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语明好笑, “以前怎么没发现你那么爱骂人,骂脏话一溜溜的。你知道嘛,以前我妈的学生骂脏话, 我妈会叫他写检讨。”

  “我还在你妈课上睡着过好几次呢,她叫我写检讨, 五千字……”想到刚认识那会儿,胡籁笑开了, 没多一会儿, 笑容浅淡,心绪倒是平和不少, 往椅背上一靠。

  以前没怎么发现,近距离一看,母子到底是母子,五官还是有几分相像的。

  沈证影的闷骚退缩到江语明这就变成了明骚明贱。

  “你叫我出来到底要说什么?你那小女朋友呢, 搞定了?没告诉她你那个莫须有的朋友是你妈?”

  “暂时安抚, 姑且相信。”江语明推推美式, “你不浇啊?”

  “浇你妹浇。”胡籁严重怀疑江语明约她出来是骨头犯贱纯粹讨骂。

  听她从你妈你妈变成你妹你妹, 江语明又笑, “你不浇我喝了啊。呶,这杯拿铁你的。”

  当初和江语明在一起, 也是因为他脾气好的时候绝对好,就像现在,再急再气都会被他的轻言慢语慢慢化解。

  胡籁怀疑地瞥他一眼,“你不会想说反正你跟你妈是亲母子, 四舍五入你就是她,让我跟你重新开始吧。”

  江语明差点喷出来。“胡籁,你脸还能再大一点么?脸皮还能再厚一点么?”

  “脸能大, 皮不能厚,没见我这皮肤吹弹可破么。好了,你骂过我我骂过你,我们算是扯平了。至于不小心连累你妈的那份,上回见到她的时间跟她道过歉。你有话直说,别假惺惺做戏。”

  “跟我妈道歉?她又没怪你,一口一个:她也是生气,她在气头上,她只是气到口不择言。”半真半假地调侃一句,江语明说,“胡籁,我家里的情况你多少知道一点。老实说,我真没想过你和我妈会有什么牵扯。”

  “谁会想到。”

  如果想到……算了,如果想到她一样不信邪。

  “所以,你跟我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提到沈证影,胡籁依旧烦躁,“你妈的事情问你妈去。”

  “她不肯说。我在意的是,为什么看起来你在乎她,她在乎你,你们又要分开各自难过。是因为我吗?”

  “我倒想是因为你,起码这样更容易解决。可惜,你还没那么重要。”

  “那是为什么?”这回江语明真的无法理解。

  他和胡籁同属一代人,在他看来,喜欢就在一起,不喜欢就分开,除了安全措施问题,没有太多道德约束。父母分开不假,两边尚算开明,家里也曾经历过一些风雨,但没什么特别需要他费心的地方。从小长得好,人聪明,学习也好,还是个男生,同是教师子女,跟他妈所经受的压力完全没法比。

  胡籁看看他,“你妈的事,她告诉你了,我能说,她不告诉你的,我没法违反她的意愿告诉你。其实不难猜,江语明,你是个聪明人,又是专业的,不会猜不到。”

  “所以终极原因还是内因?还是跟原生家庭……艹!”想到他妈那个原生家庭,江语明忍不住爆粗。

  元旦那餐饭不欢而散之后,沈证影试图打电话回去修复关系,同时表明立场。老头老太倒好,完全站在钱清那边,一边倒指责他妈不识好歹,还说什么儿子没个陪在身边的爸爸就是不行,看他妈把他教育成啥样。

  就这坟头发霉的思想还去教育下一代,江语明为那些学生捏一把汗。幸好他妈开窍了,没再回去受那些老不死的气。

  “可是可是可是,我妈是心理系的副教授。”

  “你妈教的是中小学生心理健康教育。再说,精神科医生就没个心理问题了?咨询师就全修通了?那个N大的心理学院副院长还觉得检查儿子手机信息天经地义呢。江语明,我们都是带着问题来的,没问题的都是菩萨。”

  “可是我妈已经在反抗了。元旦遇到你那天,她人生头一回反对外公外婆,呶,快一个月了,老头老太还气着呢。我看不气到过年是不行了。”

  “诶,你外公外婆真是老师啊?教什么的呀。”

  “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初中老师吧好像。老师又怎么样,老师也不过是份工作,收红包体罚看菜下碟,衣冠禽兽老师还少?”

