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犯罪心理侧写>第33章

  刁书真把手放在膝盖上, 低着头, 眼观鼻鼻观心, 老实乖巧得像是只撸顺了毛的兔子。

  “我不介意帮你提高一下对于疼痛的耐受度。”宋玉诚一本正经地说。

  刁书真浑身的肌肉绷紧了,在宋玉诚的怀里蜷成一团儿,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你要真那么饥渴,可以被我抱嘛。”宋玉诚轻抚着刁书真的背脊,安抚炸毛的小狐狸崽儿道。

  “我没有问题了。”刁书真弱弱道, 有种被戳破了小心思后的沮丧感。果然是人贱有天收,这回风流成性又浪荡的小狐狸崽子是彻底栽了。

  直到夜深, 刁书真依然在床上翻来覆去,根本无法入眠。她把头埋在枕头里, 耳膜里传来的心跳如初学飞翔的雏鸟, 扑腾个不停。难道真的就这样甘居人下, 从此受到宋玉诚的“规劝”?不光是要放弃郁郁青青的森林, 就连身为上位者的自尊也一并放弃?真要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宋玉诚?那我们这段纯洁的友情最后又会演化成何种模样?

  她思来想去,辗转反侧,百转千回的心念皆是萦绕在宋玉诚身上, 久久难眠。

  门轻轻地扣响几下, 宋玉诚踩着白色的棉袜, 轻声走了进来。细微的脚步声落在木板地上, 如同一场润物无声的春雨。

  刁书真翻身,面对墙侧卧着,无情地留给宋玉成一个后脑勺儿。

  “我说过,要保证你的健康。”宋玉诚温柔的话语之中有着不容反驳的坚定, “所以我就坐在这里,看着你睡着为止。”

  刁书真很想把自己怀里的丸子抱枕朝宋玉诚那张不苟言笑的面孔给扔过去,但她触及到后者幽幽的目光时,讪讪地缩回了手,伸了伸胳膊。

  “你在这里我更睡不着了嘛。”刁书真苦着脸,皱巴巴的像是只小包子。

  “我就坐在这里,直到你睡着为止。”宋玉诚轻声说着,随着床榻一声轻响,她真的在床边坐了下来。

  为什么会有人把霸道说得这么温柔呢?有人在我旁边,我更加睡不着了!

  刁书真默默在心里吐槽,从善如流地阖上双眼。皮肤接触到身下垫背柔软的质感,鼻端嗅到宋玉诚身上独有的味道,那颗不安分的心慢慢融化在静谧的蔚蓝色天空里。

  三分钟后,宋玉诚注视着熟睡的刁书真,后者四仰八叉地躺着,颇为霸道地占据了整整一张床,毫无形象可言。她面上的肌肉松弛下来,显出几分小孩子的纯真感,软嘟嘟的很是可爱。

  宋玉诚忍不住戳了戳她颊边的婴儿肥,肉嘟嘟的手感极好。她的心情明媚起来,嘴角微微弯起,替刁书真掖好被角,含笑道:“晚安,我的小狐狸。”

  清冷的声音中含着喜悦,如同山间飞溅而下的流瀑,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落在山石之上,在阳光下闪动着灵悦的光芒。

  她关上灯,脚步轻盈得如一只猫,悄无声息地离去。

  躺在床上,呼吸匀净,似乎睡得正熟的刁书真缓缓睁开了眼睛。她侧耳听着宋玉诚那边的动静,直到对方关灯睡下。又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一个蹑手蹑脚的影子嗖地一下 ,从门缝里溜了出去,身手敏捷得如同一个惯窃。

  第二日,一夜无梦,刁书真睡得极好。虽然半夜还从事了一项高危活动,只睡了不到两个小时,可她还是神清气爽地醒了过来。

  这在她来说可是极为难得的体验——她天生就敏感警觉,又是从事的高危职业,那些铭刻在记忆深处的血腥残忍的画面时不时幻化成恐怖的修罗地狱,她在漫天的血雨之中,踏着枯骨艰难前行。

