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是老的辣。

  只要沈证影一主动, 胡籁发现自己根本拿她没辙,要不是尚有一丝保命的不服气,怕是早就俯首帖耳, 举手投降。

  这年头有几个人能好好跟对方说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怯懦,能将自己完完全全袒露在对方面前?

  有几个人能一边喝着小醋, 一边问她:如果我能像你说的那样破茧而出,第一眼看到的会是你吗。

  要命, 真的要命。

  常有人说胡籁磨人, 那是他们不认识沈证影,和沈证影一比, 她干脆果断得不得了。沈老师才是深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色的那一个,浑然天成, 没有半分做作。

  理智上, 胡籁早已溃不成军, 可是她不想就那么投降算了。

  在面对沈证影这个没法给出反对答案的问题时, 胡籁反问她:“你希望第一眼看到的是我吗?”

  除了希望、万分希望, 沈证影没有第三个答案。

  于是,胡籁告诉她:“这取决于你, 而不是我。”

  当初沈证影提出分开从此再不来往,她一次一次试图挽回,结果还不是分开了。

  她们的关系,她说了不算数。

  沈证影并未因此沮丧, 眼眸清亮继续问她,“你会等一等我的是不是?”

  沈证影深谙语言艺术,她不说等她, 只说等一等她。

  啊!

  胡籁哀嚎,她倒是想说不等不等等个毛,等你不如等鸡下蛋。可是她知道,一时半会儿她哪也去不了,这次和以往每一次恋情不一样,她没法说分开就分开,从此陌路也好,偶遇也好,她无所谓。如果不是她坚持忍住忍住再忍住,早搂住这个狡猾的女人亲吻一百次。

  不!一千次。

  沈证影在她的眼里,在她的心底,一举一动无不牵动她的心神。

  爱是那么短暂,遗忘那么漫长。

  一天在“燃”喝酒,有个长发男人想用诗来换酒。

  他拿着吉他用西班牙语吟诵:“想着我不再有她,感受着失去了她,听着孤寂的夜晚因为没有她而显得更加憔悴,失去灵魂的辞藻像落在草原上的露珠一样乏味,为什么我不能保有我的爱……爱是那么短暂,遗忘却那么漫长……”

  哪怕听不懂西班牙语,胡籁依旧能感受到一种孤寂与怀念。她请长发男人喝一杯酒,从他那知道这是聂鲁达的诗。

  说来可笑,从前胡籁念不了现代诗,总觉得肉麻兮兮,太过直抒胸臆。

  现在好了,与诗产生共鸣。

  不知是陌生的语言使她更容易听入耳,还是心境与诗相契合。

  那时胡籁正好在感叹,和沈证影相识相处不过数月,怎么放下的难度别与以往。

  走路吃饭喝酒听歌依旧会想到她。

  有恨铁不成钢的怒,也有化不开的爱怜。

  她还能怎么说,只能说:“沈证影,我在这里。但是我们没有和好,我还在生气。”

  沈证影一下子笑了出来,慢慢的,眼眶含泪。

  那晚当然什么都没发生,她们还没和好。

  第二天想起来,胡籁想笑,笑着笑着又觉得不对头,开始气自己没有立场没有原则没有骨气。

  是个标准的贱骨头。

  必须得找人吐槽一下。

  这事如果跟周怀宜讲,她一定会说沈老师有沈老师的难处,既然她来找你,肯定是深思熟虑后的结果。她一直在惦记你。周怀宜最会讲的就是体谅和包容。

  她当然可以体谅包容,何莳从头到尾坚定不二,还有个可爱的小天使女儿安生助攻。

  沈证影呢,从头到尾摇摆不定。

  她先亲她的,亲完就跑,当无事发生。

  自己想和她谈恋爱发展长期关系,她却满脑子黄色废料只想跟她上床。

  别说还有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拖油瓶哈士奇狗儿子。

  盘算来去,最有可能跟她有共鸣的应该是雷莛雨,上回她们吐槽只进行了半场,继续下半场也不错。

  过年前大家心思浮动,尤其今年情况难明,回家过年有一定风险,家在外地的同事每天看最新发布的信息,一会儿回去一会儿不回去,时刻天人交战。胡籁随大流一起放羊,问明雷莛雨傍晚有空,早早下班去她的花店参观。

  从近几次送货上门的花束来看,雷莛雨家的花品质不错,与大路货的花束不同,品种上破费心思,时不时有些意外惊喜。价格与市场同类相比属于中等水平,但绝对物有所值。

  近几年出现不少互联网花店,定期送花,号称价廉物美,但实际到手里,真正物美的不多。用胡籁的话说,这些花最美的一刻全是图片修得好,实物品质参差不齐。她试过好几家,有些花一看上去就是残花败柳,有些花束搭配奇土,不是开头好持续差,就是从头开始差。而且像是说好了一样,你卖芍药我也卖芍药,你卖牡丹我也卖牡丹,可以理解为了走量,但实在无趣。

