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在宋霏小时候,林笛见过她跳舞。

  那时候宋霏还胖乎乎的,没长开,在舞台上憨态可掬。那会儿她还能跳中心位当主舞,林笛有空就会陪许阿姨看,后来再大些,林笛出了国,不久后听说宋霏似乎是放弃了舞蹈,也没再看她跳过。

  “不是放弃啦,”宋霏说,“只是瘦不下来,易胖体质嘛,跳得也比不过别人……实在没法上场。”

  现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说起这番话来风轻云淡,轻轻一笔带过。

  “姐姐想看什么,《天鹅湖》?”宋霏问。林笛看过她跳《四小天鹅》,跳《蓝鸟》《睡美人》,但唯一一次她主跳《天鹅湖》时,林笛却已出国了。

  身后是碧色的湖泊,宋霏挽起长发,露出修长的脖颈和平直的肩膀。

  幼时那只丑小鸭流过的汗与泪,终于让她长成了一只优雅的白天鹅。

  “你想跳什么都可以,”林笛道,打开手机摄像头,“跳你喜欢的剧目吧。”

  宋霏笑了笑。她已经起了范,提起了手臂,立起了足尖,筋骨撕裂过一次,比从前还要柔软,随随便便热身就能把脚背扳过头顶。

  “姐姐可能不知道,我后来转跳现代芭蕾了。”

  “因为你国外的那个老师?”

  “一半是吧。老师说现芭更适合我。”宋霏道,“我跳一首我自己的未完成的作品吧,连老师都还没看过呢。”

  她拿起自己的手机,放了一首悠慢的音乐。

  似乎看穿了林笛的心思,宋霏抿了抿唇,说道:“这支舞的名字叫,《依恋》。”

  林笛有点失望:“我还以为会叫《致Christine》之类的呢。”

  刚刚宋霏说是自创曲的时候,眼睛望住她,很难不让人多想。

  “我那时候想,我要编得再好些,跳得再好些,才可以在作品上写上姐姐的名字,让姐姐看到我。”

  宋霏说完,便径自走到湖边站定,留下林笛在原地,为她的话微微愣神。

  宋霏从小,就是一个被评价为“努力”多过“有天赋”,“乖巧”多过“聪明”的孩子。

  她身材娇小,在大型舞剧中往往不是无法上场,就是泯然众人,唯一优于常人的一点,可能就是情感丰沛,动作感染力强了。

  优雅舒缓的音乐响起,仅仅是在开头,林笛就已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心碎的气息。

  宋霏没穿芭蕾舞服,长裙曳地,看不到脚面,使她看上去更像一个民族舞者。尽管如此,宋霏还是一丝不苟地立着足尖,举手投足间都仿佛带着一股气流,这气流托着她,让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轻盈饱满,充满张力。

  她微蹙着眉,时而微笑,时而忧愁,但眉头始终不曾完全松开过,即便在乐曲最欢快的时候,仿若在与有情人共舞,她未施粉黛的脸上也始终露着一抹愁容,旋转与跳跃间高高伸出的手臂,仿佛要去抓住一些怎么也抓不到的东西。

  依恋,依恋……

  恋而不得,无枝可依。

  宋霏的老师曾评价她,“有一股哀怨的悲剧气质”,也将她往着这个方向塑造。

  乐曲走到尾声,越加低靡哀伤,舞者的动作慢了下来,手臂动作幅度收小,最后的定格动作是匍匐在地,手臂前伸,露出骨骼线条清晰的瘦削背脊,宛若一支凋零的野百合,洁白而脆弱。

  一舞终了,宋霏却久久才抬头,似乎还浸在舞蹈中的情绪里,跳散的发丝遮在脸前,整个人显得有些失神。

  林笛停止录影,走上前去,蹲下身看她。

  “什么时候创作的这支舞?”

