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金丹卷>第2章 故地陌客

  哒哒的马蹄声愈发清晰,户绾把刚挖的地龙放入药娄,旋即起身,手里还拿着药锄,怔怔望着马背上衣袂翻飞的祭司,银色束发丝带缠绕着飘逸的长发,很是秀美出尘。她一路策马狂奔,到户绾跟前才生生勒停了马,显然成心要吓唬人,很是无礼。

  她挺直了脊背端坐马上,居高临下打量户绾,见户绾仙姿佚貌,淡若清风,却一派药农扮相,颇煞风景。唇边不觉浮起戏谑,笑问:“仙子可是要炼丹,下凡采药来了?”

  一语似暗褒似调笑,户绾一时不知如何作答,绞着袖口,颇为窘迫。

  “采花不比采药有趣吗?”她下了马,随手摘了朵鸢尾花递给户绾,瞥了眼脚旁的药篓,道:“仙子背篓里怕是装错物事了。”

  户绾闻言,眉梢晕染着依稀笑意,淡然自若接过鸢尾花,说:“这背篓里的物事,祭司日前可没少喝它煎熬的汤药。”

  “三日苦药尤为难咽,竟是此物作祟,断不能轻饶。”话音一落,抬脚踢翻户绾的药篓。

  “你!”愕然看着她挑衅的神情,带着浑然天成的匪气,户绾只觉好气又好笑。“祭司此举别有深意吧?”

  那么大个人,不至于跟死物过不去。无非借过河拆桥之举暗示户绾,莫因对她有救命之恩便指望她知恩图报。

  百里弥音不置可否,翻身上马,短鞭一扫扬长而去,倒像是特意前来为难药篓一般。户绾凝视着手里的鸢尾花,瞥了眼翻倒在地的药篓,想到百里弥音心高气傲的模样,不由嗤笑出声。

  回到烟亭天色已晚,见昌池道人未归,想必他今夜会留在青云观丹药房看掌火候,今日市集见闻只好暂且按下。和卫封一头扎进药房,将受潮的药材烘干,奈何干柴也受了潮,简单的活计,两人足足忙活了两个多时辰。

  “师兄回房歇着吧,可别糟蹋了黄芪。”户绾顺着散落一地的黄芪抬起头,但见卫封瞌睡连连,簸箕置于双膝之上摇摇欲坠。

  “啊?”卫封闻声猛然清醒,忙不迭扶正簸箕,小声嘟囔道:“师父不在耳边念叨,只觉岁月静好,直令人恹恹欲睡。”

  户绾但笑不语,相比之下,卫封资质平平,往常少不得遭昌池道人喋喋不休的叨嗑。不似户绾一点即通,又好琢磨喜钻研,深得师父偏爱。

  “绾儿......”卫封小心翼翼看了眼户绾,迟疑道:“今日采买费了不少银子,若非鬼函谷塌方,这钱能省下不少。眼下鬼函谷是去不得了,我们坐吃山空不成?”

  “你想说什么?”户绾睨视他,眸光淡漠。今日回春堂掌柜随口提了一档买卖,承诺高于市价收购地龙,卫封当下眼睛一亮,此刻心里在盘算什么,她岂会不知。

  鲦山物产丰饶,且不说地龙,识药之人往山里转一圈,名贵珍稀药材也能见上几株。再者,越是人迹罕至越是予取予求,时过境迁,如今的鲦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嗯……”被户绾冷冷盯着,卫封有些神色慌乱。鲦山是户绾不堪回首的前尘,是她无法释怀的仇恨,亦是她避而不谈的乡愁。这么多年过去了,卫封欲试探提及,临下又如鲠在喉,暗责自己唐突。显然他的师妹至今耿耿于怀,未能淡泊超脱。“我意思嘛......入谷前的吃穿用度当节省些了,否则可不就得坐吃山空了嘛。”

  户绾轻轻扒拉着灶台上的药材,两相无言,气氛越发瑟缩,连带着呼吸也滞涩起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自她指间游走,听来竟锋利刺耳,扰人心绪。

  翌日溪水退了些,天气也温和了,转为连绵细雨,雾茫茫一片笼罩着白沙镇,不视远景。

  兀自纠结着鲦山地龙与问题药方,户绾一夜浅眠。起了早,睡眼惺忪穿过烟亭长长的回廊,心思千回百转,也没留意身旁仙风道骨的老者悄无声息陪她走了一路。

  “绾儿再走可就淋雨了。”眼见户绾大有走出廊道的迹象,昌池道人才出声提醒。

  “师......师父。”户绾回头,惊魂甫定。

  “心不在焉的,是为何事烦扰?”

