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改签,也不想改签,傅斯恬在车站枯坐着,一晃神,已经到了不得不说再见的时间了。她按照原定的车次回到了柠城。
抵达柠城家里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半了。家里一片漆黑,只有傅斯愉门缝底下透出幽微的光。鞋柜里依旧没有属于傅斯恬的拖鞋,傅斯恬怔怔地坐了好几秒,换好鞋,收拾好心情走往傅斯愉的房间。
她抬手敲门,不过两下,门开了。傅斯愉环胸倚着门,唇角是显而易见的讥诮,哟,让我看看,这是谁回来了?
傅斯恬勉强挂着笑问:小鱼,叔叔阿姨呢?加班吗?
我哪里知道。傅斯愉哂笑,你文曲星都不知道的问题,我能知道?我爸妈知道你这个大忙人还能分心关心他们,不知道得多感动。
小鱼傅斯恬无措。
傅斯愉最讨厌她这幅样子,好像全世界就她最委屈、最无辜、最无害,最需要别人心疼。连阴阳怪气的笑脸都不想给她了,你还有事吗?没事别在我眼前晃恶心我了好吗?
傅斯恬脸色唰得变白,笑撑不住了,却还是关心她:你吃饭了吗?
我爸妈不在,你别装了好吗?傅斯愉像被戳到了什么神经,声音骤然提高了八度,整个人暴躁了起来,你装什么装,你装什么!
真的关心她,就不会明知道她高考失利最需要安慰,却躲到现在才回来。
她转身回房间,忽然捡了个什么起来,狠狠地朝门口一掷。箱子撞到门板上,发出砰一声巨响,盖子被撞开了,里面被划破的本子、折断的水笔、砸烂的兔子摆件支离破碎、掉落一地。
是时懿元宵节送她的礼物。
傅斯恬低着头愣愣地看着,像是反应不过来。
你装啊!你再装啊!傅斯愉怒吼。
最后一点念想也没有了。痛苦后知后觉地袭来,傅斯恬抬手扶在门框上,眼前忽然一阵一阵地发黑。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声音涩得像被砂纸磨砺过。
傅斯愉眼圈也红了起来,为什么?傅斯恬你居然问我为什么,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她泪水滚了下来,忍无可忍:为什么你要回来!为什么你要出现在我家里!为什么我爸妈要收留你!为什么你事事都要比我强一头!为什么你要害我上不了一高,现在还要上不了大学,为什么!
为什么你爸爸毁了别人的一生还不够,你还要来毁我的一生。她歇斯底里。
一步错,步步错,从傅斯恬出现在她家的那一刻起,就什么都是错的了!
傅斯恬,你不是不想回来吗?你还回来做什么?滚啊,你滚出我家啊!
傅斯恬浑身发寒,摇摇欲坠,下唇咬得鲜血淋漓,却连一声稍重的喘息声都不敢发出。她该说对不起的,可悲哀与悲凉压弯了她的脊椎,这样直立站着,已经花光了她所有力气。
对不起,不是傅斯愉想要听的。
傅斯愉忽然狠狠地踹了门一脚,一把推开了傅斯恬往门外走,好,你不走,我走,我走行了吧!
傅斯恬又急又晕,没扶稳门框,摔倒在地。小鱼她声音微弱地叫。
傅斯愉没有回头看她,晃动着的脚步,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
傅斯恬的世界陷入了黑暗。
不知道过了多久,傅斯恬再次拥有了意识,挣扎着睁开了眼。眼前先是刺眼的光亮,渐渐的,光亮显露了它的形状,是天花板,傅斯愉房门口的天花板。是她该待的真实世界。
她好像是晕倒了。
如果永远不会醒了就好。有那么一瞬间,她闪过这个念头,随即被自己惊骇到了。
在冷淡的光亮中,她仿佛又看到了女人温柔的笑脸:来来,你是妈妈的小太阳,妈妈的希望。
妈妈
不可以的。她要好好长大的,要长成妈妈想要的那个希望啊。
她慢慢地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先给傅斯愉打电话,傅斯愉不接,她接着给傅建涛打电话,告诉他自己和傅斯愉吵架,现在傅斯愉离家出走了,带手机了,但是不接她的电话。叔叔说让她别急,他打电话看看。
她挂了电话,从地面上捡起了一条本一直舍不得吃的巧克力,含在口中,缓解晕眩,连包装纸都舍不得扔,收进了口袋。她扶着门站起身,缓过来后,出门找傅斯愉。
气虚地走到了一楼,傅建涛电话进来了,说王梅芬联系上傅斯愉了,现在过去找傅斯愉了,没事,别担心。
傅斯恬心稍安一点,苍白着脸,记起来去对面街边的便利店买了一个面包,吃下了今天的第一顿饭。
二十分钟后,她在客厅里呆坐着,不放心地给王梅芬打去电话,问王梅芬找到傅斯愉了吗,王梅芬没好气地回了个找到了就把电话挂了。
傅斯恬松了口气,心彻底放下。
她把被傅斯愉毁坏的珍宝一一捡回了箱子里,打开行李箱,小心地放好,关上,拖进房间里暂放着。
一直等到了十点多,傅建涛一个人回来了。他说傅斯愉去外婆家了,今晚就先不回来了,王梅芬在那边陪她。
傅斯恬说好,主动向傅建涛道歉:我不该和小鱼吵架的。
傅建涛无奈,摸了一下傅斯恬的头:她,我还不知道。叔叔不怪你。她想复读,我和她妈不肯,她最近每天都跟揣了个炸弹一样,见谁炸谁。你别和她计较。
傅斯恬点头,顿了顿说:叔叔,我明天回老家陪奶奶待一段时间吧。
傅建涛立刻说:不用!