  但昨夜那些深红的噩梦不曾骚扰她,取而代之的是柔软洁白的梦境,她在暖洋洋的新雪上晃悠,轻盈得像是一丝风中的柳絮。纤尘不染的新雪上,一株白梅傲然而立,幽幽的冷香袭来,沁人心脾。随后,那些洁白将她包裹起来,沉浸其中,她仿佛又成了一枚小小的胚芽,在母亲的子宫里安然成长,分外心安。

  这种好心情一直延续到了去往C市儿童福利院的行程之中。路边的夹竹桃盛放,红白相间,粉白的蝴蝶落在其上,形成一幅鲜妍的画卷。刁书真懒懒地躺着,座位底下是一只蓝黑色的布包。她白色衬衫的领口上斜挂着一只黑色墨镜,锁骨之下胸口前的一大片肌肤就那么暴露在阳光下,白得晃眼。她轻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心情如同今天蔚蓝澄澈的天空一般,分外轻松。

  “我在网上查过儿童福利院相关的资料。”宋玉诚同样被刁书真的好心情所感染,轻快道,“C市儿童福利院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它的前身是一家由私人出资建造的孤儿院,后因收养的残障孤儿增多,资金不足,由政府接受出资改建。院长仍然是那位最开始出资建造孤儿院的郑老先生。”

  “嗯,从网上的资料来看,那家福利院很有一个温馨家庭的样子。”刁书真赞同道,“其对员工、资助者以及志愿者的筛选相当严格,要求必须定期服务半年以上,以防止像其他福利院那样,所谓的志愿者施舍了一点爱心,完成自我满足之后,又把才刚刚获得温暖的孩子又抛到无人搭理的处境。另外,这里对于捐赠款项的用途进行公示,连一包方便面的钱都包括在内,绝对不会出现捐赠的钱物到不了孩子们身上的腌臜事情。这一切,都得益于那位郑院长。”

  “嗯,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宋玉诚认真道。

  刁书真一双眸子亮晶晶的,像是盛满了碎金般的阳光,托腮偏头看着宋玉诚,轻轻说了一句什么,后者弯了弯嘴角,像是冰雪雕琢的塑像忽然之间有了魂魄,美得勾人心魄。

  风吹散了两人的低语和呢喃,将欢乐与喜悦带向沿途的每一个角落,初夏的阳光的温度,年轻女孩的话语,流淌的灼热的风,编织成一副色彩鲜艳的油画,风与花的尘息悠悠停泊其上。

  C市儿童福利院养育中心是一栋三层的小平房,鳞次栉比的屋檐和斑驳的墙面上布满了枝蔓丛生的爬山虎,郁郁青青,在初夏的灼热之中平添了几分凉爽之意。

  几个健全的女孩在小楼门前的水泥地上追逐嬉戏,试图用小网捕捉蝴蝶,有两个稍大一点的女孩在放风筝,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

  那些孩子的衣服略显得老气或者陈旧,却都洗得干干净净的。看他们的天真无邪的笑容,和公园里那些被父母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没有什么区别。

  刁书真注意到了一个微妙的细节:这些四肢健全,看上去智力正常的孤儿都是女孩子,而被遗弃的男孩,大多都有明显身体残缺或者智力障碍。

  疑问盘横在刁书真心头:如果叶玖的童年是在这样一个温暖阳光的环境中度过的,为何会罹患抑郁症,且反复复发?从孩子出生到六岁这个阶段,是从孩子获得安全感,以及学习爱的能力的阶段。

  与刁书真之前的想象不同,叶玖虽然是孤儿,但却不是在一个冷漠敌对的环境中成长的。甚至,比起那些父母貌合神离、名存实亡的家庭中的孩子来说,叶玖大反而不会缺失长辈的关爱以及同辈的友情。

