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在很久之前，也有人这样对她说话。
离絮歪着头想了想，实在是没能把记忆中那一团模糊的身影对上清晰的五官，她走了进去。
苌瑶的目光在触及到离絮怀中抱着的那本司命簿时，脸上的笑容微微淡了几分。她放下了手中的水壶，朝着离絮的方向看了两眼，“找到了吗？”
这话被苌瑶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离絮点点头，她忽然一下抬眸迎上苌瑶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打量的视线，问：“你现在这是在担心？”
原本离絮以为苌瑶会摇头，她跟自己这冒牌的假徒弟相处了这几个月，离絮多多少少也对她的性子有些了解。至少，离絮就没见过这人担心的模样。哪怕当初自己在择师大会上真正打量她的时候，在周围的一圈太夷宗的长老都没有要收她为徒的意思时，离絮也记得苌瑶脸上是没半点担心。
没想到，苌瑶在听了她的问话后，很大方点头承认。
她当然是极担心的，担心结果不能如她所愿。即便是在道一面前保证了又保证，如果离絮真的有那么厌弃自己，那她就自动消失，只在对方看不见的地方好好陪着她。可如果这一刻真到来的话，苌瑶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依言做个守信用的人。
“哦，那你放心吧。”离絮坐上秋千，像是往常一样，习惯性直接脱掉了鞋子，露出白生生的脚丫也踩在秋千上，被裙摆挡住，若隐若现。“但是就只看了两眼。”
“看见了什么？”苌瑶觉得自己嗓子有点干涩，她已经走到了杏花树下，伸手一挥，那棵从三重天被挖过来的杏花树顿时开满了杏花，等苌瑶再一挥手，那些杏花就簌簌落下，宛如一场杏花春雨。
这场景让在秋千上的离絮莫名熟悉，她就是喜欢在这样的杏花雨下荡秋千，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应该没有给任何人说过这个喜好。每次在院子里时，都是她自个儿在秋千上玩得自在，如果这时候还捧着一壶桃花酿那就更好了。
但现在，离絮忍不住再一次抬头看着苌瑶，为什么眼前这人对自己这样小癖好都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我看见……”离絮顿了顿，她似乎在这一瞬间感觉到了来自身边的人的紧张。莫名的，离絮觉得这瞬间自己的心情好像一下变得有些好，她弯了弯眼睛：“你的名字后面，总是有我的名字。”
苌瑶呼吸忽然一滞。
离絮也觉得很奇怪，她对跟前的人真的半点印象也没有，但是在这个人的生平上，她不过就只随手翻了两页，但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自己的名字。那感觉，就像是自己的命运早早就已经跟眼前这个人缠在了一起那般。
实在是令人惊叹。
“所以，我们之前是什么关系？”离絮望着苌瑶，认真问。
苌瑶的手放在那秋千链上，轻轻地推着她。
“你希望我们是什么关系？”苌瑶没回答，反问。
离絮抱着手里的司命簿，她鼻尖被一花瓣亲吻，带来了痒酥酥的感觉，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苌瑶的话像是水波纹一样，在她的心头荡漾开，她又忍不住想到了昨日夜里，她大师兄问她的那些话，是不是只要苌瑶跟她不是荒谬的师徒关系，她就能接受苌瑶。那时候她沉默了，其实就是默认。
她是喜欢每天清晨起来推开房门，就能看见院子里那道身影，还有对方转过来冲着自己露出来的第一个笑容。她喜欢每天在后山教着自己身边聪明的天赋异禀的徒弟，即便是从前从来没有计划过收徒。她也喜欢跟别人谈论起苌瑶，陈璇不止一次跟她说过，她十句话里差不多有九句都带着自己的徒弟，就连傅小河都会吃醋，觉得她将大把大把的时间和关注都放在了这个人身上。所以，离絮昨晚想了一整晚，她觉得这大约是喜欢。
