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桂县再往西数日,地势逐渐攀高,虽也能见宽广河谷,却是起伏和缓的低山和浑圆漫接的丘陵不断,越往里走,更多山岭峡谷,地形颇是曲折多变,又山高谷深,河湖棋布,平坝暗藏。
内有岩溶石幔,外是潮密丛林,虫蛇鸟兽杂多,毒芝药草遍地。
连行了几日,仍未下得山来。游儿携缰拖马,驼腰撑膝,仰头望着头顶被繁叶遮挡的细碎天光,不禁叹服:“怪不得找不到你们,不迷路就不错了。”
江无月回头看她:“累了?”
游儿反道:“你不累么?”
“我爬惯了……”江无月说着,又朝前方张望了一阵,回头道,“既然累了,我们就在这里歇下罢。”
“这里?”游儿四下一看,坡斜路抖,嶙石乱叠,“这里怎么歇?”
江无月已经走了过来,将马拴好。又拉着游儿往旁走了几步,停在一棵高大的树下,轻轻使了个眼色,就带她飞了上去。
那树确有几丈高,枝杈也粗壮。树干顶上也算宽大,足够两个人屈膝横躺。
这两人便互相交叠了双脚,分别挑了一根树枝,倦倦躺了上去。
傍晚的山林,禽鸟归巢,凉风空度,低矮薄云从朱砂变成了紫红,惬适得让人萌生睡意。
游儿歪头懒顾,就见旁边树杈上的江无月正枕在臂上,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游儿心芳意满,偏笑道:“你小时候就这样睡觉的?”
“炼乏了的时候会。”
游儿眨眨眼,望着错节盘乱的深色树枝,突然抬起头,刚想问「你不怕有蛇吗」,就发觉这话问得可笑,那玄冥山上顶天立地的大蛇不就她召出来的么,随即又轻轻靠了回去。
江无月见她欲言又止,裹了笑问她:“你怕蛇吗?”
游儿横眼觑她:“怎么,还真偷摸去学了读心术了?”
江无月笑出声来,只说:“没有。不过这林里蛇虫奇多,尽是你以往过处难见的。我现在灵觉又封,可跟它们聊不起来了。万一捅了蛇窝,我就全指望你了。”
游儿听完一愣:“你不是不怕?”
江无月笑得隐幽:“谁说我不怕了。我召的是蛇灵,通人性的。”
游儿旋即一手后撑坐了起来,睁大双眼道:“我也怕呀!”
“那你……”江无月蓦然顿了声,眼睛朝游儿身后蔓长的深枝看去。
游儿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细声急问:“怎么啦!”
“有声音……”
游儿颤颤巍巍缩了腿转回身,密叶交驳处,有两点暗光正缓缓游走过来。
游儿周身一骇,反手就要去取符。谁知她手才微动,那暗光就急速从叶下滑了出来,直逼到游儿面前。
果真是一条白头花斑的毒蛇吐着红信虎视眈眈昂首立在对面,游儿未敢再动,那蛇也停了不动。
如此僵持了半天,游儿浑身扭得腰酸腿麻,早知刚才就不该犹豫,一符过去烧了算完。
眼下这可倒好,再想想江无月方才那说的甚么鬼话,灵封了又不是炁封了,怎的现在一点动静没有,还真全指望我啦?!
双腿已如过电一般,又僵又麻,眼看太阳都要落下山了,好好一个地方没休息成,反倒全消磨在跟你这畜生大眼瞪小眼上了!
游儿料定江无月不会不管,便放心大胆地朝那白头蛇恨恨瞪了回去。
怎知那蛇被她一瞪,忽就直朝后缩,转头消失在暗林处。
游儿松了口气,才回头望着江无月道:“你念咒了?”
江无月收了手里的炁,也是一脸茫然:“没有啊……”
“那它怎么跑了?”
江无月不着头脑,只问:“你刚刚做什么了?”
游儿道:“我就……盯着它呀。”
江无月听罢,念及先前所感,直朝游儿眼里深深看去,可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名堂。
“你在看什么呢!”游儿不满道。
“看你好看。”
这话从江无月嘴里出来,对游儿回回受用。当即舒缓了神色:“那蛇不会再来了吧?”
“不会了,它应该默认这里是你的地盘了。”
“那我们今夜就在这里睡觉?”
江无月略作了一番打算,道:“你先睡一会,再晚些时候我叫醒你。”
游儿奇道:“要作什么?”
“给你看个好东西。”
游儿哪里睡得着,只稍稍眯了一会儿便又醒了过来,张着双眼望着叶间墨蓝的天,有一搭没一搭和江无月说着话。
江无月无奈道:“你不睡了?”
“我睡不着。”
“你是不是怕掉下去?”
