶楼之上贵女们眉眼多情,摸了摸鼻侧,好罢,他是打扰阿姐看美人了?

  殊不知胞弟如何胡思乱想,宁晞牙关咬紧,眸子掀起波澜。

  是她。

  她来了。

  是来教自己负责的么?毕竟她的处子之身毁在自己这……

  宁晞没来由的慌乱烦躁,若真是来逼她负责,当真要娶了她吗?她与她相识日短,哪来的情分可言?但做了就是做了,不想娶,也得娶。

  将门之女,处事向来讲究干脆利落,那女子失了贞洁,嫁人无望,纵使嫁人,一旦洞房花烛,她该怎么面对携手一世之人?对方真能不嫌弃?

  心头压着两桩大事。

  一桩为相府平反,一桩为那场露水情缘。

  茶楼之上再寻不见那道踪影,宁晞都要怀疑一时眼花,然手心攥着的绢花,绢花上的玄阴草清楚提醒她那夜山洞发生的种种亲密。

  她低头捻磨指尖,心乱如麻——那……那已经是她的女人了……

  她为何来了又走?还会来寻她么?她究竟如何想的?是否还在怪她?

  玄阴草……

  她将玄阴草绣在绢花,是在提醒她莫要忘记那晚之事么?

  接二连三的绢花抛在她肩上、怀中,宁晞脸色微变,跨马游街,若非她高中状元,她怀揣绢花是要送给何人?这般一想,竟百般不是滋味。活脱脱像未吃完的桂花糕被人抢了去。

  宁昼偷偷瞥了眼,深觉他阿姐不对劲。

  阿姐斩情于苏玙,正是可以大大方方爱慕他人的阶段,他也盼着阿姐莫负年华好好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情,找个知冷知热体贴的娇娘子,夜里有人搂着,白日煮酒烹茶,逍遥自在。

  罢了。

  不对劲就不对劲罢,总好过她自我封闭,孤独一生。他还真怕阿姐谁也不爱,孤孤单单过一辈子。有个人来叩开她心门,也是好事。

  既是好事,便无需理会。只是……

  他小声提醒道:“阿姐,你和这朵绢花有仇么?”怎么表情怪怪的。

  宁晞冷呵,“就你长着眼睛!”

  “……”行罢。我闭嘴。

  茶楼相顾,漪兰放了一半的心。宁晞这样的人,如非蛮横地闯进她的心,穷极半生都不见得能得她另眼相待。尤其,在她斩情苏玙后。

  躲在暗处看她信马游街得万人吹捧,漪兰点燃手上烟花,只听“嗖”的一声,烟花直冲云霄,在高空炸开明亮花瓣。

  贺你一朝高中,青云直上。

  宁晞心生感悟地看着头顶浩大烟花,掌心微松,默不作声将惨遭蹂.躏的绢花收入怀。

  看到她的动作,人群又是一阵欢呼,直道这位女状元心有所属,好事不远矣。

  宁昼啧了一声,“阿姐,可以呀。”

  白担心你孤老一生了,没想到呀没想到,媳妇都自己找好了。

  宁晞目色沉凝渐渐化作不可动摇的坚定。

  那夜她分明可以拒绝,却也没逃过美色.诱.惑……罢了,心甘情愿做下的事,担着便是!

  ……

  宁家姐弟喜事临门,荆续茗名次不佳,倒也榜上有名。头悬梁锥刺股,延请名师教导,进了酒楼,荆续茗见了苏玙,激动地连连感叹“熬过来了,熬过来了!”

  他本身便有些许底子,几月不舍昼夜奋发图强,能有一个末尾的成绩也算光宗耀祖。晏术得了个武探花的名头,李寺升迁犹如坐上豪华高速的马车,窜得快,如今已是副六品小官。

  好友们功能成就,苏玙提着特意下河捞来的三条肥鱼交给酒楼掌事,酒菜上桌,众人或有感慨或心生快意,酒过三巡,各自沉吟不为人知的心事。

  荆续茗榜上有名,待朝廷调令颁布,他有意回边城做个芝麻小官,夺家产,护娘亲,一家子闹腾事,在盛京待不了多久。

  李寺看中了世家一名女子,奈何身份低微高攀不上,没法登门开口,哪料过了没几日,钟情之人与他人订婚,他一腔情意没了着落,正借酒浇愁。

  宁昼思量着阿姐到底和谁有了首尾,宁晞念着那夜的放纵欢情,心事成茧,怕她来,又忧她不来。她再是冷情,也不愿自己的女人再嫁,抑或伤情一生。

  晏术放下酒杯环顾全场,视线终是落在一旁的苏玙身上。长这么大,她没佩服过几人,苏玙便是一个。三教九流吃喝玩乐,苏玙是玩家里的祖宗,一朝幡然醒悟,攻读诗书纨绔从良,做得也是漂亮。