现在苌瑶问她，如果她们真的认识，她希望她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离絮脑子里就只有一种关系，别的她从来都不曾考虑进去。
“我们，在一起过吗？”但是她仍旧有些忐忑和怀疑，如果真是像自己想象中那样，那为什么这些多年来她脑子里都没有出现过苌瑶这个人？甚至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呢？
她抬头的样子，眼里还带着几分不确定，这样子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怯怯的小猫咪。
苌瑶被她疑惑的样子弄得心里有些难受，她开口：“因为我不小心把你弄丢了，你生气，不想再记得我……”她声音涩涩的。
离絮手指弯曲，在怀中的司命簿上敲了敲，“所以，如果我现在看，就知道我们之前……”
苌瑶点头。
“那你，要陪我一起看吗？”离絮轻声问。
她现在的确没办法只将苌瑶当做自己的徒弟，从前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是被眼前的人照顾着，照顾着她的口味她的喜好，甚至就连她希望徒弟的表现，苌瑶都有。如今面对未知，离絮心里并不是那么安稳，只想找个熟悉的人跟自己在一起，而这个人，她忍不住看向了身旁。
“我？”苌瑶意外，“你等会儿可能不会太想看见我。”
离絮：“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会不想见你？”
苌瑶语塞，最后妥协。
来九重天就是为了这件事，离絮没那么多墨迹的毛病，直接拉着苌瑶坐在了杏花树下，司命簿摊开在她的腿上，苌瑶的过往一点一点暴露在她眼前。
相比于此刻离絮的好奇和轻松，苌瑶却显得没那么自在。
离絮是不知道曾经她们是什么样子，而自己却很清楚，也很清楚她们是为什么走到了最后那一步。苌瑶理亏又内疚，只觉得每一分对于自己而言都像是凌迟。刽子手是自己，凌迟的对象也是自己。
离絮在看见第一页的时候就已经忍不住惊呼，“诶？你真的叫苌瑶？跟我那太夷宗的师姐名字一样呢！”
苌瑶偏头看着她，果然她都忘了。
“嗯。”她发出一个极淡的回应。
离絮往下看，前面的内容里几乎没有自己的名字，她看得还算是开心，“原来你是龙女……”
“哇，你好厉害，你这么小的时候竟然都挑战了你们龙宫的四大护卫？”
“诶诶诶，你看这上面写着我们是在龙宫见面的？我主动找的你？”
离絮一直在一旁絮絮叨叨说着，当她看见自己的名字第一次和苌瑶出现在一起时，忍不住惊呼，似乎有点开心。
但是这种开心持续的时间并不长，最开始她也还像是先前那样跟苌瑶交流着，也不管苌瑶到底会不会给自己回应，反正她能听见有时偶尔身边的人传来的回应就够了。可渐渐的，当离絮越是看见后面时，越来越沉默，找苌瑶说话的频率也低了下去，好像是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中。
离絮现在有些惊慌。
司命簿上苌瑶和自己的故事，她没有那种仿佛再一次经历了上辈子的故事那样，反而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只是一次睡前的床头话本，她阅读起来的时候会觉得有些难过，那种情绪宛如包裹了她心头，不算是刺痛，但就是缠绕着她，让她觉得有些不开心。
原来这就是从前自己喜欢的人吗？
当离絮看见最后时，呼吸有些急促。
“……龙女为封印魔主仲堂，以身祭献，以上古秘书将其永久封于荒芜之地。魔主夺王姬离絮之忆，王姬于醒后忘龙女。数年后，龙女重生于南海，魏氏见，遂并回三重天，又经年，龙女于太夷宗遇王姬……”