  户绾眼睑低垂,疲惫之色显露无遗,须臾才言简意赅向昌池道人说起问题药方之事。

  “龌蹉,竟有如此道德败坏的郎中,真是世风日下。”昌池道人愤慨不已,拂袖怒斥道:“这事为师不能坐视不管,绾儿,烟亭义诊施药势在必行,断不能任无良庸医罔顾人命。”

  “师父莫动怒,气坏身子可不值当。”户绾搀着他安抚道:“怒则气上,思则气结,岿然不动,感而遂通。师父平素讲究调息养气固身,遇事却比绾儿还浮躁,敢情师父修为尚浅呐。”

  “你啊,又教训起为师来了,大不敬大不敬。”昌池道人脸色尚森冷,声音却和悦了些,对户绾的宠溺溢于言表。

  雨天赋闲,无事可做的卫封不知打哪借来一张弓暇以消磨时间。户绾见上头的流云浮雕惟妙惟肖,精致非常,不由忆起往昔,忆起故人。弓是好弓,在不通箭术的卫封手里,不过柴禾罢。

  论弯弓羽箭,户绾有幸目睹过百里弥音的箭术,数箭齐发,百步穿杨,纵是策马驰骋时亦游刃有余,放眼天下无人能及。一张弓,一拧眉,直挺的身量风姿卓美,不卑不亢。

  “这只月兔可是你的?”百里弥音提着兔耳,在户绾身前掂了掂,道:“一时失手射死了。”

  她手里的野兔相当肥美,雪白的绒毛上血迹斑斑,早已死绝。户绾不曾豢养兔子,遑论月兔了,自知她在调侃自己。“失手?素闻祭司箭无虚发,此番看来许是谬传了。”

  “自然,坊间传闻不可尽信。”她漫不经心道:“素闻户绾姑娘医术高明,不妨开几味苦药救治一下它。”

  “祭司当我兽医无可厚非,倒是轻贬了自己。”户绾回敬道,毕竟百里弥音这条命正是拜她搭救。

  百里弥音语噎,却也不气恼,直勾勾看着户绾,半晌酝酿不出言辞。户绾抬头对上她泼墨如烟的眼眸,亦一时晃了心神,没了余话。

  岁月漫长,回忆不过故梦一场,而故梦百味陈杂,曾痛彻身骨的执念磨成淡若轻烟的惆怅,兴许终将不痛不痒。当年不曾想箭术了得的百里弥音大概真有失手的时候,户绾便是活生生的例证,在她的赤羽箭下侥幸保住了性命。

  “师兄万莫玩物丧志,你术业不精,闲暇时多翻阅翻阅师父摘抄自青云观藏经阁的手札。”户绾清冷敦促道。

  许多传世医学著作四下分布,被收藏在何处无从考究,手抄本都难得一求。昌池道人的手札对求学若渴的户绾而言,可谓至宝。

  “怎么就玩物丧志了,我沉迷何物耽误正事了,师父的手札我可都看完了啊。”卫封闷闷控诉,七分不服三分委屈。

  “看完了?那我问你,气有余,则制己所胜而侮所不胜,其不及,则如何?”