  “也是。还有爱dick成狂,动不动说小姑娘理科不如男生,男生只是不努力,努力成绩一定上去的垃圾。诶,对了,你突然爱叫人泼你咖啡是不是被你舅妈泼完汤之后才有的新性癖啊。”

  “去你的。”

  既然问题出在他妈那,江语明倒是不方便代母诉苦,只偶尔提一两句,再假装失言住嘴。

  胡籁直说他演技浮夸,太过刻意。

  浮夸归浮夸,刻意归刻意,架不住有人愿意上当啊。

  江语明带着问题来,又带着问题回去,托老头老太和脑残舅妈的福,他和胡籁勉强达成了和解。

  下回偶遇不用指着对方鼻子恶言相向那种程度的和解。

  时间很快到了礼拜六初中同学聚会的日子,晚上吃饭,下午唱歌,老中青三代标准聚会项目。

  沈证影出发前还在衣柜那挑衣服,这件不行,那件也不行。

  江语明吃着草莓忍不住嘲他妈。

  “你衣服都差不多,只要不穿去学校那身就行。哎,等等,听说同学聚会是滋生恋爱的温床,妈,你还是穿麻袋去,再戴上你的眼镜。谁要是能从表象下发现你的美,你再考虑他。那人不是火眼金睛的孙悟空就是你万中无一的真爱。”

  “吃你的草莓去。跟你女朋友和好了嘛。男小孩怎么话那么多?”沈证影转身白他一眼。

  她穿麻袋怎么了,不是省得麻烦么,又不是没有人透过现象看本质。

  不过不是万中无一,沈证影觉得她是唯一。

  世人所不能及。

  “妈,你看你又刻板印象了。我好得很,就不晓得你好不好?哦,我晓得,你很好。”

  “明明,你青春期不是早过了?哦,我晓得,男人至死是少年,一直都在青春期。”

  江语明哈哈大笑,顿时放下一半的心。他妈会开玩笑就说明正常了大半,剩下的小半大概只有靠时间和距离来抚平。将终于把自己收拾一新的沈证影送到门边,江语明恳切地说:“妈,你,你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不管是谁,也不需要管别人怎么想。最多给我点时间适应就好。要是今天看中什么老同学……”

  “停停停,明明,没事别跟你舅妈学。”心里不是不感动,可沈证影听不下去,再听下去她又要哭了。

  “好好,晚上回家晚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

  “好。”

  沈证影回以感慨万千的一眼,一路上千百种情绪在胸口激荡。

  欣慰、感伤、自责、不安、期待……一时想到年少的谢雅然,一时想到胡籁,一时想到父母冷漠严厉的面孔和那个被母亲骂哭的小姑娘。

  在闷热的地铁里,她险些透不过气来。

  沈证影对唱歌没兴趣,此番参与聚会只为见谢雅然,不知三十年后的她性情如何,爱好如何,因此特意挑了个唱歌快结束的时间到。等她到KTV门口,微信上已堆满了林芳琴催促她快去的信息。

  在门口略踌躇一会儿,沈证影终于鼓起勇气,按照林芳琴给她的房间号码找了过去。

  偌大的房间里坐着十来个人,男男女女,分好几摊围坐,见她进门,喧杂的音顿时停了,人人停下刚才的动作看向门口。

  互相猜测对方是谁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沈证影恨不得当场消失。望过去各个陌生,按说四十五岁不过是中年人的年纪,里头那些人有几个已被岁月这把杀猪刀剃光了头,要不是看到林芳琴这张熟悉面孔,她都要怀疑自己走错了房间。

  短暂的停滞过后,有个谢顶的男人叫到:“哎哟妈呀,这是谁啊,是我们班上的人嘛。”

  借着灯光沈证影倒是认出了他,班里的皮大王,一天到晚以欺负女生为乐,曾经抓蚯蚓丢到她身上。他哥在她妈班上,因为一件什么事被她妈批评,他们就欺负她,美其名曰母债女偿。

  原以为时过境迁,岁月会带走人不好的记忆,可是你看,被人欺负的事还是记得一清二楚。

  另一个谢顶的男人起哄:“很眼熟嘛,是个美女,我们班上居然有美女啊?老沈,我们班有美女?”