别的她都看不见，只剩下“以身祭献”这四个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离絮的脑袋里轰然奔涌而出。
“啪嗒”一声，是什么落在了司命簿上的声音。
苌瑶偏头，不由吓了一跳。她伸手就捧住了跟前这人的脸蛋，眼里情绪翻涌，“为什么哭了？”
她不知道离絮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哭，不知道是因为当年仲堂横空出世的那一段混乱的时间发生的事情而哭泣，还是别的什么，苌瑶心里很慌。
离絮在苌瑶开口之前，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现在哭了，她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脸，才发现上面一片冷冰冰。
心里是觉得很难过，可是具体为什么这么难过她却说不出来，反正就很不舒服，像是有一只手捏住了心头最柔软的命脉一般，让她有些难过到窒息。
苌瑶没等到离絮回答，她心里只能想到离絮是因为当年在在水牢自己没有信任她的时候而难过，毕竟在此之前，就是因为这件事，让总是黏着自己的小姑娘忽然就变得疏离。这一次，大约又是因为这件事情而掉眼泪吧……
苌瑶想到这里，眼神一片黯然。她用指腹很轻缓地擦了擦离絮脸上的泪，低声道：“我先出去，你可能现在还不想看见我，我让织女过来陪着你行吗？”
这是她能做出来的最大让步，即便此刻苌瑶并不想要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陪着离絮，可……她更不想因为自己留在这里让离絮不高兴。
说着这话时，苌瑶就起身真准备往外走。
可是没想到，就在她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忽然有一只手固执地拉住了她的袖口。
苌瑶诧异低头，对上离絮那双因为哭过显得湿漉漉又红彤彤的眼眸。
离絮没说话，苌瑶只能试探开口：“离絮？”
片刻后，苌瑶才听见拽着自己衣袖的人闷声说：“你别走。”
她就走不了了，苌瑶想，不论现在离絮要对自己说什么，她都肯定是无法抗拒，更何况现在离絮是想要她留下来。
苌瑶又坐了下来，更没有想到的事情就发生了，原本还端端正正坐在自己位置上的离絮，忽然抱住了她的细腰。
“你……疼吗？”离絮忽然开口。
苌瑶愣了一下，她没有明白离絮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怎么了？”她问，“是想起来什么了吗？”
离絮原本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的，只是因为最近多次又频繁地听见“苌瑶”这个对于自己而言似乎非比寻常的名字，记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强硬地挖掘了出来。而今天在看关于眼前这个人的生平时，那些过往对于她而言都很陌生，可唯独在看见上面说她一个人对上仲堂那样的大魔头，开启了上古秘术，跟对方同归于尽封印时候，记忆像是被撕开了一个小口，那些被夺走的东西再一次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很多事情都已刻在了骨子里，就算是被偷走，却总有一天会想起来。
离絮摇头，她的记忆并不完整，甚至很模糊，连故事里的主角的脸都看不清楚。可是心里的感觉却太清楚了，她骗不了自己。
在看见司命簿上说苌瑶身死时，她难过地落泪，自己还一点都不知道。等反应过来时，已经泪流满面。
“你想走哪儿去？”离絮问。