  旁边的宋玉诚与她十指交扣,两人说明来意,放下捐赠的物质,并肩走进了郑院长的办公室。

  说是院长办公室,无非只是平房里的一间简陋的小房间,里面摆着一个坑洼不平的书桌,墙边立着一个堆满了书籍的书架。郑院长是个慈祥的老人,头发花白,估计有七十多岁了,身板却还是相当硬朗,精神矍铄。都说相由心生,这样一位值得尊敬的老先生,真的有几分寺庙里供奉的菩萨那种大慈大悲的样貌。

  刁宋两人只说自己是叶玖的朋友,受她的嘱托来看望孤儿院的孩子们。郑老先生笑呵呵的,给刁宋两人泡了杯茶,向两人的捐赠表示了感谢。两人不敢怠慢,忙起身谢过。

  说起叶玖,郑老先生推了推鼻子上架着的老花镜,感慨道:“当年在孤儿院里的时候,还是那么小小的一只,现在都长得这么大,出落得这么好看了。”

  “玖丫头我印象很深啊,她还会经常回来看看呢,不知道她最近过得好不好?”郑老先生问道。

  宋玉诚张了张口,刁书真轻轻在她手心勾了勾手指,抢先答道:“挺好的,公司提拔她去外地主持一个重大项目,忙得不可开交。这不,她记挂这里,我们就替她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郑老先生呵呵笑了起来,温和的眼睛闪烁着慈祥的光芒,“玖丫头一向是最懂事的了。”

  宋玉诚略带诧异地瞄了刁书真一眼,默默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的确,与其让郑院长承担痛失孩子的悲伤,倒不如撒一个善意的谎。对于这个老人来说,宁可孩子忘了这里,再不回来,总也好过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叶玖每次都是一个人来吗?”刁书真不经意问道,佯做抱怨道,“这家伙不仗义,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自己抽不开身了才想起我们这帮好朋友。平时又不叫上我们一起。”

  “哎呀,那丫头内向腼腆,大概是不好意思麻烦你们的。”郑老先生呵呵笑着说,“上大学那几年,玖丫头只有一次带了个朋友过来,我还以为是男朋友,结果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

  “哦?”刁书真心头一跳,在桌子底下攥紧了宋玉诚的手腕,“叶玖她朋友挺多的,不知道是哪一位陪她来的?”

  “好像是她的大学同学吧。”郑老先生回忆道,“个子不高,挺苗条的,蛮细心,不光给孤儿院的每一位小朋友带了礼物,还在每一分礼物上特别写明了名字和祝福语。老实说,捐赠者不少,但像她这么上心的可从来没有。”

  刁宋两人对视一眼,看见对方脸上是如出一辙的兴奋。在那一相互的一瞥中,她们领悟了对方的意思。

  在三起案子发生之前,叶玖就已经去世,尸检报告都明明白白地写进了档案,自然不可能是凶手。

  但这个和叶玖关系密切,能陪她来孤儿院的人,或许和本案有着紧密的联系!

  “她没和说过谈男朋友的事情啊?”刁书真玩笑道,“叶玖那么漂亮,大学里肯定有人追求。”

  “她从没提过这个啊。”郑老先生笑容慈祥,“要是真的有,你们小朋友肯定比我这个老头子知道得早吧。”

  三人谈笑之下,福利院前的水泥地上忽然传来了一阵哭声,其中夹杂着大人的斥骂声,刺耳异常。郑老先生眉头一皱,脸色阴沉,快步向楼下走去。刁宋两人紧跟其后,小跑着下楼。

  哭泣的是个小女孩,大约三四岁的模样,纤瘦得像是只发育不良的小猴子。此时她哭得满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旁边一个福利院的刘姨哄劝良久,没什么效果,面色烦躁 ,皱眉道:“你要是再哭,小心我们把你扔到江边去!”

