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斗到大虫肢足全无,像个毛虫伏在地上喘息。
游儿摸出了最后一张符,藐着钱串子笑道:“走好……”遂合上眼,全力拈符念咒,只待这最后一击,将其降服。
符尚未击出,那钱串子突然将全身茸毛炸立起来,耷软的茸毛立刻硬如铁针。
游儿竟似不觉,还在闭眼念咒,江无月见势不对,未作他想踏足朝游儿扑去。
霎时间那虫体一侧的长针如万箭齐发,瞬息之间就直朝二人射了过来。
游儿尤未躲闪,看似还在专心施法,忽感被人抱住连滚几番,跌坐在了院中假山之后,假山已被粗长的针毛戳得千疮百裂,江无月伏在自己身上,手臂割破了,小腿还被刺穿个洞来,血流汩汩。
游儿方大惊道:“你……”
却又「你」不出个下文,她想说你疯了不成,又想骂你不要命了?
然而分明是她自己要试探,留了后手迟迟不出。符纸业已在刚才翻滚间跌落在远处。
两人相处不多日,莫不是给她买了身衣服她动容之极,居然为了自己如此舍身?
不待游儿热忱地感慨完毕,江无月低头皱着眉用力抓着膝盖,道:“反正我也要躲过来,顺道带你一起躲。”
游儿欲脱口而出的话一字未出,已经冷静下来。
大虫却已蠕至近前,将假山用另一侧身体围起来,遍布这侧的针毛立时又对准二人支了起来。
江无月重心放在未受伤的那一条腿上,回身蹙眉注视着大虫,未受伤的左手掩在腹下,拇指隐隐掐住指节,复又紧握住拳头。
正犹疑不决间,游儿见她既无法器,又无符箓,孱孱少年的样子挡在自己身前,自己的桃木盒也在刚才被戳断肩带落在远处,不由怒道:“不会术就躲远点儿!”
随即一把将她扯到身后,垂下右手隐在袖里,余光往后看了江无月一眼,呼气一沉,趁着起身的瞬间,衣袖顺势轻轻抖了一抖。
江无月想着刚才那互踢毽子一般的斗法,已然将眼前这个年轻方士的功力判断出了七八分。
眼下竟被一个半吊子方士挡在身后,原以为会心里不免嘲弄,事到临头才发觉只有暖意。
那钱串子已做你死我亡之态,一阵风动,将全身针毛陡然发力尽数射了过来。
眼见得那长针直逼眉心处来,二人眼风霎时明锐,同时抬手。
就在此时,针毛竟全然定在了空中,屋顶处传来一声:“斩!”针毛和大虫悉数断成几节。
二人收回手寻声望去,一个身形高挑的方士,手持一把深蓝色纸伞立在屋顶上。
“师兄!”游儿起身欣喜地叫到。
那男子飞身下来,听到这声「师兄」,上下鄙夷打量了她一眼:“师妹?你这又是何打扮。”
游儿嘿嘿一笑,道:“师兄,你怎么才来?”
“我去客栈找你,你不在。想到那悬赏告示,猜你已经过来了……”
男子看到坐在地上的江无月,问道,“这位小兄弟是?”
“江无月。人家是个姑娘。”游儿边说着边走去拾起了自己的桃木盒。
江无月微微俯身致谢。
男子运炁一看,当即了然:“姑娘不必客气,在下韩门高。”
游儿这边看了看盒子里已然碎裂的药瓶,向韩门高道:“师兄,师父做的药带了么?”
韩门高拿出衣兜里的药瓶,抛给游儿,又问江无月:“姑娘可是游儿的朋友?”
江无月看了游儿一眼,不知如何接话。
游儿只过来蹲在她受伤的小腿前,背对着韩门高,撕开她小腿的布料,悻悻地答:“是!”
“你朋友……不懂术法么?”韩门高疑道。
“不懂!”游儿说着,把药瓶打开,脸上怒气未消,手倒是先顿住了,冷眼看着江无月冷,“会疼……”
“嗯……”江无月应了一声,“我不怕疼。”
“疼也得忍着……”游儿白了她一眼:“它有毒……”说着轻轻将药抖在伤口处。
江无月果然疼得皱起了眉,却也一声不吭。游儿看她如此反应,手上又缓下来些,待上完手臂上的药,又将伤口包好。
韩门高更疑惑了:“不懂术法你还将人带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师妹,你胆子可是越发大了。”
“是是是,我错了……”游儿本来因着把人弄受伤心里不大过意得去,现在又来了个管教她的,只得不耐地解释,“我没料到这小虫居然如此神通广大!”