苌瑶：“门外，我以为你不想见到我。”
离絮将她腰间的衣服拽得更紧，“没有，你不准走。”
苌瑶迟疑片刻，最后还是伸手环住了她。
离絮声音断断续续的，她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现在一定要拉着苌瑶不让她离开，明明对于眼前这人，就算是存在于从前的记忆里，对此刻的她而言，也太模糊。唯一清晰的，就是“以身祭献”那四个字，这在她的记忆中出现了很清晰的画面，伴随着这画面，同样很清晰的，是她胸口的痛意。
“我看见了……”
“嗯？”苌瑶声音温和，跟寻常相比，大相庭径。
离絮将她抱得更紧了些，这样的动作让苌瑶胸口都被勒得有些发痛，“你一个人，坐在上古秘阵前面的，下面都是血，是你的。”
这话被她说得肯定，肯定到苌瑶都没有办法告诉她那都是幻觉是假的，唯有长久又窒息的沉默。
“我看了很怕。”离絮说。
苌瑶那只放在她后背上的手抬了抬，落在了她柔软的发顶上，轻缓揉发的动作里面带了十足安抚的味道。
但是这些对于离絮来说一点都不够，“你还会离开我吗？”她问。
离絮在忽然之间变得这么粘人，苌瑶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尤其她很清楚离絮对于自己，应该是没有想起来所有。不知道为什么在离絮的心里，仿佛就只有那一次封印的场景让她无比清楚。
而离絮现在也很茫然，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像是这样青睐于眼前的女子，她和苌瑶的关系，在昨日之前还是维持得好好的师徒，但现在从心头涌上来的情绪，让她似乎对苌瑶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明明已经看见了那么多并算不上愉快的过往，可是还是好会在潜意识里将这个人当做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亲近到一旦想到对方会离开，就会觉得难受。
苌瑶眼里有些发热，她想过了千百回当离絮再一次记起来当年的那些事后的反应，也许会像是从前一样，对她冷言冷语，也可能会做出比从前更让她难受的事，这辈子都不会得到原谅。但是唯独没有想到，或者从来没有奢望过会出现眼前这一幕，她怀里的人，根本舍不得她离开。
“不会。”苌瑶语气无比坚定，她心中有主意的时候，谁都不可能让她轻易改变。就算是离絮厌弃厌恶她，她都不会真的离开离絮身边，只不过是明是暗，她都全部迁就离絮的情绪。
离絮仿佛松了一口气，可是她仍旧没有放开苌瑶，“你之前是不是对我很不好？”
苌瑶点头。
“那你以后要加倍对我好。”离絮说。
苌瑶心里有些酸疼，这何尝不是她的愿望。只是当心底最最最期盼的事情成为现实时，她仍旧有些没绷住，眼里有些湿润，再开口时，声音也变得嘶哑低沉：“嗯，好。那你以后也要加倍对我不好，就当做是为了从前的自己出气，好吗？”
离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她总觉得自己从苌瑶这话里听出来那么一丝丝的卑微。
龙女这样的天之骄女也会卑微吗？苌瑶这样的人也会对人低头吗？这似乎跟她在司命簿里看见的那个苌瑶并不一样。
这种相处离絮觉得有些怪异，苌瑶似乎就跟着她在九重天住了下来。她原本回来只是为了探查苌瑶到底是谁，但现在司命簿也在她手里，她也看了，但似乎已经没有了再去太夷宗的理由。她不需要再回去当什么师父，每天拉着苌瑶在后山练剑。
苌瑶似乎也忘了这事儿，就这么陪着她在九重天的小院子里。
直到有一日，离絮半夜觉得闷得慌，睁开眼，借着夜明珠看着窗户旁边的那张小榻上空无一人。
离絮一愣。
这么长时间，苌瑶一直都睡在那里。她个子挺高的，其实最开始离絮还担心她长手长脚在这里根本睡不好，但苌瑶坚持，又不肯跟她睡在一张床上，离絮没办法，就只能由了她去。