游儿转头朝她嘻嘻一笑:“是……”
江无月轻一叹笑,将背包勾到腕间,伸手过去:“到我这里睡。”
游儿舍然自喜,起身够住了江无月的手,稍一用力,整个人就伏到她身上。
江无月一手搂住她,轻声说:“睡吧……”
游儿双手搁在江无月肩上,抬眼又看她白润的下巴,心里一面怨着,这毒怎么淤得没完没了,一面又愁着,一旦解了又该是一段不知多长的闹腾日子……
想着想着,抵不过多日的疲乏,躺在暖融融的棉云中睡了过去。
睡了不知多久,感觉耳垂被揉弄,游儿慢慢睁开了眼,视野内却是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树影照下的零星斑光。再一抬头,江无月闪动的星眼正含笑看着自己。
游儿立刻清醒,兴奋地问:“好东西呢?”
江无月扶她起来,两人在树干顶上坐好,才小声说道:“马上就来了。”
游儿一惊:“不会又是蛇吧!”
“不是、不是……”江无月四下望着,忽朝某处一指,“来了……”
游儿伸头去看,还未见是个何物,就先听见粗声大喘,呼呼哧哧,脚步震得大树微颤。不禁埋怨道:“你是带我来驯兽的吗?”
江无月忖而笑道:“也可以这么说。”
那物慢慢吞吞终于从林中出来,只见它大如骆驼,碧绿长毛,首如雄狮,足似野象,尾同水牛,有齿无牙,头顶心处有肉角隆起,一双碧眼在夜里铎铎发亮。
游儿蹙眉紧脸望着它,悄声说道:“这就是「好东西」?”
“对呀……”江无月笑意半分不减。
“这……是妖是兽?哪个书里有记过它?”
“你们的书里没有的……”江无月低声答她,“这是缅箐兽,只偶尔在这边山里活动。”
“那……怎么玩?”
江无月忽然站了起来,拉起游儿跳了下去,直接落到缅箐兽跟前。
游儿不及反应,只觉才眨了个眼,面前就出现了个硕大的狮子头,心里登时半凉,下意识就偏头眯起眼,紧紧攥着江无月的手。
那缅箐兽也是陡然顿住,张着圆眼看着从天而降的两个人,带着一脸的失措,忽就前足一曲,伏地而鸣。
游儿止不住的呆怔:“这……这是要干嘛……怎么就跪下了……”
江无月折身去,取下行李,解了马拴,挥手一拍。两匹马朝前一跃,择路而去。
“马不要啦?”游儿叫道。
“放它们玩去吧。”江无月回到缅箐兽跟前,拦腰抱起游儿放到缅箐兽身上,自己也跨坐上去。
这下换作游儿失措,双手举在半空不知放在何处,口中惊呼:“这还是个坐骑?!”
“它只是长的吓人,其实它还怕人,见到人就吓得趴地上哭了……山下有村民不知,要么不通其意落荒而逃,要么误以为麟杀之取皮……”
江无月解释道,“趁现在夜黑无人,借它来行一段路。”
“可是……它走得这么慢……”
游儿话音不落,江无月脚后一磕,缅箐兽喘声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待江无月伸手拍了拍它的右耳,缅箐兽便调头朝右,拔足而起,刹那间风驰电掣般,点着簇簇树梢,往前奔去。
游儿懵神回不过来,举目已见漫天繁星,耳边狂风呜啸,才惊觉已乘猛兽飞踏到林子上空。
只说这笨重的大兽,跑起来如此轻盈,足下蜻蜓点水,身上的绿毛都飘柔如河纹。
头上长空浩瀚,脚下暗海流波,身前春夜寒凉,身后满怀温暖。
游儿只觉忽惊忽喜,又是视界里天地壮丽的怅然,又是贴肤间不言而信的心安,几重交杂,迎风诞下泪来。
江无月脸颊微湿,抬头又不见阴云,才见游儿眼角挂泪,慌道:“你若不喜欢,我们不坐便是。”
游儿仰头往江无月肩上靠去,透着眼里水光莹晃望着天上绚彩星幕,哭腔更重:“可不就是太喜欢了呀!”
“那你哭个什么……”
游儿偏过脸,把眼泪尽擦在江无月领上:“我也不知道……”
江无月低下头,正撞见她朱颜皓颈,月下莹白,风里拂丝……
忍了几忍,才忍了没亲上去,稍不留意就是个引火烧身。
勉强抬起头,说:“你不用担心我,「打不过就跑」,我记着呢。”
游儿听她有心玩笑,也觉不便在这美景下自怨自艾。才又坐好,指着远处一面群山环抱的银面大湖问:“那是什么?”
“戏月湖……”江无月淡道,“湖底就是俞元石城。”
游儿闻之一怔,不住凝眸注视,直至湖面被江无月的衣袖挡尽,消失在视野中。
“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去看看。”
缅箐兽:《西南夷风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