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不知道怎么离开的东宫,她只觉得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棉花上。

  晕眩的,不踏实的,踉跄的感觉。

  没有一种感觉,是让她觉得好受的。

  赵应无从得知李贤和她说了什么,见她这副模样,便猜想得到李贤说的绝非好话。

  扭头看了看东宫紧闭的大门,赵应张了张嘴,还是不敢问。

  只好关切道:“上官娘子可是觉得身子不适?要不要请郎中……”

  婉儿虚弱地朝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

  赵应哑然,心道这哪儿是无妨啊!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真没事吗?

  婉儿稳了稳神,恍然想起,她和李贤在里面无论说了什么,都易让旁人误解了去。

  便向赵应道:“赵大人,太子殿下所说之事,我会亲自向天后禀报。”

  赵应赶紧“诶”了一声,心说您自己说那是最好不过了,这种宫闱中事,知道得越少脑袋在脖颈上待得越安全。

  婉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挨到承庆殿门口的。

  看到殿门的刹那,婉儿只想转身逃跑——

  此刻的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武皇后。

  李贤的那些话,诚然大有挑拨之意,可是究竟有多少可信度?

  婉儿能够肯定的是,绝非空穴来风。

  何况,这么些年,她亲身经历的种种,早就昭示着答案了。

  “赵大人。”婉儿心虚声气更虚地向赵应笑了笑。

  “诶!”赵应答应得可脆生呢。

  婉儿遂添了几分内疚,不自在轻咳道:“烦请赵大人先去向天后娘娘回复……我、我身体不大舒服,恐怕惊扰了天后娘娘……”

  赵应赶紧点了点头,表示“我懂我懂”,同时道:“上官娘子请便,天后那里咱家会为上官娘子说明的。”

  婉儿哑然一瞬,忙又道:“天后若有责怪,请赵大人尽推到我身上才是。”

  赵应哈了一声:“怎么会呢!天后娘娘最是看重上官娘子的!”

  婉儿:“……”

  眼看着赵应转身离去,婉儿才神思不属地往偏殿的方向去。

  偏殿廊下是一溜卧房,婉儿在那里有一间,供她在承庆殿不侍奉武皇后的时候留宿。

  回到自己的卧房,婉儿仿佛被抽尽了气力,委顿在了榻上。

  脑中太乱,乱得让她一时之间理不清头绪。而久违的小腹坠痛,也不开眼地在这个时候来折磨她。

  承受着身与心的双重折磨,婉儿觉得自己要疯了。

  就这么胡乱想着、痛着,或许这具正在成长的身体,承受了超出其承载能力的压力,本能地寻求休息,婉儿竟不知何时囫囵睡了过去。

  纵然睡去,也没有什么好梦可做。

  打打杀杀,阴谋算计,简直比清醒的时候还要累。

  婉儿被那些虚幻的梦境搅得腰酸背痛,而梦中武皇后冷漠疏离的脸,更让她心惊胆战。

  倏地从梦中惊醒,婉儿惶惑地看着周遭的环境,一时间反应不能。

  “娘子,您醒了?”怯怯的声音,响在婉儿的耳边。

  婉儿蹙着眉,看向声音的来源——

  是刚拨给她使唤不久的婢女小蓉。

  看着婉儿皱着眉头,小蓉明显地缩了下肩膀,更怯怯的了。

  婉儿彻底清醒了,脑海中划过“我这张脸难道很吓人”的念头。

  想到“脸”,婉儿的眼神晦暗了几分。

  她一面问着小蓉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一面自顾起身,坐到了梳妆镜前。

  铜镜中,映出了婉儿脸部的轮廓,眉心正中的那颗朱砂痣明晃晃的,想忽视都难。

  婉儿凝着那枚朱砂痣,她问自己:“我是谁?”

  心里面的一个声音在回答她:“我是穿越前的上官惠文,是穿越后的上官婉儿。”

  仅此而已。

  没有谁比婉儿自己更清楚,除了这两个身份,她不是其他的任何人。

  婉儿确信:她与那位徐贤妃,也就是徐惠,唯一的关联,就是她们在脸上的同一位置,长了同样这么一枚朱砂痣。

  而她,绝不是徐惠。

  虽说鬼神虚无缥缈不可信,但明崇俨对徐惠情根深种,若自己的身上真的存着徐惠的哪怕一魂一魄,明崇俨会看不出来吗?

  明崇俨心里面是清楚的,可是旁人呢?

  她……可清楚?

  婉儿的眼前恍然现出了武皇后的脸,以及过往所有,看到这枚朱砂痣的时候,武皇后的种种异常反应——

  婉儿胸口又酸又痛。

  若不是偏巧她也长了这么个东西,当年尚在年幼的她,还会被武皇后注意吗?后来又会被武皇后召到身边侍奉吗?

  熟悉的史书上都说,武皇后是因为爱惜上官婉儿之才,方大度抛开昔年与上官氏的恩怨,抬举了上官婉儿,成就了一代巾帼女相……

  婉儿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她无法确知,那个她穿越来的时空之中的上官婉儿,是否有她如今的烦恼和痛苦。

  两辈子没有对任何人动过心的她,第一次,也许是唯一的一次对一个人,一个女人倾心,却可能要面对做别人替身的痛苦——

  这谁能受得了?