  卫封嘴唇翕张,怔愣许久,竟接不上话。

  “走马观花有何用,师兄切当谨记于心,烟亭往后义诊施药少不得师兄帮衬,稍有差池便攸关生灵,万莫掉以轻心。”户绾语重心长地说。

  “烟亭看诊有你挑大梁,我则负责挖采草药,分工明确各司其职,怎就牵扯上玩物丧志的罪名了。”卫封怏怏道:“绾儿今日煞有介事授教师兄,着实令我费解了。”

  户绾不作声,大抵意识到自己失态。见他把玩弓箭,打心底不甚欢喜,许是缘于自己险些命丧羽箭,许是在她认知中,除了百里弥音,他人均不配弯弓射箭。

  红色大氅裹着赢弱的身躯,掩在蒙蒙细雨中,如末世之花,典雅又道不尽凄凉。忽闻院外稀稀落落的噪杂,户绾拢紧大氅,靠近墙根听了会,辨不清究竟。

  “外面何事喧哗?”显然昌池道人在书房亦听到动静,撑着伞走向户绾。

  户绾摇摇头,慢腾腾钻进师父伞下,与他一道出门察看。

  打着伞的,披着蓑衣的,戴着斗笠的,淋着雨的,在门前围作一堆。适才还鼓噪着,见门一开,蓦地静默无声了,齐刷刷看着门前师徒俩。

  一位仙风道骨如得道高人,一位冰清玉洁如九天仙女。

  赫然于人群中看到老叟,户绾顿时明了这群人的来意。烟亭虽已做好义诊施药的准备,然一下接纳这么多抱恙冒雨前来的病患,却始料未及。

  当下将病患请进内堂,老叟见到户绾很是意外,率先近前给了药方。其他病患见状跟着蜂拥而至,扬着各自手里的药方将户绾围得水泄不通。

  “诸位莫急,一个一个来,我师妹又不是千手观音。”卫封连忙将户绾护到身后,嚷道:“听我说,看诊的找白胡子老道,问药的找她。莫推搡莫推搡,我就纳闷了,你们果真抱恙吗?我看你们都挺康健有力啊。又不是什么恶疾,不差一时半会的,争先恐后做甚,我们烟亭药石管够啊,管够,不必担心。”

  病患闻言倒也安妥了些,逐渐散开划分为两个阵营,堂内井然有序起来。看诊的看诊,抓药的抓药,师徒仨人有条不紊忙碌开了。

  “大夫好生面熟。”女子五官秀丽,脸色苍白,双手轻微颤抖着递上药方,目不转睛端睨户绾。

  “白沙镇不过弹丸之地,兴许偶然打过照面不足为怪。”户绾微微一笑,如春阳细洒,并未在意女子的话。接过药方粗略扫一眼,原本弯弯的眉眼霎时笼上愁云。又是一张问题药方,不动声色递给昌池道人,转而轻声对女子说:“姑娘抱恙多日未及时服药,病情也是瞬息万变的,不若让我师父再为你把把脉重新确诊一下可好?”

  “好,劳烦了。”

  不觉已未时,环顾下,内堂病患不知何时已尽数离去,唯剩与户绾年龄相仿的女子。户绾得了闲,随手拿起师父案前若干问题药方,但看落款有别,并非出自同个郎中,足见变相贩药已形成风气,影响恶劣。

  昌池道人有箴言,药方意义非凡,不仅是执业仪式感。当医者在药方上落款时,就意味着要对此病患抱持负责的态度。它是一种警示,提醒医者在用药时莫忘对生灵应该赋予的敬畏与尊重,从而严谨斟酌用药用量。显然白沙镇许多郎中对医条医诫不以为然,纵可临症察机却使药不和者,无疑庸医。

  中医诊断遵循望闻问切四个步骤,既观气色,听声息,询症状,摸脉象。昌池道人一边号着脉,一边循例细问了症状。良久,只道无大碍,研墨执笔一丝不苟开具了方子,交给户绾配药。

  “师父,我与师兄未采买到地龙,替以白茅根三钱辅一钱茯苓和性可行?”