  这个沈证影也认出来了。

  当时的班长,成绩好,嘴巴甜,广受老师喜爱。小时候沈证影觉得他两面派,要么不怎么把人看在眼里,要么跟人说话又油腔滑调。没想到那么多年过去了,这人开始变得油腻。

  叫什么?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不过这人怎么胖那么多,整个人好像变了形,哪怕坐着都能看到他凸起的孕妇肚。

  谢顶皮大王,即老沈,马上接口道:“会不会说话啊,在座的不都是美女。”

  有个擦了眼影打了散粉的女人娇嗔地说:“就是呀,班长,我们都不是美女啊。你这个人哦。”

  沈证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整个人都不好了。就该听江语明的话,穿麻袋戴眼镜,做个透明人,省得一进门就见到一串进化心理学案例。

  如果不是林芳琴先一步叫出她的名字,她打算假装走错房间跑路。

  “沈证影,站门口干嘛呢,快进来坐呀。”

  好了,这么一叫,立刻掀起一阵小小的喧哗,左一个没想到,右一个我就说是。

  坐下来之后就是标准提问回答环节:

  结婚了伐。

  儿子还是女儿。

  生了几个。

  现在在哪工作。

  房子买在哪里。

  噢哟,大学老师,厉害厉害,钱一定很多吧。

  你爸妈身体还好嘛。

  以上问题再以她儿子为主语重新问一遍,如果没离婚,照例还有丈夫的份。

  之后就是问子女要考研究生的事,能不能辅导一下,能不能开后门,开后门的学校还不是H大。

  沈证影头秃,回答要多简略有多简略,三言两语把自己交代完了。

  可是有人不满意,凉凉笑了一,无不讽刺地说:“知识分子就是不一样,清高。”

  是刚才那个冲谢顶班长发嗲的女人,叫孙月,原先是班上女生的小头目。为了这次聚会特意烫了头发化了妆买了新衣服,可是男同学们此刻的目光全被沈证影所吸引,她能看出来,那些人看她和看沈证影的眼神不一样。

  不就比她们多读了几年书嘛,假正经。

  “沈证影,喝啥?”

  “沈证影,来唱歌。”

  “沈证影,要不要吃点这个。”

  全是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好多年的人,一人一句打岔。

  沈证影哪会在意这个,朝她笑一笑,婉言谢绝大伙儿的好意,让林芳琴给她介绍到的人,顺便认一认脸。

  “时间隔太久,实在记不清了。”

  可惜的是,认完一房间的人,没看到最想见的那一个。

  很小心地藏好自己的失望,称赞几句林芳琴会组织,劳苦功高,与其他同学聊几句闲话,沈证影忍住没问谢雅然。

  觉出她不是很想跟班长那些人打交道,林芳琴倒了杯汽水给她,“上回走得匆忙一直没功夫问你,你跟来来很熟啊?难道是她的大学老师?”

  听到来来这个名字,沈证影手一抖,汽水洒出三分之一,手忙脚乱说不好意思。

  林芳琴只是笑,感慨地说:“你还是老样子,真没想到不喜欢跟人打交道却做了老师。”

  沈证影也笑:“没想到的事情有很多,人的际遇说不清。”

  “可不是,来来从小不喜欢老师,没想到倒是挺喜欢你的。”

  这次总算沈证影气定神闲,早就放下了杯子,否则怕是又要再翻一次。“她是我合作单位接口人,不是学生。怎么,老师对她不好?”

  “老师嘛,你也知道,老师也是人。小姑娘长得好,性子直,不会花言巧语,遇到喜欢拍马屁偏心男生的老师就没辙。她爸想给老师送钱给她阻止了,你知道她怎么说?”

  “怎么说?”

  “她说不行,不能向恶势力低头,有这钱不如去救助流浪猫狗。”

  沈证影笑,“是她会说的话。”

  “她爸逗她说那不如先给钱反手一个举报。她也说不行,特别严肃地教育她爸,不能跟恶势力斗自己也成了坏人。那时她爸就感叹,担心女儿过于刚直会吃亏。”

  “不会,她挺会做人,情商也高。”

  “我也这么说,小姑娘心里明白得很,精着呢。”说起胡籁,林芳琴满是溢美之词,信口说来好些小事,看得出来她跟胡籁家走得很近。

  沈证影听得投入,希望林芳琴多说一些,就见她手机屏幕一亮。

  “哟,谢雅然到了。”

  沈证影心上一抖。

  谢雅然短发,风风火火,一身黑色入场,举手投足间有种说不出的利落潇洒,与初中时梳马尾辫戴红头花,笑容甜美的小女孩判若两人。

  进门后很自然地同大家招招手,“很久没见了。”

  沈证影抬眼向她望去,不知谢雅然用什么方法在喧腾幽暗KTV房间里一眼看到了她,走到她面前说,“沈证影,一转眼就是大姑娘啦。”

  熟谙友善的语气,好似两人从未分开过。

  沈证影眼热。

  突兀的怪笑起,谢顶皮大王说:“大姑娘,儿子女儿都是小伙子大姑娘了,应该说一转眼大家都是老爷叔老阿姨。”

  谢雅然斜睨他一眼,视线在他的秃顶上停留片刻,时间不长不短,刚好让他意识到自己是个秃顶,轻笑一,“有头发没头发的区别还挺大的。”

  语气轻飘飘的,似玩笑,又似嘲讽。

  “听说头发会遗传,你家是儿子还是女儿?”