  雷莛雨的花店在几个居民住宅区附近,从选址来说,很有些街坊邻居花店的味道。不过花店内窗明几净,陈列有序,不似街坊花店那般杂乱邋遢。

  胡籁到时仍是工作时间,店内顾客不多,只有两个店员,皆为女性,一个约莫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姑娘,一人接待客人,一人操作电脑接单。雷莛雨则对着电脑点点画画,学习别的行家,一抬头见胡籁进门,眼前一亮,起身相迎。

  两人打过招呼讲几句客气话,雷莛雨带她看看店里的花,认认不识得的品种,之后泡来一壶花茶,在她办公桌那坐好。

  胡籁心里有事,不喜拐弯抹角,见雷莛雨爽朗直接,喝一口花茶后,便将自己与沈证影的情况简略说明。上回二人一块吐槽,对彼此的情况早已了解,今次她补充完最新发展后说:“我实在扛不住了,可要是不扛,心里总觉不快。眼下或许有失而复得的快乐,但是时间一久,以后出现别的问题,我总觉得会旧事重提。这口气咽不下去就是不爽,可是从理性上,我不是不能理解她。哎,我讨厌软弱摇摆的自己。”

  说起来,胡籁不是那种事无巨细会与人分享的人。可感情的事情,尤其是和女性的感情,纯属人生头一回,加上遇到的对象纠结矛盾,她自己首度体会难以割舍。种种不甚明了混合在一起,使她格外困惑和谨慎。

  一向随性的人忽然格外认真在意,总有一种束手束脚的感觉。

  “我以前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在一起就在一起,分手就分手。可这次,分手不舍得,居然还想吃回头草,在一起又觉得梗着根刺不痛快。都不像我了……诶,你那个汪小姐呢。上次听你说,她看似有情又碍于是你前妻的朋友表现的很无情,要说无情,又时时流露出真情实意。我看你找到机会就嘲讽她几句,她态度倒好。你呢,不难受嘛。”

  “难受死了好嘛。”

  雷莛雨既然叫一根筋,那真是率直的一根筋,不擅长弯弯绕绕。模棱两可又纠结的感情实在叫她头痛,否则她也不至于想想就火大,间歇性嘲讽汪绮媛。

  不过她没有夸大自己的恼火。

  “难受归难受,但爱情不是战争,非要争个输赢。爱情是一件系统工程,不是简单的我们彼此喜欢,我们就在一起。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人不同,注定这个系统工程的发展不同。当然,对于很多人来说可能就是那么简单,比如我跟雅宁就很简单。”

  “在经历过简单直接的感情之后,你怎么能习惯游移不定的感情?”

  胡籁十分困惑。

  她素来信奉的原则是:要就争取,不要拉倒。

  “想到要去习惯,其实已经习惯了,想到要接受,也已经接受了。简单是我和雅宁的运气,游移不定也是运气。你想啊,游移不定说明你不在她的设想之中,是一个意外,人处理意外总是需要花更多的时间。我跟雅宁再简单,也吵过架,闹过别扭,不至于到分手的程度,但也经历过冲突和回避。而且,对你来说不是问题的事情,可能对她来说全是问题。”

  “但是?”

  “但是,如果不是因为喜欢你,她为什么要纠结。换一个人,你看她纠结不纠结,痛苦不痛苦。绮媛和你那个沈老师一样,她们从小背负了许多不该背负与承受的。我们能够简单,不是我们足够睿智,不是我们满怀勇气,不过是因为曾经我们的运气足够好。”

  经历过意外、经历过生死的人格外相信活在当下,只争朝夕。要说意外和修行教会雷莛雨什么,那必然是安住自己的情感,留给情感以发展的空间。本质上她与胡籁相同,相信除生死之外,世上没有难事,只要肯去做。爱情更是如此,彼此相爱已是难得,如果双方愿意为了同一个目的地前行,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你软弱是因为你喜欢她,她纠结也是因为她喜欢你,彼此喜欢不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嘛。感情上的事,没什么吃亏便宜,要是总想着划算不划算就太掉价了。而且,同样一件事情,你花三分力,她可能需要花十二分的力气。想在一起便在一起,觉得时候未到就再等等,总有水到渠成的那一日。人和人情感的发展不是简单的一条线,很少人能真的做到要不现在、要不永不。你要是问我建议,我只能告诉你,跟从心走,喜欢的时候好好感受喜欢的点点滴滴,起码将来没有遗憾,不会悔恨。”

  一般来说,胡籁厌恶说教,可听雷莛雨不急不缓,平淡冲和把那么一大通话说下来,居然没生出想要反驳的心,反而切实感受到了被安抚,甚至隐隐约约领悟到一些以前从没想过的事,比如:沈证影远比她想象的更喜欢她。

  带着烦恼来,带着窃喜走,回到车里,胡籁按捺不住澎湃的心潮给沈证影打电话。

  电话接通后,她却听到了熟悉的音乐声。

  “沈证影,你在哪?你又跑去喝假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