每次在闭眼前的最后一秒和睁开眼睛的第一秒，看见的都是苌瑶，现在后者忽然不见了，离絮还有点慌乱。
她脑子里一下变得清醒，蓦然从床上坐起来，外衫也顾不上穿上，就推开了门走出去。
院子里没有苌瑶的身影，离絮的眉头这时候皱得更紧。她站在原地，努力冷静，却在稍微冷静后又想不起来苌瑶究竟会去什么地方。九重天上，对于苌瑶而言，应该没有什么值得她要半夜一个人去的，甚至离絮知道，苌瑶对这里的态度一直不冷不热。
可就是因为知道，所以她现在才觉得更担心，不由随手拿着一只八角宫灯朝院外走去。
刚出门，离絮就愣住了。
她这院子外面就是一条小径，而在小径的一侧尽头是池塘，里面开着九重天的金莲，仙气十足。而这些并不足以吸引离絮的目光，她是被在池塘旁的女子身影吸引了。
是苌瑶。
但是现在苌瑶这样子看起来非常不好。
离絮知道，当自身灵力不足时，就会难以维持人形。而此刻苌瑶半边身子已经浸泡在池塘中，脸色异常苍白。
这里的池塘对于苌瑶而言显然并不太适应，她是龙女，此刻对于她而言最舒坦的地方应该是南海。
离絮咬着唇，即便是现在隔了老远，她也能闻到空气中传来的淡淡的血腥味。
她快步走过去，眉头已经紧紧锁成一团，像是随时都能迸射出冰刃那样。
苌瑶听见动静，已经发现她的到来，还是带着一身怒气。
下一刻，苌瑶已经勉强又回到原来模样，收起了银色的龙身，像是随意坐在地上一般。
离絮转眼间已经到了她跟前，“你这是做什么？”
苌瑶：“赏月。”
这人说谎都不带眨眼的。
离絮：“……”她被苌瑶噎住，可现在相比于跟苌瑶争什么口舌之快，她更受不了是现在苌瑶这样子，“你不是说没事吗？你不是很厉害吗？这就是你给我说的厉害什么事情都没有？”
她一生气，语气都变得重了不少，看着苌瑶时，眼神都带着明显极了的责备。
苌瑶身上带着伤，离絮是知道的。
回来九重天之前的那晚上，道一和赵书流自然是伤不到她，可是就在前不久，已经从狐族赶回来的城月，在推开院门时，看见苌瑶后，两人直接没多说，对视一眼后，默契出门，二话不说直接动手打了起来。
那一架，现在回想起来，还颇是有些惊天动地的感觉。
毕竟不论是城月还是苌瑶，都不是过家家的性子，这一架，也不知道累积了多少岁月。上一次城月跟苌瑶真刀真枪干起来的时候，还是在合欢门，不过那时候苌瑶什么都还不记得，城月最后也兴致缺缺，收了鞭子扬长而去。再然后，便是在南海遇见仲堂，两人也没有大打出手，但彼此心里怕都是有这么一根刺。
如今好不容易苌瑶回来了，而城月看见她竟然又跟离絮在一起，那心里的怒火，简直能将一切烧成灰烬。
城月想打架，苌瑶自然奉陪。
“你凭什么又回到她身边？”两人可不是安安静静地交手，一边打架，一边还不忘记要骂两句质问两声。
苌瑶听着城月的话，眉间也是一片冰冷。
她和离絮之间怎么样，那也是她和离絮两人的事。“你是以什么身份问我这话？”
城月看不惯苌瑶，苌瑶又什么时候看得惯城月？不过是当初离絮抱回九重天的一只狐狸，养着养着，这狐狸倒是生出来别样心思，苌瑶倒是恼怒，却又做不出来这恼怒的样子，省得被离絮笑话说她乱吃飞醋。但城月的存在，对于离絮来说的确是特别的。她有信心，笃定了离絮是肯定不会喜欢上城月，但却仍旧会因为两人之间的亲密的朋友关系感到不舒服。苌瑶也知道这是自己的占有欲在作祟，但她不想阻拦自己的这点欲望。
城月冷哼一声，“当然是陪了她这么多年的人。”
城月恨得牙痒痒，当初若不是因为看见苌瑶重伤，那早些年她就已经应该有一次跟苌瑶的交手，一定要打得这人心服口服，再也不敢靠近离絮半分。
可没有如果。
苌瑶：“不过就是普通朋友，你未免管得太多。”
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之后更是懒得再说话，直接动手打了个昏天暗地。
最后还是离絮出面，两人这才堪堪停手。不过，停下来后，不论是城月还是苌瑶，两人气息都不太稳。