  内里的诗文她看不出有多少,但这一身颇能唬人的气质,她是真的服。

  相府的事爹不允许她干涉,苏玙傲气又不肯接受帮扶,今个你送她一两银子,赶明天刚亮她就能掏出三两银子丢回去。

  晏术不止一次见她当街卖草鞋,也不仅仅卖草鞋,下雨天偶尔出门也能看到苏玙当街卖艺。五花八门,算是让她领教了一遍,开了见识。

  苏玙微醺中被人捅了胳膊,便听晏术开口,“谋逆之事仍未尘埃落定,相爷蒙受不白之冤,可惜我等人微力薄,阿玙你也莫要担忧。办法是人想出来的,这一关总能闯过。”

  她言辞恳切,一时众人收敛心神,全部心思扑在想办法上。苏玙看了眼门口方向,很快酝酿好说辞,“此事,我一人担。”

  叔父与天子合谋,以他的手段不见得单单要她浪子回头,说不得还有后手。她无心隐瞒朋友,在座的俱是聪明人,便是李寺茫然愤怒之际也咽下了那句“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是朋友,所以拥有朋友的默契。

  宁晞眼里闪烁明明灭灭的光,须臾归于沉寂。她料定苏相倒台一事存有蹊跷,权倾朝野可谓一手遮天的相爷,哪是那么好扳倒陷害的?到了此时谁若还抱着苏家倒了的念头,不是真傻,便是真猖狂。

  思忖相爷不在朝堂,而朝堂哪方获利最大,她心有成算。慢慢地,人们品出味来。苏玙眸光清澈,“不错,别担心我。”

  李寺吸了吸鼻子,好一会这才敢拍案而起,“知不知道?为你上多大的火!操多少心!”

  着急上火操心忧虑的何止他一人?

  眼看一道道眼神瞥过来,苏玙举杯,“我认罚三杯。”

  “三杯?!美得你!不醉不归!”

  她刚要说晚会儿要去书院旁听,被宁晞笑里藏刀的眼神堵得愣不敢说出口。这些人为她找了多少门路,求了多少人,她有眼睛,哪能看不见?

  离开酒楼时,她喝得半醉。饶是酒量好,也架不住醇酒后劲大。

  “阿晞,你……你是有什么心事么?”

  宁晞睁着双醉眼,被宁昼搀扶着,嘴里断断续续,落到苏玙耳里也只得了一句“她来了。”

  宁昼眼睛微眯,嚯,果然有事瞒着他。

  一群人醉醉醺醺散开,深秋天空落了雨,雨水打在身上,掀起阵阵凉。苏玙回到家,解衣沐浴已是暮色深沉。强撑着读完半卷书,倒榻睡去。

  苍穹亮起星光,管家叩开主屋房门,双手捧着一份厚礼献给自家相爷。

  长匣打开,是三百年前一幅传世名画。价值不可估量。重要的是苏篱爱画,尤爱名家山水画。

  阿芝候在门外,音色清晰,“少主献礼相爷,望相爷成全。”

  成全?苏篱眼睛不离古画,一幅画就想让他卖了亲侄女?他恋恋不舍地捧画而观,连叹三声“好”,“好画啊。”

  “少主说了,日后若有名作,必先呈相爷一观。”

  没有哪个真正爱画之人禁得起这样的诱.惑,苏篱撇撇嘴,头也不抬,“知道了。”

  门顷刻关闭。

  管家一脸懵,“这……相爷,咱们……咱们还去‘捉贼’吗?”

  苏篱淡淡看他,“哪来的贼?”那是侄媳妇好嘛。

  “……”

  苏相负手而立,阿玙一颗心全然扑在小姑娘那,这侄媳妇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他可受不起侄女再往他跟前寻死觅活了。年纪大了,经不得吓。再者,有个尊老敬老的侄媳妇,感觉……还不错?

  ……

  内室,一盏烛光被点燃。

  薛灵渺撑着翠玉杖拒了下人搀扶一步步走向床榻,她能看到隐约的影,哪怕是个模模糊糊如梦似幻的影子,也够她为之欢喜。

  她坐在榻沿借着凑近的烛光第一次用目光触及她心爱之人的面部轮廓,看不分明,却没来由的羞得不行,“退下罢。”

  “少主,这烛光……”

  “熄了。”

  仆从吹灭红烛带着残烛离开。

  夜深人寂静,少女埋首往那两瓣唇轻嗅,莞尔,“这是……喝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