  那女孩听到刘姨的威胁之后,猛地顿住了哭声,只是小声地抽噎着,哭得打嗝,看上去可怜兮兮。

  听到“江边”一词,刁书真心念一动,似有所悟。

  宋玉诚面色不愉,面头紧皱,快步走上前去,挡在那小女孩身前。她掏出纸巾仔细擦拭着小女孩带着泪痕的脸庞,一边安抚一边打量着她。宋玉诚观察到她的长袖上衣腰际处有一条浅色的划痕,眼神一凝。她轻轻翻开一看,一道刺目的伤痕横亘在女孩腰际侧上,皮肉向两边翻起,还在不断渗血,令人触目心惊。

  郑老先生慈祥的脸陡然阴沉下来,带着一股子不怒自威的气势。他语气低沉而威严,向刘姨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见到伤痕的一瞬间,刘姨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雪白,她低下头,双手不自觉绞紧了自己的衣服下摆,一副做错了事情后心虚的样子,呐呐道:“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就是看着小贝一直哭,哄她又不听,气急之下就骂了几句——”

  “都和你们说过孩子这个年龄阶段是最需要我们给予关爱的。孩子们本来就是孤儿,天生比别人敏感,能否有一个温暖的童年对他们之后的命运有着极其重大的影响。幼年时对世界形成的安全感,以及学会爱的能力,对于他们的一生的幸福非常关键。”郑老先生痛心疾首道,“他们本来就被抛弃过一次,万万不可用丢弃他们来威胁他们,这样孩子们会很没有安全感。”

  刘姨忙不迭应着,神色中却流露出些微的不以为然。刁书真轻轻地叹了口气,对她说:“先处理孩子的伤口要紧,您先去拿医药箱子过来吧。”阿姨如释重负,感激地看了刁书真一眼,快步朝主楼而去。

  那孩子在宋玉诚怀里哭得更大声了,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诉说着自己的委屈。刁书真扫视一圈,看见小院边上的铁丝网栅栏破了个狗洞,她比划了一下那个孩子的身高,又弯腰看了看孩子伤口边缘残留下的细小的绿色油漆,露出个了然的笑容。

  “得了,案子破了。”她拍掉手上的灰,笃定道,“小朋友大概是想从那钻出去,结果不慎被铁丝划破了皮肤。疼又不知道表达。刘姨关心则乱,见她哭个不停又不说话,想办法让她别哭了把事情说清楚,就是手段比较粗暴。”

  “等会儿简单处理之后需要去打个破伤风。”宋玉诚的声线干净清澈,很能带给别人安全感。那孩子抱着她的胳膊,安静下来。

  刁书真比了个“OK”的手势,征求郑老先生的意见,“等会儿我们俩带她去,您看可以吗?”

  “那麻烦你们了。”郑老先生很客气。

  小样,刁书真冲那小家伙眨眨眼睛,你要是知道这位神仙大姐姐是干什么的,估计哭还来不及。

  “唉,刘姨是个热心人,吃苦耐劳得很。福利院的工真的不高,她却把孩子们的生活起居照顾得相当不错,可惜就是脾气性子急了些。”郑老先生无奈道,“小刁你可能不满意她对孩子们态度粗暴。可是她只是个普通的中年妇女,一贯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甚至对自己的孩子还要更简单粗暴。她只能理解到养孩子就是让孩子吃饱穿暖给上学这个层面,更高级的诸如爱和陪伴之类的,她未曾拥有,也给不了。”

  远处,看见急吼吼赶来的刘姨,那孩子又扑进了刘姨怀里,刘姨向那孩子道歉,两人很快就和好了,显然平时关系亲近。宋玉诚半蹲在地上,清洗伤口周围的污物后,用络合碘耐心擦拭着伤口。

  刁书真太理解郑老先生的无奈,在当前的环境下,能供给这些孩子吃饱穿暖,不至于流落街头,已经是个不小的奇迹了。至于那种想象中的充满了爱的世外桃源,那可能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乌托邦了。