事后城月气得直接回了狐族，她此番前来，主要还是为了狐族入九重天的事。现在又知道离絮跟苌瑶在一起，气得直接扭头就走。
那场面想起来也是让人觉得滑稽极了。
“你现在这样子像是没事？”离絮收回了关于那天苌瑶和城月见面的记忆画面，蹲下来，伸手印在苌瑶额间。
苌瑶在她靠近的这一刻还想躲开，可是直接被离絮按住。
如果放在从前的话，离絮可能还不会这么轻而易举就制住了她。但是现在苌瑶看起来是真虚弱，倒是一下就被离絮抓住，而离絮的另一只手，指腹已经触到了苌瑶的额头上。
“我真没事……”苌瑶还想辩解两句，可下一刻，她的声音就被离絮的音量盖过了。
“你没事？！”离絮没有松手，她的指腹接触到的不再是比她还低的温度，而是滚烫一片。
苌瑶还想强做镇定，“嗯……”
“你受伤了！”离絮声音变得生气，她给苌瑶输了不少灵力，就刚才那么一下，她竟然觉得此刻的苌瑶很虚弱。
苌瑶的身体状况也的确如此，就在离絮刚说完这话后，她跟前的人忽然一倒，直接栽进了她的怀中。
这可将离絮吓得不轻。
她意识到苌瑶并不像是表现出来那么没关系后，完全都还没有接受她此刻就这样晕倒的状态。
离絮抱着人敲响了织女的门。
当织女看见离絮怀中的苌瑶时，也是一愣，随后直接脱口道：“她怎么受了这么严重的伤？”
离絮低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有那么一瞬间，她是内疚又自责到极点的。距离城月离开已经有好几日，如果苌瑶就是在跟城月交手后受伤，那么这几日时间，她竟然一点觉察都没有。她和苌瑶同吃同住，可竟然什么都没有察觉。
离絮不记得从前的很多事，但织女却没有忘记。
“她这样在这里可不行，龙族到底是没有入了九重天，她在这里没办法好好休养，我看还是要去南海，那边才是她的地方。”织女说。
离絮知道事不宜迟，很快带着苌瑶离开。可是当站在南海边上时，离絮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蔚蓝，当即就犯了难。
她只听织女说要带着苌瑶过来，可是现在到了之后怎么办？怀里的女子是龙女，是不是就让她泡在海里就行了？
这个猜测想起来都挺让人觉得有点无语，可是离絮现在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抱着苌瑶试探着朝着海边走去，那样子看起来好像的确是要直接把人给扔进去一样。
但就在这时，当离絮靠近南海时，她腰间挂着的观水忽然一阵颤抖，那南海之水像是有意识那样，直接在离絮面前分开，硬生生地从中间给她留出来一条路。
这画面感实在是过于熟悉，记忆中有某些片段也随之被唤醒，一闪而过。
离絮不再纠结，眼下苌瑶的生命才是最重要的。就带着这么一股子的熟悉感，离絮走进了龙宫。
脚下似乎是有自己的意识，离絮几乎不费任何功夫就找到了苌瑶的居处，她将人放在了床上。
苌瑶这张床是一整块聚灵石，跟聚灵锁差不多，但这是一整块完整的硕大的玉石床，简直就是天地至宝。
离絮就守在苌瑶身边，她哪里都没有去，周围的一切对于她来说都是陌生又熟悉的，她自己觉得陌生，但是每一处似乎都跟她想象中的分毫不差。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从前对于这里确实是了如指掌。就像是苌瑶了解她在九重天上的小院一样，她也同样了解苌瑶所在的龙宫。
她们从前是这样亲密的关系。
再一次，离絮脑子里出现这个念头。
这些天，她并不是什么都没有想起来的。从前什么都想不起来，那是因为缺少一个契机，那些像是混沌的记忆全部被装在了一个大布口袋里，严严实实的，里面的东西出不来，而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打开。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苌瑶就像是一根枪，直接将布袋刺透，这就像是沙漏，记忆就是那些细沙，一点一点漏了出来，引得她前往去探寻。
