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别万山>第57章 峨眉山一

  鹤侣傍飞,穿过皑皑云海。朝霞破晓先曛了低云,华顶之上,气象万千。

  山中绿溪卷了轻烟细流,石床泛着青莹,其下掩不住的古深藓苔,伸出小簇随着水流一曳一荡。

  偶有麋鹿,轻灵一闪,在密密丛丛的芜蒌间留下仙迹。最是那些草木,润泽而多奇态,尤显灵氲。

  在这云浮山动的峨眉山东麓,林木葱茏里的小径通幽处,一家医馆静谧地隔世一般,隐匿在此。

  素问馆馆主连日虚体卧床,馆内生意也只由弟子勉强照看。

  只听闻北麓的万仁堂堂主和他的爱徒近日因病接连过世,却不知这素问馆为何也阴云密布。

  钟篱从山中回来,脚步虚浮地迈过沿路的青石板,进了素问馆的大门。

  馆中经观星楼协助几次扩建,占地规模虽不算得小,馆内却依然朴素无华,青苍雅致。

  院落边的几盆秋海棠,正直繁盛花期,胭脂点点虽无甚气味,娇柔地拢着院墙下的小路,倒是给古雅的医馆添了别样的趣味。

  「救死扶伤,广施仁术」的原木匾额高悬,药材奇香满飘。

  有弟子搬着药材路过钟篱身边,恭敬颔过首,道:“师姐,去看陆大哥回来了?”

  钟篱点了点头,便穿过几道月门,去了馆主的房间。

  馆主叶上秋歇了好些时日,近日总算是有了些精神起色。此时正坐在厅中调药。

  忽听门外钟篱来探问:“师父……”

  叶上秋停下手里的事,先一苦叹,才抬了些声,道:“进来吧……”

  钟篱刚推门进来,叶上秋见她鞋面青湿:“又上山去看常山了?”

  “是……”

  “唉,我这几天腿脚不便。你下次再去,也捎壶药酒,代我去看看他师父。”

  “知道了,师父。”

  “常山虽是年纪轻轻,不但彬彬儒雅,医术超群,更有深仁厚德,若不是英年早逝,将来必成一代有名有望的济世仁医。

  我时有都将常山当我素问馆亲弟子般看待,唉——你和常山青梅竹马,从小感情深笃……为师也不多劝慰你了,只是——”

  “师父,我想出海。”钟篱知道叶上秋要说什么,直接说明了来意。

  “出海?”叶上秋虽有料想,当下仍不免惊诧,“你想去找不死草?”

  “是……”

  叶上秋稍一回想:“所以南星是知道的?才一直在这里忙前忙后,运来楠木棺和白膏泥?”

  钟篱垂眸道:“我没跟南星提起过,她也没问过我。兰汤、黍酒、裹衣和玉琀都是她让人从观星楼带过来的。”

  “那她是猜到你会去找不死草了,所以特意找来这些防尸……这些药具?”

  “徒儿不知……”钟篱听出叶上秋言外之意,答道,“不过,观星楼已施恩于我太多,这次出海,我想自己一个人去。”

  叶上秋拈起几穗桌上的干药草,往复搓了搓,点不下这个头:“莫说不知道南星去不去,即便她要去,或者她太和山有人要去,为师也放心不下你……”

  “师父……常山视你我为亲人,我身为医士非但没有救得了他,反眼睁睁看他因我而死……”

  钟篱顿了顿,勉强咽下泪,“还有一丝希望我却不去尝试,且不说有违医道,难道我这条被他捞回来的命苟活着就不会于心不安吗?”

  “你可知海上凶险,境况恶劣,为师也只在年轻时仗着身强体健去过一次。

  你一个柔弱姑娘,且不论看不看得到仙山的影子,你就算拿到了不死草,有没有命再活着回来都难说!”