  “在幼儿时期,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从养育者那里获得基本的信任感。孩子们分不出事物的优劣,衣服的好坏,却在意饿了是不是有东西吃,困了是不是有地方住,会不会被养育者抛弃。这种最底层的安全感会以及和养育者形成的依恋模式,会对一个人的一生产生难以估量的影响。”

  “所以威胁孩子要把她们丢弃的话,我不想在这个福利院里听到第二遍。”郑老先生严肃道,“我不管你是谁,曾经为我们这里做出了多大的贡献,都请你离开。”

  刘姨何时看见过和蔼的赵老先生如此生气,忙不迭认错点头,承诺再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接着离开忙活其他的事情了。

  刁书真顺势抛出了自己的问题:“不过说真的,一般别人说不要小孩子,都是说把你扔到垃圾箱,为何这位刘大姐说把你扔到江边,难道还真的要沉江喂鱼不成?”

  “这些事情只有我们福利院的老员工才知道。”郑老先生面色阴沉,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快的往事,“C市这边重男轻女的文化相当严重,在福利院还未曾开办的时候,时常有市民将刚刚出生的女婴丢弃在江边的堤岸上。若没有幸运地被人捡去,那些刚出生的小婴儿不是饿死,就是被上涨的江水所淹没。”

  “这种事情,警察都不管的吗?”刁书真咬紧了牙,额角的青筋暴起,眼睛里几欲喷出愤怒的火焰。

  “唉,管不了。罚款或者坐牢,那些人也认,但你又没有办法监视他们好好地养育一个孩子长大。”郑老先生面上满是无奈,“生病死了、摔死了、溺水了、出车祸了、被心怀不轨的人害死了,到处都是意外,到处都是借口。父母这道屏障失效的话,一个幼小的生命要长大,要跨越多少荆棘啊。”

  “不过那些父母还算得上是有良心的了。”郑老先生苍凉悲怆的声音,像是在悼念那些初来这个世上就无声逝去的生命,“抛到江边,至少我们福利院的人看到了,还会去把那孩子捡回来。独生子女政策出来之后,有人偷偷将女婴埋在江边的泥土下面——”

  郑老先生的话语有如惊雷,震得刁书真心头一颤,那冥思苦想不可得的答案,终于揭开了层层的面纱,让她得以一窥真相。空白填满,线索连接,谜题开解,尘封于往事中的秘密扇动着蝴蝶的羽翼,降下一场时隔二十六年的血腥暴风雨。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叶玖,是在哪里被捡到的?”

  郑老先生沉思了一会儿,摇头道:“不太记得了,约莫也是在江边吧,可能就是离现在一桥不远的位置。那些人喜欢把女婴扔在那个地方,所以那地方因此有了个不好的名字——”

  “叫做弃婴台。”

  “说起来,玖丫头还真的是命大。”郑老先生不愿意和刁书真多提那些丑陋的事情,转移了话题,“我们遇到她的时候,她满身都是土,大概是被狠心的家长给埋了。但幸运的是,上涨的江水竟然把那些土给冲了开来,不仅没有让她溺水身亡,反正托着她往岸边漂,最后搁浅在岸上了。”

  “真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呵呵。”

  如此简单粗暴的往事,像是盛夏乍逢的骤雨一样朝着刁书真劈头盖脸地砸来。她感到有些眩晕,郑老先生的话为这个缺憾的圆添上了关键的一笔,苦苦追寻的真相将要浮出水面,她的心脏鼓噪起来,却没有半分欣喜和激动。

  她终于理解了凶案现场之中,那剥皮蚀骨的怨念、熊熊燃烧的愤怒,恨不得将被害人钻心剜骨的仇恨之下,为何潜藏的是如海般深远而广阔的悲伤。

  佛经上说这世上没有孤立存在的事物,所有的幻象皆为因缘际会所交织成的罗网。然这牢不可破的罗网在二十六年前便已经扣紧了它的第一个绳结,沉重的宿命令垂死挣扎的生灵欲鱼死网破而不得。