  旁边的一声轻响,唤回了婉儿的神魂。

  扭过脸,婉儿看到小蓉将一只托盘放在了桌上,托盘内放着一碗粥和一碟细点。

  这孩子犹小心翼翼地看着她,生怕惹恼了她似的。

  婉儿暗自摇头。

  其实,小蓉的年纪比她还大些。不过以两辈子年纪加在一块儿不比武皇后差多少的婉儿看来,小蓉还真就是个孩子。

  这孩子心思细,又听话,还有眼力价儿,难怪赐给她侍奉。

  婉儿突然脸色一僵。

  又是谁做主,把小蓉赐给她的呢?

  还不是高高在上的那位,疑似把她当做替身的那位,天后娘娘?

  婉儿的脸色瞬间更不好看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心被两种力量撕扯着。

  一种在不断提醒着她武皇后对她的好,另一种却在时时刻刻用锤子敲打她的脑袋,让她清醒点儿,看清楚自己于武皇后而言,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

  小蓉鲜少见到婉儿这样的变脸色,心里更添了些慌,想着当初天后下懿旨让自己来侍奉的时候,特特地对自己说“若是伺候不好,就去挨板子吧”的光景,小蓉更觉得脑后冒凉气,脊背痛得慌了。

  她惴惴地看着婉儿,嘴里面说的话都磕绊起来:“娘、娘子……这、这是天后赏赐的……说是您身子还虚着,先进些药粥,再——”

  被婉儿一眼瞄过来,立时吓得噤了声。

  “天后所赐?”婉儿眼神极复杂地盯着那只托盘。

  “是……”

  “什么时候赐的?”婉儿追问道。

  “就、就是您还睡着的时候。”

  婉儿心里一阵五味杂陈。

  “天后派了谁来赐的?”婉儿又问。

  “是小赵大人。”小蓉终于能利落地回话了。

  小赵大人就是赵永福,赵应的干儿子。

  武皇后派他来赐食,就意味着她那里没什么大事发生,就是例行的赏赐。

  婉儿仍觉不放心:“天后那里可有什么吩咐?”

  小蓉也算是个手脚麻利的,一边服侍着婉儿用膳,一边嘴里面答道:“倒是没听说……就是……”

  她停住了话头儿,似在思考。

  “就是什么?”婉儿不安问道。

  “听小赵大人说,天后召了丘大人和裴大人去,或是有什么大事吩咐?”小蓉答道。

  赵永福和赵应是一气的,最听赵应的话。因为有赵应这层在,赵永福没少暗地里指点照应婉儿,让婉儿免于吃亏。

  婉儿稍一想便知道赵永福同小蓉这么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小婢女说这些话的深意所在:无非是通过小蓉之口,把这些重要的讯息传到自己的耳中。

  婉儿不禁苦笑,暗道赵应父子是不是巴结错了啊!

  她自己尚只是个“替身”,又如何帮他们在武皇后那里挣得荣华富贵?

  “哪个丘大人?哪个裴大人?”婉儿还是忍不住问道。

  果如她所料,小蓉回答是丘神勣和裴炎。

  婉儿心内呵笑一声:武皇后召了这两个人去,只怕太子李贤的溃败就在眼前了。

  可为什么,明明将要溃败的是李贤,自己的心却是如此的忐忑不安?

  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忽略了……

  婉儿胡乱地吃了两口粥,添了两块点心,便再无食欲。

  纠结着某个念头,婉儿看了看身旁的小蓉。

  小蓉年纪小,历事少,不似赵应或是柴芸等人心眼儿早被打磨得滑不留手,“那件事”或许也只能从小蓉这里打听到了。

  婉儿于是假作不动声色地闲聊,真就从小蓉的口中打探出了消息。

  天色向晚,外面也安静得很。

  且不论是不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吧,婉儿已经按捺不住急切的心情——

  就算她暂时无法查知关于徐惠的事,关于另一个人,以她眼下在宫中的身份地位,总是能查到的吧?

  “娘子要回掖庭?”小蓉诧异问道。

  婉儿点点头,嘱咐她“在家里等着”。

  “哪里有让娘子一个人回去的道理?”小蓉说着,作势就要陪着婉儿一同回去。

  婉儿脸一沉:“我与母亲商量些私事,你也要听吗?”

  小蓉吓得慌忙缩了缩脖子,不敢多嘴了。

  婉儿暗自摇头:从何时起,自己也学会了恩威并施的手段了?

  以婉儿如今和在武皇后处的得宠程度,想要遮人耳目查知一个落魄女官的下落,真不是什么难事。

  用武皇后的权势去查武皇后的底儿,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婉儿此刻不敢深究自己的心,尤其是当她看到落魄憔悴、粗布衣衫的裴女史的时候。

  这个女子,真的是当初她刚入承庆殿的时候,看到的那个年轻的姑娘?

  婉儿的心沉入了深渊。

  而裴女史认出她之后的惶恐几乎癫疯的反应,更是让婉儿心乱如麻——

  “上官娘子饶命!饶命!”裴女史扯着婉儿的衣襟叩头不止。

  婉儿的嗓子眼儿里像是灌了一把砂砾,磨得生疼,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裴女史于是更怕了,慌乱道:“奴婢不会……不会碍了您的路的!奴婢……不会……不会妨碍您侍奉天后娘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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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大概也是魔障了,晚上做梦都是剧情(笑哭)

  感谢@一支半节的长评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