  “笑我做啥,班长也是。”

  “听说谢顶有药可吃,但是顾得上面可能顾不到下面。”

  大家哄笑不已,纷纷拿谢顶皮大王的秃顶打趣。

  谢雅然在沈证影身边施施然坐下,与坐在近处的几人依次打过招呼。

  她初三转校,与大家少一年共同经历,其他人多少能找出些在记忆里的影子,只有她风格迥异,看起来还十分不好惹。来的人念书时跟她的关系就不是很好,寒暄过后,众人又各自继续刚才的话题,气氛比沈证影和谢雅然到之前明显冷却不少。

  林芳琴从小就跟别人关系好不是吹的,其中一个原因是她很会说话,就像那天她跟胡籁说,沈证影初中的时候漂亮文静功课好,家教很好是起码加过三层滤镜的说法。

  沈证影小时候漂亮是漂亮,但是不会打扮父母也不给她打扮,头饰基本没有,辫子永远用橡皮筋扎。

  文静指的是她性格孤僻不爱与人说话,和她关系好的只有谢雅然。

  功课好指的是比林芳琴好。人的时间花在哪是看得见的,林芳琴花时间交际,自然功课不如沈证影,但是沈证影的成绩在班级里排不上前十。

  至于家教好,指的是她遵守规章制度,一板一眼,老师说不准在走廊里奔跑打闹,她绝对不在走廊里奔跑打闹。一言以蔽之,无聊又无趣。

  再见时以为沈证影和过去大不同,没想到真正不同的是谢雅然。开餐厅卖酒,四周游历拍佛像,真正活出了自己境界。跟沈证影坐在一起,又好像回到初中那会儿,哪怕不说话也很自然,仿佛自成一体的小世界,风雨不摧。

  林芳琴忽然就笑了,“你们俩还是老样子,这些年真没见过?”

  沈证影与谢雅然相视一眼,“没机会见。”

  “小时候你俩关系就好,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我们那时候每个月要换一次位置,有次正好把你俩换到教室两头。一天中午,大家都趴着睡觉,我从外面进来就看到你俩也不睡觉,就那么隔着好几排位置对视。乖乖,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看着看着还会心一笑,中间那些人全都变成了王母娘娘的银河。放今天那就叫姬情四射。”

  沈证影被她说得有些窘。

  谢雅然落落大方,“哟,林芳琴,看不出来你还知道姬情四射,紧跟潮流嘛。”

  林芳琴得意一笑,“那是,这年头日新月异,不跟潮流容易被淘汰。”

  她确实可以得意,因为除了她们三人,其他人没一个听懂的,都以为林芳琴说的是激情四射,想半天愣是没想明白看来看去怎么就激情了。

  说说笑笑到饭点,一群人结账走人,吃饭的地方就在同一幢楼五楼。KTV里人挨着人坐,吵归吵,不适合私聊,沈证影和谢雅然眼神交流不少,一直没机会说私话,这会儿坠在最后。

  前面的人挤进电梯,电梯差一位满员,谢雅然拉了沈证影一把,跟电梯里的人说:“你们先上去,我们搭下一部。”

  电梯门一合上,谢雅然问沈证影,“走不走?”

  “啊?”

  “还是你想跟他们一起吃饭?我觉得跟他们说不到一起去,干脆别去破坏气氛了,要是你想……”

  “不,我不想。”

  沈证影只和林芳琴还有其他两三个女同学能说上话,其他人不是油油腻腻,就是充满竞争意识,随时想别苗头。活到她这个岁数,实在没必要委屈自己应付别人。面对父母家人有桎梏,不代表其他方面她不通透。

  况且,她今天此来只为谢雅然。

  尽管眼前的谢雅然与她记忆里的那个已然无法重叠。

  谢雅然笑出,挽住她的手臂说,“那去我店里。可以叫外卖,或者尝尝我那的三明治。”感觉到沈证影的身体一下子僵硬起来,她又笑,“放松,放松,你怎么还是老样子。那么多年没见,跟小姑娘似的。”

  “你的变化很大,差点认不出来。”

  “好还是不好?”

  “很好,光芒万丈。”

  “这么一说我发现你也变了,变得会说话了。”

  沈证影眸光微暗,“以前我确实不会说话,说的话很伤人心。”

  谢雅然没接这茬,只笑她,“饭还没吃就开始做检讨,有什么吃了东西再说。我发个消息给林芳琴,就说我们私奔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