  她陪这这位老人说笑一句,心中的愧疚便加深一份,那些歉疚如同碎石堆一般将她掩埋,她再也无法与那双写满了关心的慈祥眸子对视。

  那样残忍的话又该如何说出口——逃脱命运魔爪的女婴,您抚养长大的钟爱女儿,终究是未能逃过残忍的命运,选择了匆匆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此时,她正在小小的石匣子里沉睡,享受着松柏的青荫,再也不会有那些罪恶打扰她永恒的安眠。

  那边宋玉诚招呼她过去,她匆匆向郑院长辞别,得到了解脱一般狼狈离去。

  那个意外受伤的女童在宋玉诚的腕臂里睡得正香。宋玉诚眉眼温柔,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孩子的背脊,午后的阳光洒在两人身上,晕染出一副温馨和谐的画卷。宋玉诚将她轻轻放到车辆后座上,避开伤口,替她系好安全带,动作极其小心,像是在某个珍贵的生物取材样品。

  刁书真心头的阴郁为这一幕冲淡了些许,她忍不住摸了摸小女孩的圆溜溜的脑袋,后者正歪着脖子坐在汽车后座上,小嘴微微张开,睡得正香。

  车辆在平坦的路上行驶,宋玉诚本就是沉稳严谨的性子,现在顾及后座上的小女孩的伤势,车子开得越发平稳。刁书真微阖双眼,在脑海里飞速分析着有关于案情的一切。

  仿佛是在狭窄的幽径中行走多时,得见阳光——郑老先生无心的一席话令刁书真豁然开朗,解开了百思不得其解的谜题。案发以来,凭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刁书真确信这三起案子是同一人所为,却苦于找不到证据,且逻辑上无法自圆其说。

  固然,红星中学的那起案子和婚礼上的碎尸案存在诸多共同点,如被害人曾经伤害过数名女性,加害者加害女性的方式被反作用于其自身,充分展现了“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复仇,内在具有高度的统一与和谐,很有艺术感和哲学意味。

  然而,刁书真始终不能把后两起案子与风光带孙凤娣老太太那起案子联系起来。从表面上看,孙凤娣老人只是个普通的小市民,斤斤计较自私自利是有的,但罪大恶极应该不至于,为何凶手要如此残忍,将她活活掩埋,这实在是不符合凶手的行为逻辑。

  可是,刁书真从郑老先生的口中得知,沿江风光带一案的案发现场,二十多年前曾经是抛弃女婴的坟场,那片阴暗的土地不知埋葬过多少女婴的尸骨,吞没过多少的女婴的血肉。

  刁书真回想起自己在案发现场时捕捉到的那如同万人坑一般的死气和怨念,那不仅仅是孙凤娣老人垂死时的遗憾与哀怨,那更是数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就为自己亲人抛弃、杀害的婴孩们的诅咒和怨毒。

  昨日还在温暖的羊水中遨游,期望着在父母的期待希冀中来这个世界上游戏;今日便在冰冷的江水中窒息,骨殖沉没于江中,食肉的黄骨鱼啃食着她们的血肉,在幼嫩的骨殖间悠然穿行。

  她们不曾犯什么过错,需要遭到这样的惩罚,错的只是她们腿间没有至亲们梦寐以求的那二两肉,错的是她们占用了家中唯一一个孩子的名额,却无法为家族延续传承,错的是她们无法完成父母的夙愿与希冀,无法光宗耀祖、出人头地,错的为了让她们平安长大,父母要付出多余的心血心力,却又无法得到应有的收成。

  生而为女,对不起。

  没有犯过什么错,没有拥有什么罪孽,纯洁胜过新雪的婴儿刚一出生便被至亲判了死刑,这是怎样的荒诞滑稽,又是怎样的冷漠刺骨。那些女婴们琉璃般纯洁的眼瞳里,印出关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眼,就是自己至亲那贪婪、残忍又胆怯懦弱,像是抛掉什么负担而如释重负的神情吗?