那些和苌瑶在一起的记忆，虽总是不太清晰，可是心里的感觉是骗不了人的，至少她知道那些回忆里，有苌瑶的出现，记忆中的“离絮”都是开心的。
织女那些话还回荡在离絮耳边——
“啊？什么时候，她和城月？”
“你不知道她才回来吗？虽然当初用锁魂灯留住了她的神魂，但苏醒过来，听起来好像是沉睡醒来，但她不是这么回事儿啊，那是她自己用神魂铸的肉身，如果要找那么一副合适的躯体，哪里能跟从前一模一样？”
为什么要用神魂重塑肉身，为什么要跟从前一模一样，离絮怎么会想不明白？苌瑶不是注重皮囊的人，但是她眷恋于从前的皮相，只是因为担心重来一次，她会被自己忘掉而已。她害怕被忘记，所以用了这么危险的方法，也等不及那个几率极小的契机，消磨了神魂强行给自己塑造了一副看起来跟从前别无二致的肉身。
“所以我当时看着她跟从前一模一样的样子才吃惊，这对神魂的消磨是极大的，可以说折损一半的修为也不过。她在你面前表现得没什么异常，但身体跟从前肯定大不一样……哎呀，这怎么还跟城月打了起来。就算是在苌瑶巅峰时期，她和城月不也是势均力敌吗？这可不行，她这么多天难道什么都没有对你提过吗？这也太胡来了！”
离絮心里怆然，她就趴在床头，哪里都没有去，在这里守着苌瑶。
难怪，这些天她总是见苌瑶咳嗽。可偏偏对方愣是说自己没事，还借口说是因为院子里的话过敏。
也不知道她像是今晚这样一个人跑出去压制着身体的不适到底有多长时间，离絮想到这里时，忽然有些恼恨。
她恼恨于这个人身体不舒服却强忍着什么都不说，还对自己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到头来却是惹得她惊慌伤心难过，只能一个人这样心里不安地守着她，一颗心飘荡在银河中一样，半天没个安稳。
离絮也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反正当被她握在掌心里的手微微一动时，她也随之醒了过来，抬头跟床上的苌瑶的目光对了个正着。
苌瑶目光柔和，看着她，可能是因为身体不太舒服，没有说话，但是那双眼睛，似水温柔。
离絮看着她，神色还有些紧张，“好些了吗？”
说话间，她直接伸手按住了苌瑶的眉间。
离絮稍微松了一口气。
灵力是挺亏空的，但是相比于昨晚，已经好了很多，不像是随时都要消失的样子。
“我没事。”苌瑶说。
这话像是触了离絮的霉头那样，瞬间差点直接将她点燃引爆，“你还没事？！”她声音蓦然一下都高了八度，甚至直接从床边站了起来，因为腿麻还摇晃了两下，随后气势一来，伸手就指着苌瑶教训：“你没有事？你自己做了什么你还不告诉我？你伤得这么重你也不吭声？你明知道自己在九重天没办法养伤，你还待在九重天？我看你是不想要命了吧！”
离絮难得表现得这么气急败坏。
苌瑶张了张嘴，像是被训得懵了。毕竟这么多年来，像是离絮这样训斥她的人可以说从来都没有，离絮这是头一份。
可意外的，她没有吭声，没有反驳离絮的话。
离絮并没有因为她的沉默也安静下来，语速很快，接着直接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苌瑶：“……告诉你什么？”
离絮眼睛一瞪，“你受伤了，难道我不应该知道？”
苌瑶沉默。
她没有这样的习惯，一直以来，她都是一个人受伤，一个人疗养，谁都不告诉，一直都是这样。而离絮忽然说自己受伤应该告诉她，她忽然有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还有，你明知道自己应该回来，为什么你不来南海，还在九重天受着罪？”离絮又是生气，又是心疼。龙族在九重天没什么地域优势，拖着身体的重伤，哪里会好得起来？