  叶上秋急道,“但凡常山现在能开口说上一句话,他也绝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

  “只此一次!”钟篱红着眼,“若是今年出海寻不到仙山,找不到不死草……我……我便也死了心了……”

  叶上秋紧闭着双目摇了摇头:“登船帖在旁边矮柜里,你自己去取吧。”

  钟篱方是流下泪来,砸地一跪:“师父,恕……”

  “不恕了……”叶上秋虚摆了手,“我等着你回来孝敬我。”

  钟篱应声叩头,取了帖子,出得门去。

  正跨出素问馆大门,就望见一小队人马穿林而过,朝素问馆来。

  钟篱拭干眼角泪,凝眸一眺,才看清来人是观星楼的弟子。

  头前的弟子看见钟篱,到了近前便翻身下马,拱手道:“钟篱姑娘。”

  钟篱疑惑道:“你们的人不是前几日才刚走么?发生何事了?”

  那弟子道:“是楼主担心少楼主匆忙,安排不妥帖,特意让我们过来再问问,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再者,楼主知道叶馆主近来一直身体抱恙,叫我们带了些补品药材来。”

  “劳烦付叔叔挂心了……”钟篱礼貌淡笑,“你们少楼主做事,何时有不妥帖的。”

  “楼里最近事务多,楼主一时走不开,他说等这阵子忙完了,再亲自过来探望。”

  钟篱只道是前有小祭,后有中秋,再往后或许还有出海卜占的事宜,观星楼该是忙得马不停蹄,便随口道:“可是要忙出海的事了?”

  那弟子笑道:“不是的,今年我们观星楼不出海了。”

  “不出海了?”那就是说,付南星应该也不会去了吧,钟篱心里又一空,多多少少有些没着没落,或许是确认了没有依赖,倒也很快平复下来,这不是自己希望的么?只是,“为何?”

  “因为楼里马上有喜事啦。”

  “喜事?”

  “钟篱姑娘还不知道吧,海外寻山事毕,我们少楼主就要嫁到都城去了!”

  钟篱眉角不由一抖:“你是说,南星要和鹤见成亲了?”

  “是呀。到时候……接任楼主位置的,恐怕要在少楼主的几个师兄里再选咯……”

  钟篱无来由地感到一阵慌促,不知如何是好。付南星什么心思,这么多年,她再木钝也感觉得出来,也是付南星周到得体,只从旁提了一回,就再未让自己有任何负担,两人得以称朋道友、耦俱无猜到现在。

  从前就算听到再多的传闻,钟篱也只觉得那是付家的家事,付南星这么沉稳的一个人,怎会有处理不好的事情。

  可现在想到付南星说起鹤见时的冷淡,钟篱却一股闷气堵了上来。

  她倒不在乎付南星接不接手观星楼。归根结底,莫说付南星一个姑娘家,就算那个鹤见他也不愿意这门亲事,眼下方士派系本也大有各从其志、各自为势的意味。

  他两家权衡,互为联姻,两个晚辈又奈何得了谁?嫁到国师府里,锦衣玉食,豢养闲愁……又有何不好的呢?可是……

  “你们家少楼主现在何处?”

  那弟子呵呵笑道:“少楼主现在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该是在学些妇德妇言、描鸾绣凤之类的——钟篱姑娘要去看望少楼主吗?我叫人随你同去。”

  “啊……”果然还是那个处尊持重的付南星吧……你既已选定,我也不便与你再说什么,徒增你的烦恼罢了……

  钟篱微微使力提起了嘴角,道,“我过些时候再去看她。”

  秋分刚过才不久,但凡日头一过,空气就骤然薄凉起来。

  院角花坛的灌木尖泛着殷红,已经如何都不愿再往上长一长,稀稀拉拉提不起气。

  泄几层寥落雨,赋不得轩昂曲,堪堪土掩碎花,嗅不出丝缕香气。任是挠头千万回,再不可凭栏顾盼。

  付南星坐在自己的院落里,仰头看着楼外山高处一片黄得发艳的杉树林,听着院外的脚步声和金属擦碰声,胡乱猜着此刻路过她院外的弟子,手里正捧着哪样器皿往仓房走。

  这些器皿都在前几日中秋时见过了,也就那一日自己被放出去吃了个饭,接着又被「押」了回来。

  院里还有两个人——她自己安排回来的泽兰和佩兰,这两人也规规矩矩不大说话,三人往处一呆,依然静得院里很是空落;