  错不在她们,在我们。

  罪不可赦的,是这人世。

  期待已久的引线浮现,将零碎的证据串联,遥不可及的真相在面纱下朝着刁书真微笑,好像伸一伸手,便能揭开那层薄雾般的面纱。

  刁书真的心中却半点没有案子取得了重大进展的欣喜,精疲力竭之中裹挟着茫然无措和自我怀疑,沮丧和迷惘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将她困在方向难辨的迷途之中,步步维艰。

  宋玉诚已经带着小女孩打完了破伤风针,嘱咐那孩子一些注意事项,又将她送回孤儿院之后,看见刁书真依然愁眉不展,如同深陷一场不可自拔的梦魇。她半闭着眼睛,好看的柳眉拧在一起,在眉心形成一个忧郁的波峰。根根可数的修长睫毛颤动着,如同一簇狂风骤雨中惴惴不安的花枝。

  宋玉诚微微一惊,生怕刁书真又一次深陷负面情绪的泥沼之中。她轻轻搓了搓自己略带凉意的手,将摩擦过后温热的指尖抚上刁书真的眉心,试图化解那些压力和紧张。刁书真蓦地睁开了眼睛,一把抓住宋玉诚的手腕,语气中是熟悉的活泼轻快,“宋小姐姐,你是想趁我睡着了,对我行不轨之事吗?”

  宋玉诚松了口气,望着刁书真狡黠的笑意,清冷的语气带上了一丝调侃戏谑之意:“我要是真的欲行不轨,何必趁你睡着。直接把你绑起来——”

  刁书真的脸从脖子根一路红到耳朵尖子,几欲滴血。如果是以往面对其他如此上路的小姐姐,她必然会顺着路子说那些风言风语来调情,在干柴烈火上再添上一把油。不过,面对宋玉诚,她却纯情得像是个情愫窦开的少女,敏感得不像话,被对方轻轻一撩拨就丢盔弃甲,缴械投降。

  无他,一般的小姐姐都是伦理派,骚话上的速度能超越光速飞船,现实里的速度还是基本靠走。宋玉诚这个一根筋的石头却是不折不扣的实战派,制定的计划一定会落实,说过的骚话亦是。

  她就像是个敬业过度的阿拉丁神灯,刁书真脱口而出、不经大脑的愿望,她照样会一丝不苟地帮着成。刁书真用酸痛的腰身和仿佛快要散架的骨头,狠狠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言出必行。

  恐怖如斯,实在是恐怖如斯。刁书真缩了缩脖子,很想把自己蜷成那么不惹人注意的一小团儿,免得引起宋大魔王的注意,她扫视着路边的风景。

  “明天下午是C市的案情讨论会,市局那边邀请了我和你参加,你去吗?”宋玉诚见她状态转好,不再逗弄她,轻巧地转过了话题,“我想你今天或许得到了一些意外的线索。”

  刁书真回过神来,像是一块皱巴巴的干瘪海绵放在水里一样,慢慢伸展开四肢,发出一声舒服的轻叹。她将郑老先生的话向宋玉诚如实转述,并说了自己的关于案情的推断。说到关键处后者时而点头赞同,时而摇头沉思。

  “确实是意外之喜。”宋玉诚思索着,低声说,“可是你的推断还是有些疏漏之处。”

  刁书真挑了挑眉,饶有兴致道:“哦,怎么说?”