  “……以前,想姐姐的时候。”宋霏顿了顿,如实回答。

  “这么惨啊。”林笛无奈,把人扶起来,为她整理好头发,在宋霏微红的鼻尖上吻了吻:

  “下次想我的时候,创作一首《致Christine》。知道吗?像《致爱丽丝》那样,很欢快的那种。”

  ……

  她们回到车上。幸好这时候周围没人,否则一人一椅上去,两个人推着辆空轮椅回来,被人看到肯定要直呼“神迹”。

  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踏进车门,宋霏很新鲜地在地上踩了踩,环视四周:

  “哇,这样看,真的整辆车大部分都是水池。”

  林笛拿毛巾浸了水,把她搬到沙发上:“坐好,脚抬起来。你在地上踩得太脏了。”

  把宋霏的脚擦了干净,没有准备多余的拖鞋,又起身去给她找袜子。

  宋霏笑眯眯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林笛忙前忙后,也不提醒她,自己已经能自由活动了。她晃荡着脚,就像从前晃荡着尾巴一样。

  林笛给她穿好袜子,拍了拍,看着宋霏不安分的脚趾头才反应过来,面前的人已经不再是行动不便的人鱼了。

  “下来,别老坐着。”伺候着人的手一顿,林笛起身,“当鱼当得骨头都软了。”

  “不嘛不嘛。”宋霏仰倒在沙发上耍赖,“我就是要软软的。”

  “起来做家务,”林笛说,“下山找个地方把水都放了,然后……”

  话说一半,她突然顿住。

  “然后回家吗?”宋霏接上话茬,“没有说我们可以回家吧?不然,我们先回我妈妈那边住?她那里应该没什么问题,我们可以住偏一点的房子。”

  林静毓那边还是没有消息,林笛能看到的,只有通过层层筛选,公布在网络上的官方公告。二期实验的进展,联合志愿实验的招募,针对异化的原理研究,以及最重要的,关于克制异化的药品研发进程……

  最后一项,在全球各个国家都毫无进展。

  有许多人不想看到药品的成功问世,他们已经从异化中尝到了甜头。重度异化者被这类人认定为失败品,轻度异化者则被称为“新人类”,代表着人类融合进化的新方向,甚至已经有部分工作公然在招聘中写明了“异化者优先”。

  每每思及此处,林笛就觉得头疼。林静毓在做的事触动了许多人的利益,她的母亲总是擅长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或许,这也是她们母女关系不睦的一大原因。

  “回去你那边吧,”林笛道,“联系一下许阿姨。”

  “好。”宋霏兴致冲冲。她把在湖边褪下的那些废鳞也收集起来了,和原来的鳞片放在了一起。

  这样看,宋霏异化后,留下来的纪念品还很多。

  宋霏一一清点:

  四百七十三枚尾部鳞片,五枚腰部鳞片,四颗圆形珍珠,若干异形珍珠,一辆轮椅,一条披巾,一个婴儿磨牙玩具,一袋奶粉试用装,无数件泳装上衣,若干防水饰品……

  “我要专门做一个陈列柜,存放这些东西。”宋霏说,“好像做梦一样哦。”

  “是啊,确实。”林笛也看着这些东西,感慨,“谁能想到,一个人二十岁了还在用磨牙玩具呢?”

  “!”

  宋霏锤了林笛一下,立马用披巾把被自己啃得坑坑洼洼的玩具包起来:“姐姐又欺负我!”

  “我哪有欺负你?是你欺负我好不好。”林笛无辜道,扯下衣领露出那些伤痕,“看看,看看,小狗咬的。”

  林笛扯衣领的动作越发熟练,这一招已经成为了她面对宋霏时的必杀技,屡试不爽。

  “好嘛……”宋霏果然永远会给出她想要的反应,委委屈屈地凑过来,在林笛锁骨颈项间落下细细密密的轻吻,“对不起嘛。霏霏亲亲,痛痛飞走。”

  但她往上看向林笛的目光,分明又是狡黠的,她知道林笛最受不了绕指柔,也知道林笛必定会沉溺于温柔乡。

  伤痕是林笛抛出的诱饵。

  小兽般的亲吻,则是宋霏为姐姐量身定做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