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

  真是个怎么想都微妙的词。

  和胡籁人一样, 看起来简单直接,什么都放在脸上,待深入了解, 细细咀嚼, 能嚼出十八般滋味。

  现在的小姑娘啊,不过二十五岁, 就已经这样不得了了。

  她二十五岁的时候在干什么?

  捡起放下好几年的英语和荒疏的专业课,努力复习, 全力考研, 还有带孩子。

  父母对她的期望是本科毕业后直接念研究生, 但是她自说自话毕业直接结婚生孩子。为此和父母的关系搞得很僵, 怀孕期间全靠江博的母亲照顾。与父母见面,很少听到好话, 每天都是一地鸡毛,唯有念书时沉浸其中才能透一口自由的空气,逃出生天。那年她研究生成绩出色, 笔试第二、面试第三就是这么来的。

  后来想想, 生江语明前后基本靠江博和他爸妈,没弄出个产后抑郁是万幸。别人对她好, 沈证影一向记得, 后来发现江博长期出轨,也没多大计较,虽说江博赌咒发誓从今往后忠诚专一,她不信江博的赌咒发誓, 也不信自己。最后两人还是协议离婚,算是好聚好散。

  人生第一次对父母的重大叛逆,以两败俱伤告终, 实在讽刺。

  沈证影若无其事地将手机收回口袋,望向胡籁,“明天等我电话。”

  小姑娘也已经收起窃喜,面色如常,抓起她的手,勾勾小指头,“等你。”

  胆子是越来越大了。

  那晚沈证影回到家,“我来”这两个字带给她的奇妙情绪始终萦绕。

  梦里,胡籁在耳边轻呵吐气。

  “你别动,我来。”

  她象征性地推胡籁一下,摸到一手软毛。

  胡籁一身猫娘打扮,肉掌、尾巴齐全,对她吐吐舌头。

  之后场景变换,胡籁褪去猫毛,长出小翅膀和尖尖的虎牙,身后还有一根尾巴,穿一身万圣节服装。

  旁白响起:“人在吃掉禁果之前不穿衣服是不会感到羞耻的,沈老师在遇到我来之前也不知道。”*

  梦里像是在看电影,而电影的主角是胡籁和自己。

  化身恶魔的胡籁带她学校,小翅膀扇啊扇,始终飞在她的身边,除了她,谁也看不见这个恶魔。

  一间教室外,恶魔胡籁停了下来。

  教室门虚掩着,外面站着一个探头张望的女学生。女学生穿着高中生式样的校服,一手提起裙摆,聚精会神地朝半掩的门里看。

  低低的喘息、压抑的轻哼从空隙里钻出来,恶魔胡籁引着好奇的她往前看。

  教室里,女学生双手反撑在桌上,校服衬衫半敞开,露出粉红色的肩带和泛着水光的皮肤,另一个女学生专心致志与她接吻,手掌贴着腰肢往下滑动。

  教室外,偷看的女学生忘乎所以,用裙子作为掩饰,右手不断拨//弄自己。

  “沈老师。”

  梦里的自己正想走开,恶魔胡籁张开翅膀,从身后将她裹住,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服传了过来,那根尾巴不安分地东钻西窜。

  就在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要发出声音的时候,偷看的女学生猛然转头。

  是一张隐藏在记忆深处的面孔,神情纤弱可怜,嘴角却挂着狰狞的笑意。

  沈证影一下子从梦里惊醒,心脏砰砰的,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来不及为梦到小黄游戏场景和梦里泛滥的春情感到羞耻,那张面孔,使她心悸。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梦到过那张脸了。

  那张脸,时而柔弱,时而感激,时而渴望,时而扭曲。

  曾经有一段时间,沈证影几乎天天梦见。

  那阵子她失眠严重,一睡着就梦到那张面孔,梦里的女孩子悲戚地问她:“沈证影,你为什么不要我,你为什么欺负我,你为什么辜负我。”

  沈证影没法回答,只能一个劲解释:

  对不起,她的关心简单纯粹,只因为她是需要关怀的学生,而自己是老师。

  对不起,她从没想过因为自己的积极热心会让学生误会。

  对不起,她有儿子,曾经有过丈夫。

  对不起,她是老师,不会对学生产生非分之想。

  在遇到邓颜汐之前,沈证影从没想过外表娇弱,内心自卑的女孩会有那么大的杀伤力。

  她记得邓颜汐歇斯底里地说:“沈证影,你会后悔的。”

  那种悲伤的情态,好像面对一个真正的负心人。

  那么真切,那么委屈。

  如果不是清楚知道自己从未跨越,也从未想要跨越那条师生伦理线,她几乎都要相信邓颜汐的话了——借职务之便,占学生便宜,事后哄骗,得到后一脚踢开。

  沈证影一直记得周围人的目光,那惊骇、愤怒、鄙夷,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可笑……

  要不是进校之后她一向关心同学,行事光明,邓颜汐没有实际证据且证词自相矛盾,她没那么容易脱身。

  如果那时候也像现在只能依靠互联网伸冤,她怕是只能等到六月飞雪才能自证清白。在清白之前,家人必定会被人扒上一圈,网络暴力也不会少,说不定还要被人指指点点,最后辞职搬家才能解脱。

  从那之后,沈证影改头换面,低调做人,一心教课,再不会与学生有任何私下接触。

  电话不存,通讯软件不加,所有联络均通过学校邮箱,论文指导三人以上同时进行。

  单独辅导?