  “你看,假如按照你的推断来说,这三起案子的被害人都与一个叫做叶玖的年轻女性有着或深或浅的关系,并且都曾经以某种方式伤害过叶玖。”宋玉诚的眼神清幽深沉,像是一块生辉的黑曜石,她疑惑道,“叶玖已经自杀身亡了,而且据郑老先生说,她性格内向敏感,沉默内敛,加上其身世坎坷凄恻,她似乎不能很能与省城那些同班的大学生们玩到一起去,因而也没有什么朋友。

  “她与养父母的关系照样很疏远,上大学之后勤工俭学自己赚学费,几乎不与养父母来往。我实在会有一个人为了这样的一个女孩子铤而走险,难道真的是什么替天行道、匡扶正义的神奇女侠?”

  刁书真慢慢摩挲着下巴,皱眉道,“是啊,我也很是想不透。”

  “不过现在这些猜想都仅仅只是我个人的主观推测,若要论证其是否契合真相,还需要一些证据。她解下自己背在身后的包,冲着宋玉诚展颜一笑,挑衅道:“哎,老宋,你们可以从化成骨灰的尸骨中,验出亲缘关系吗?”

  刁书真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狡黠的笑容出现在那张脸上,像是只偷到了鸡仔的狐狸。那笑颜如同一尾柳絮飘落到水面,在宋玉诚古井无波的心境里荡漾开层层涟漪。她的心尖燥热起来,仿佛中了某种神经性的毒剂,明知前方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往下坠落,明知会粉身碎骨,却又那么飘飘欲仙。

  她别开脸,不去看刁书真那双眼睛,借着冰凉生硬的专业知识试图在两人间隔出一道屏障,“当然可以。虽然陈旧性牙齿或者骨骼中的DNA分子大多被分解破坏,但利用STR-PCR、mt-DNA技术测序法来进行DNA序列的扩增,还是有可能分析出死者与生者的亲缘关系的4。”

  “那就好。”刁书真陇起仰躺时睡得乱糟糟的头发,诡秘一笑,“那么我就可以验证极其重要的一环了。”

  宋玉诚心有灵犀地接话道:“你是想证明孙凤娣是否为叶玖的祖母?不过——”

  她注视着刁书真缓缓地从背包里掏出一个亚梨花木的盒子。简单的花纹里残留着新鲜泥土的痕迹,上面用烫金的剥落了不少,不过叶玖二字还是能辨认出来的。

  是叶玖的骨灰盒。

  这样略显得高档的骨灰盒,似乎不是一个没有亲友的孤女所能拥有的,或许是Z打热心的同学所捐助的吧。

  宋玉诚突然就明白了那天刁书真半夜为何会偷偷溜出家门,又为何会在浴室里发现褐色土的痕迹,又为何要刻意背上一个这么大的包来掩人耳目。

  宋玉诚绝望地闭了闭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飞快解下外套罩在上面,低声道:“老刁你是个警察啊,你怎么尽干这些——。”

  刁书真说,“老宋,你忘了我们原来是怎么避开那些条子们,又怎么盗——”

  宋玉诚捂住了她的嘴,压低声音道:“别胡说,我们是警察!”

  她又警告刁书真,“千万别给人看见了,记得原封不动地还回去,我陪你去多上几柱香。还有,下不为例。”

  她虽然是警告,但语气之中却无多少斥责之意,显然是极其维护刁书真的。

  刁书真笑眼弯弯,小鸡啄米般点头,“明白!一定!”

  宋玉诚急切道:“快点收好!还有别条子来条子去的,我们就是条子、不对,警察啊!不是那些鸡鸣狗盗之徒啊!”

  自知口误,宋玉诚脸颊通红,狠狠的剜了在旁边幸灾乐祸的刁书真一眼。后者在一旁笑得直打颤,冒出了泪光,一直笑到腹肌抽搐才停止。

  “我们去C市萝岗区分局走一趟。”笑完了,刁书真擦了擦眼泪,正色敛容道。

  她偷偷瞄了眼宋玉诚黑如锅底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

  完蛋,今晚怕是不会好过!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文献:

  【注1】叶健. 从陈旧性骨骼及牙齿中进行DNA分析的法医应用研究的现状 %J 中国法医学杂志. 54-58 (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