  “绾儿剂量拿捏甚好,便依你酌配。”昌池道人眉心舒展,对户绾的提议称心满意。

  户绾在医术上天赋异禀,又好学不倦,不仅对伤寒杂病论见解颇深,对奇难杂症亦涉猎广泛。昌池道人虽收了户绾为徒,理论上却无甚授教,唯有在执业操行上稍加点化。毕竟户绾此前不曾临诊,经验欠缺。

  女子拿了药,踟蹰再三,讪讪道:“冒昧问一下大夫如何称呼?听口音不像白沙镇人士,倒像我们那里人。”

  户绾闻言心里莫名戒备起来,愕然抬眸凝视身前的女子,迟缓道:“哦?那敢问姑娘打哪儿来?”

  “鲦山歃月凼。”女子紧盯着户绾,试图在她脸上捕捉到蜘丝马迹的情绪。

  闻言,户绾眼色一沉,竟有些张皇失措,在女子眈眈注视中越发无所遁形。绞着衣袖沉默无言。

  歃月凼乃布农族领地,离户绾故土洛城不过一山之隔。女子声称来自歃月凼,无疑是布农族人。

  昌池道人亦警觉起来,吃不准女子来意善歹,狐疑问道:“鲦山至此远去上百里,姑娘怎会水迢路远寻来问药?”

  “我随表兄过来贩卖皮草,初来乍到白沙镇便遇连日阴雨,怕是水土不服才染了风寒。”女子说着,面浮羞赧,道:“这几日皮草没卖出去,盘缠也捉襟见肘,昨日咳得厉害,幸得好心人告知这里施药便一路寻了过来,见笑了。”

  “这个时节贩卖皮草有价无市啊,待入冬再过来就抢手了,依我看你们尽早打道回府,回去好好养着身子。”昌池道人侃然正色道:“风寒之疾可大可小,大意不得的,药可得尽早煎服。”

  女子点点头,却未领会到昌池道人下逐客令的弦外之音,转向户绾追问道:“你还没回答我。”

  “萍水相逢何必相识。”户绾揣摩不透女子的意图,竭力招架着。

  “天姿国色的女大夫鲜见,我听道长唤你绾儿,莫不是洛城乌里族药司后人户绾?”见户绾不愿透露姓名,女子了然于胸,干脆开门见山道破。

  “你认错人了,药拿上便走吧,别耽误我们做事,忙着呢。”卫封不由分说将女子撵了出去,信手关上门。

  “我知道是你,户大夫,我没有恶意,我表兄曾鞍前马后为祭司效力,你若想了解七年前的事情就到福安客栈找我,我叫夷冧。”她急切的声音隔着门扇传来,赤真赤诚。

  堂内师徒仨人面面相觑,各怀心事杜口吞声。心里不无忐忑,生怕夷冧的出现将打破七年来风平浪静的生活,亦或撩拨户绾沉寂的悲痛,都是不乐见的。

  侧院又长出许多铁灯盏,一棵棵从长满青苔的砖缝里冒出头,在细雨润泽下愈发青碧。铁灯盏功效多,易生长,以前户绾常取它的根茎熬煮肉汤,既美味可口又滋补养生。七年了,再没喝过,即便侧院的铁灯盏密密麻麻亘古不灭。

  “这随处可见的野草真能入药?你莫诓我。”百里弥音挑着眉,半信半疑。

  “我从不诓人。”

  “哦?往后若有行将就木的病患问你,大夫,我是不是病入膏肓无力回天了,你定要如实相告,对,你就快死了,切莫诓人。”眼底的狡黠之色再明显不过。

  “......”无言以对。

  户绾从遍地横生的铁灯盏上踩过,如同走在旧忆长河里,绕多久都上不了岸。夷冧的话仍在耳边回荡,祭司二字恰如小石,悄然在她心里掀起涟漪。关于百里弥音的一切,她本能般想了解,以前如此,现在亦如此,却不知追究当年仇怨有何意义,事情分明早已尘埃落定,不如不闻不问。

  余生无来无往,各安天涯。

  烟亭博施济众月余,药房入不敷出,再不补给合该闭门谢客了。户绾细细盘算了番,愁眉不展。现下烟亭不同往日,药材用量剧增,单依仗鬼函谷挖采的草药勉力支撑断非长久之计。面对此般窘境,户绾不由对百里外去一遭管半年的鲦山打起了主意,颇有人穷志短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