小鱼心情不好,已经够烦的了,我是姐姐,我让让她,让她安静两天啦。她故作俏皮地说。
傅建涛怔了怔,想到刚刚在丈母娘家的争吵,最后叹了口气说:委屈你了。
傅斯恬鼻子微微发酸,但马上忍住了,若无其事笑道:奶奶听到这话肯定要不高兴了,回老家怎么就委屈了。
傅建涛松了眉头,慈爱地拍了一下她的头。
当天晚上傅建涛给老人打了电话,第二天,傅斯恬拖着从时懿家里拖出来的行李箱,再次坐上了班车,流转到了老家。
颠簸多时,她踏进老家院子,关上门的第一时间,老人手上柔韧的竹篾子就落了下来。
我以前和你说过什么,你告诉我!啪啪声不绝于耳,竹篾子一下又一下地落在她白嫩的身体上,每一下过后,都是一条肿起红痕。
不要给叔叔婶婶添麻烦。牙齿疼得在发颤,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傅斯恬却抖瑟着不躲不闪,一颗泪都没有落下。
还有呢!老人面目狰狞。
不要惹妹妹不开心。
那你是怎么做的!还嫌给家里添的乱不够多吗?我当年就应该把你扔出去,管你去死啊。老人越打越狠,越打越生气。
傅斯恬浑身颤抖,口腔里全是血腥味,依旧像从前的无数次那样,硬生生地忍着,一声不吭,只在麻木的疼痛中一遍遍地说服自己,这都是她该受的惩罚。
这都是她该有的下场。
所以,永远不要再有不善良的念头,永远要做一个好人。
一整个八月,傅斯恬在老家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度日。她再也没有联系过时懿,时懿也没有找过她。
陈熙竹给她介绍翻译的兼职,问起她和时懿的进展,傅斯恬只说时懿其实对她根本没有其他的想法,是她们一直以来太异想天开了。
陈熙竹内疚,觉得是自己瞎怂恿才让傅斯恬有了过多的幻想,傅斯恬还反过来安慰她。陈熙竹想起来提醒傅斯恬:你开学以后要不要考虑换个宿舍呀?她每天在你面前晃,也太折磨人了吧。
没事的,不至于。这是她仅有的盼望了。
傅斯恬表现得很平淡,陈熙竹关心过几次以后,以为她真的放下了。毕竟当初自己失恋后也挺干脆地就走出来了。
直到开学坐动车一起去学,在动车站见到傅斯恬的一瞬间,她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傅斯恬瘦了好多。她本来就瘦,现在更是瘦的摸不到一点肉。
楚楚可怜,更有一种柔弱美了,回头率更高了,陈熙竹却一点欣赏的心思都没有,你去难民营回来的啊,瘦成这个鬼样子。
傅斯恬不以为意,打趣她:你是不是羡慕了?
羡慕你个头啊。她是心疼好吗。看穿了傅斯恬的故作轻松后,她现在再看她的笑都觉得难受了。
她分明还没有走出来,自己之前为什么那么笨啊。
可傅斯恬不想多说,她也只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
走到傅斯恬宿舍楼的路口,要分开走了,陈熙竹忍不住松了行李箱,感性地抱住了傅斯恬:恬恬,有什么需要我一直在的。
傅斯恬愣了一下,心中浮起暖意,刚准备抬手拍拍陈熙竹的后背,时懿清雅的身影从余光里一闪而过。
傅斯恬连忙侧头去寻,前方的道路人来人往,独独没有那个她想见的身影。
是错觉吧。她垂下眼眸,拍拍陈熙竹的背,和陈熙竹道别。
她上到1510,站在虚掩着的宿舍门口,听见里面传来隐约的说话声,握着行李箱拉杆得手不自觉用力,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忐忑又期待地推开了门。
门里尹繁露和简鹿和在擦桌子,不约而同地和她打招呼:斯恬,你来啦。
上铺、阳台,厕所、浴室环顾四周,时懿不在。
傅斯恬眼眸暗了下去。
斯恬?简鹿和的声音再次传来。
傅斯恬回过神,不好意思道:噢,我走神了一下,突然想起好像有东西忘记带了。你们来得好早啊。
其实我也才刚到。尹繁露笑道:我给大家带了点家乡特产,一会儿给你。
我也带了。傅斯恬放下书包,从包里取出还带着点热度的酥饼,分给尹繁露和简鹿和:还热着,现在吃应该还是脆着的。
好香啊。尹繁露食指大动。
简鹿和直接咬了一口,高兴道:真的好脆啊,咬起来哗啦啦的。
傅斯恬见她们吃得开心,脸上也露出了真切的笑。犹豫了两秒,她捏着手中剩下的一个饼,轻声问简鹿和:时懿还没来吗?凉了可能不好吃。
简鹿和咽下饼说:她来了,拿了点东西又回去了。
回去了?那那她今晚还过来吗?
简鹿和奇怪道:时懿没和你说吗?
什么?傅斯恬嗓音发紧。
她临时家里有事,这学期申请外宿了。
周身的温度顷刻间被抽走,傅斯恬从头凉到了脚。
时懿对她,避之唯恐不及了吗?
生命中残存的那一点点光也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