  永远别想。

  时隔八年,哪怕现在想来,当时那种悲愤交加的窒息感仍在。

  那一整天,无论是去父母家吃饭,还是上课、见胡籁,沈证影心不在焉。

  胡籁心细,跟她打个照面就发现她情绪不对,闲扯几句后没等她开口问,沈证影便说:“天气冷了,以后没事别来等我下课。”

  胡籁顿了顿,有些不太舒服,回想昨天今天,并没有得罪沈证影的地方,猜想自己应该是被迁怒,当下很老实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她刁起来横行无忌,老实起来也是真老实。沈老师心情不好,没关系,说什么先应下来。H大大门敞开,只要她能进,就能等沈证影下课,下次的事情下次再说反正她只是知道了,又不是知道必须照做。

  话一说出口,沈证影就有些后悔,归根结底自己的事,没道理对胡籁发火。

  “对不起,我不该对你说话那么冲。”

  胡籁从口袋里摸出一瓶温热奶茶递给她,“唔,看在你把我当自己人的份上,请你喝奶茶。”

  这话也没错,如果是学生、老师或是随便一个路人,沈证影不会那么不加克制。

  小姑娘已经被自己归于能发脾气那类人里了?

  沈证影接过奶茶,瞥了胡籁一眼,颇有些不平。

  胡籁冲她挥挥拳头,故意粗声粗气说:“瞅啥瞅,再瞅揍你啦。”

  “作怪。”打开奶茶罐子,沈证影终是笑了一下。

  “如果我问你怎么不开心了,你会不会告诉我?”

  沈证影摇着头,却把能说的部分说了,“做了个梦,梦见前几天玩的游戏。唔,还梦见了一个很久没梦见的人。我以为,我已经忘了。”

  “你又没得阿尔兹海默症,当然不会忘记认识的人,都存在记忆里呢,梦境一调取,自然记起来了。可是你信不信,现在你对那人的感觉、印象肯定和很久之前不一样。等你有机会见到那人的时候,就知道我说的对不对了。”

  沈证影服了她,什么都不知道还说得头头是道。

  “我不想再见她。还有啊你知道那人是谁嘛,就那么敢说。”

  “是个坏人。让你不开心的,统统是坏人,也是我的敌人。”胡籁举起手,做了个开枪的手势,“我要代表月亮消灭他。”

  “好,你代表猫妖消灭她。”

  “诶,沈老师,你给企业员工培训什么啊?”胡籁忽然想起前几次蹭课的尴尬经历,“难道培训催眠吗?”

  “胡来来。”沈证影板起脸,“是不是一直没人告诉过你,你在我课上犯了大忌讳。我最讨厌学生晚上不睡觉,熬夜做夜猫子,白天到我课上补眠,还流口水。你知道嘛,如果你是我学生,早就收拾你了。”

  “哦,那你要怎么收拾我?是打我手心还是罚我站墙角呀?”

  “写检讨,不到五千字不算完,不发自内心觉得自己错了不算完,必须手写。否则给你穿小鞋,让你重修。”

  “沈老师好威风。只要是你上,重修来个无限流我也没问题。”

  “呸。那是收拾你还是收拾我自己,我才不自虐。”

  与胡籁闲扯几句,郁闷一整天的心情渐渐平复。等到礼拜天,沈证影打车去之前联系好的教育机构做培训。

  这家机构开班在即,特意找她给教职员工培训中小学生心理与压力管理,作为高校教师,又有副教授职称,如果勤快点周末经常出来上课培训,收入颇为可看。

  教室里乌压压坐着四十来个人,年纪大的头发白了,年轻的不过刚毕业。上午培训间歇,沈证影坐在黑板前,喝两口热水,刷刷朋友圈。有个女老师跟团乌云似的飘到她跟前,一脸亲切地叫她:“沈老师,好久不见。”

  沈证影一抬头,左眼皮直跳,顿觉胡籁是个乌鸦嘴。

  梦什么来什么,说什么来什么。

  只是噩梦里那张苦哈哈的瓜子脸,怎么跟发面似的胖了两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