苌瑶眼神微闪，“不想回来。”
“嗯？”离絮像是被她突然的回答弄得有些懵然，疑惑地看着她。
苌瑶脸上露出个淡笑，只是这笑容看起来让人觉得涩然，“我不想回来，这里发生过很多不开心的事。”
她甚至根本不想离絮踏进来一步，生怕只需要一滴水就能勾起那些曾经她痛苦的回忆。所以她干脆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在九重天也不是不行，反正横竖不过是多受一点罪而已。这些年来，她喜欢的姑娘可比自己受过的罪多了去，也没什么不能忍受。
离絮沉默片刻，而后抬头目光直愣愣地看着苌瑶。
可能只有真正经历过生死的人，才知道破镜重圆的重量其实也并没有那么让人无法背负。她陆陆续续想起了不少关于从前的事，虽然不明朗，但是心头的牵绊却是没办法忽视。
“我在意你，只是你。”离絮忽然开口说。
一切误会、纠结、懊恼和悔恨所带来的摇摆不定，在生和死面前，都变得无足轻重。
“那些不好的回忆，我不想重温，但是你想让我再经历一次亲眼看见你在我面前倒下这种事情吗？”离絮平静发问。
比起之前的训斥，苌瑶更害怕的是此刻离絮的平静，下意识的，她伸手反握住了离絮的手，有些用力。
她其实很怕，苌瑶在心底不止一次讥笑过自己，她其实真的很怕，面上看起来似乎什么都运筹帷幄，但是她内心的恐惧无人洞察。
她怕自己回来太晚，离絮早就将她忘得一干二净，身边有了别人，即便是有朝一日再回想起来这一段岁月，也只会当做是漫长生命中的一段意外。她还怕自己变了模样，让离絮不再喜欢。虽然分明很清楚离絮不可能是会被皮囊羁绊住脚步，可心底连这千万分之一的可能都不敢想象，不敢打赌。而就算是回来了，她怕的仍旧还有很多。
怕到，就连故地不敢重游，变得懦弱又胆小。
苌瑶抿了抿唇，迟疑片刻，她还是抬起另一只手，想放在离絮头上。
却没想到，站着的人主动弯腰下来，配合着她，将自己的脑袋放在了她的手心里。
苌瑶眼睛真的热了，她低声道歉：“对不起，我没考虑到你的感受……”
她只想着如何能逃避掉从前所有的不好，却忘了在离絮的记忆中，最深刻的便是当初她离开的画面，她很自责。
离絮已经坐了回去，她对苌瑶的训斥，全凭着一鼓作气，可没有第二次。
她气恼，但更多的是心疼。
“你以后别这样好不好？你没有问过我，到底想不想找回那些记忆。”离絮说。
她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身形僵硬了片刻，离絮很快接着说：“我想要……”
她是想要找回那些回忆的，有些难过的回忆，但却都无法抵消那些快乐。
“我想知道要从前很多年里我们在一起的记忆，就算是有不好的，但是都过去了，可是曾经的好，我还想记住。”那是她和苌瑶之间独一无二的宝贝，她不想丢掉。
越是想起来从前，越是想知道，越是放不下，也不想放下。
要见无因见，了拼终难拼。
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苌瑶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她以为这辈子就这么惶惶不安，一边期待着能破镜重圆再续前缘，一边又小心翼翼希望着离絮什么都不要想起来，可眼下，抱着离絮，苌瑶觉得自己那颗惶惶不安悬挂在半空的心好像终于有了着落点，她在离絮没看见的地方，掉了泪。
背负的枷锁太重，都差点忘了她曾经是什么样洒脱的性子，就算是爱，也是热烈永远勇往直前，就算是痛，也从来不惧怕。
所幸，这把枷锁，现在被她想要热爱的人亲手取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要见无因见，了拼终难拼。若是前生未有缘，待重结、来生愿。”
出自《卜算子·答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