  院外倒是人挺多的,只是她看不见,都是付乙辰找来守着她的一些方士。

  她自己觉得没必要守着她,搞得好像她有许多地方可去一样……

  付南星不觉哼声笑了,泽兰和佩兰相视一眼,小声道:“少楼主……您没事吧?”

  付南星奇怪地看着她俩:“我能有什么事?好吃好喝的——倒是你门两个……我也没想到你们到这还得陪着我,成天就跟这院里打转。

  我是让你们谋生计来的,又不是让你们做丫鬟来的……要是觉得在这呆着太无聊,我把一整年的月钱都给你们结了,你们自去下山,想做什么做点什么。”

  佩兰以为付南星是这几日看她俩看烦了,撵她们走呢,慌道:“少楼主这是哪里话,您都不无聊我们怎会无聊……”

  “哈哈……”一句话倒惹得付南星大笑起来,这一笑可就半天没停了。

  泽兰只知佩兰的话不妥,也不知付南星是说了什么冲撞话被付乙辰禁了足,楼里的事不大清楚,楼里的人也不很熟悉,每天只和佩兰一起,细细微微照顾着她的饮食起居,端水送饭一刻不慢。

  付南星倒也没什么异常,该吃吃该睡睡,除了不大说话——

  好像跟两个刚认识不久的丫头也没什么好说的。可这突然之间的迸发,还真吓了她俩一跳。

  泽兰望了一眼紧闭的院门,往前一步道:“少楼主,若是有不顺心的事,说出来可能会好受些呢。”

  付南星渐渐止了笑,朝她俩摆摆手,又面无表情地仰头望着那一片染尽秋色的杉树林。

  望着望着,付南星陡然站起身来,大步朝门走去,泽兰和佩兰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一把拉开院门,门口路过的弟子被突然敞开的门一惊,支愣在当场。院落周围隐隐风动。

  付南星却没跨出门去,只向门口的弟子问:“今年观星楼出海的人选定下了么?”

  那弟子回过神来:“回……回少楼主,楼主说今年我们不出海,所以没有定人。”

  “还真不出啊……”付南星喃喃着。

  那弟子手里兜着一摞器皿,见付南星低头自语,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偏过眼去望向付南星身后的泽兰和佩兰,谁知她俩也一脸懵圈地看着自己。

  “少楼主……要没什么事……”

  付南星忽又抬头:“太和山其他方士也不出?”

  “好像也不出。”

  “为何?”

  “这……”那弟子踌躇道,“不是都筹备着您的事么……”

  付南星满是鄙夷:“犯得着么……”

  “听说这次规模小,就是时间到了象征性地去一趟,国师那边人手足够了,就不大需要我们这边派人过去了。”

  付南星推思一想,道:“你去给我取只信羽来。”

  “啊……”那弟子扫了一眼周围树上,哀声道,“少楼主您就别为难我了……”

  付南星也随着他的视线抬眼随意看了看:“你去找我爹,就说钟篱可能想出海。我给朋友去个信,让她帮衬着点儿。”

  “现在么?”

  “那就等你先吃个午饭?”

  “我马上去……”

  不多时,那弟子捧了信羽的盒子气喘吁吁敲开了门:“少楼主,楼主说……”

  付南星伸手拿过信羽:“说什么?”

  “楼主说,只要您不出门……爱给谁写给谁写……”

  “呵……”

  付南星刚要关门,又听那弟子道:“楼主还说,您的朋友若是不便,他也可以派些人过去。”

  付南星想了想,说:“知道了,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