“哼,平日里贪玩,不学无术,以为靠师傅给的符和一点小聪明就能回回全身而退了?!非是它神通广大,而是你……”
“知道了知道了……”未等韩门高说完,游儿赶忙接话道,“回去再说,马上就来人了。”
正说着,府里人听得院里没有了打斗动静,悄悄探出房门窥瞧,只见院落内遍地断肢残体,冒着黑气,院中一条硕大长虫已断作三截,流出一滩浑浊液体,除了那师徒二人外,又多了个高个子方士。
县令等人见此情景不敢入内,只得站在院门口喊道:“仙师,如何了?”
游儿正色道:“妖兽已降服,县令可命人取些油火来,烧了便是。此地北去五百里,有座仙棋山,可速派人前往寻经方家的高人。公子需好生调养,方可痊愈……”
又指着韩门高,道,“这是我另一个徒弟,法酬只交付给他便好。”
县令忙一一应下,吩咐人手处理事宜。
韩门高闻言,扭头瞪了她一眼。
游儿不以为意,低声对韩门高道:“还有一些在客栈马厩里,请师兄一并带回——对了,再留六千金到进宝居,我有用处。”
韩门高粗粗呼了口气,也压低了声音,道:“别忘了师父的寿辰。你们先走吧,留神你的易形符。”
两人被县令差人送回客栈时,已是子时快过。客栈店门紧闭,游儿搀着一瘸一拐的江无月由后门上了楼。进到房间时,易形符已自行消去。
游儿将她扶到床边,自己也拖了凳子垂首坐下。屋里没点灯,只有一面窗纸透着微芒,两人盯着地上木板,一时无话。
游儿疑窦虽未尽消,歉意先更多地涌上心来。若说是舍身救下自己这事儿,没点儿触动也未免心肠太铁了些。
可是说什么呢?说什么那人都一副无情江水无谓客的样子。
在这口锅还定不了要给谁背时,只能自己先拎着,扔又扔不过去,直等到拎得不耐烦了,才郁闷地给自己扣上:“今夜确是我大意,连累你受了伤……”
“我……”江无月无意承她的情,“我无碍的。”
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何苦自己先把锅背上了。要是她吭叽两句倒还好了,这么一说,反让游儿更觉亏心,只往她伤处又瞧了一眼,嘟囔絮着:“这么大个窟窿,少说得有月余才好得了。好在下山前师父都会备些药给我和师兄。否则,这么老大条毒虫,寻常药物怕也是难以根治。”
“你师父还懂配药?”江无月不解,“你不是修方仙道的么?”
游儿道:“我师父本是修内丹的方仙道家,故而懂得降妖之术。后来又改去修外丹了,研习黄白之术,终日隐在山间寻仙家石木。
所收集的奇书甚多,医家之法也粗略懂些。我和师兄每年都会下山,为他凑些炼丹的金银,他便查经问典为我们备些伤药,以防不时之需。”
游儿可保不齐这药有多大效用,平日自己也没受过这么深的伤。
主要是这么狰狞的伤口,中有穿孔,外有腐肉,就这么开锣喝道张牙舞爪地横踞在人家细嫩的小腿上……
万一再一个不小心弄得人家毒发身亡……游儿打了个寒颤,献出一脸真诚:“你伤口太深,过阵子天热起来,南方天气又闷又湿,不好生照料,恐废了你这只脚。
你独自行动不便,不如先随我一道去往新越镇,路上我也认识几个医士,顺便再让他们给你瞧瞧。
等到了新越镇,你的伤势该好得差不多了。到时我在那也事情完毕,便捎你一程前去陇西。如何?”
江无月不置可否,眼下其实不急于找白鹿真人,如果说白鹿真人算得上是一个切入口的话,那眼前这个烂漫的方士又何尝不是?便问:“新越镇在何处?”
“再往东去,在罗浮山脚下,不足一月便到。”
“罗浮山……”江无月举目望向窗户,思量一阵,“听闻那里林木幽古,别有洞天,确是个隐世的好去处。”
游儿道:“我看你对郡县方位不甚明了,对山倒是熟稔。”
江无月绵延思绪,眼中却不渗情绪丝缕:“幼年时,我娘也曾给我看过些山川图册。朝野更迭,只万山犹在,故人事不过耳,倒衬得山事更有味道些。”
游儿见她,伤口虽渐渐止血,仍是隐忍阵痛,削白指尖轻扣着膝盖,自持端坐,精雕玉颊托着漠然不改。
自然看得明白是从小受着严厉的管束。此番乍听意味豁然的慨叹,又怎能不念及她而今是家破人散多凄凉,一句「万山犹在」更显悲怅。
虽是方才一战勉强够得上「共患难」了——若真称起共患难来,却又是自己设的计,别人受的伤,无端端欠了人情不说,心中的不甘还压不下去,怎么想都多多少少有些荒唐。
只觉帮也帮不上,问也问不出,她愿不愿提及还是一说,此种境况下,别又勾起他人心事。
罢了,游儿撑膝站起,还是早先歇下为上:“我们不便在此久留,你且先歇息,我回房收拾。天亮以后,我们就出发去下一县,顺利的话,天黑之前就能赶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