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米雪出生到长大, 这二十几年来陈安娜在她身上灌注了太多不求回报的爱,这份爱早已深入骨髓,难以割舍, 在陈安娜眼里, 谭米雪始终是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 不甚聪明, 却乖巧又贴心。
于瑾就不一样了,打从第一次见到于瑾,陈安娜便清楚, 这是个满肚子弯弯绕绕的人精,而后发生的种种, 更让陈安娜坚信, 她和京城的老爷子一样绝非善类,什么血缘亲情, 在利益面前都是狗屁。
故而此刻, 陈安娜所有的怒火都集中针对于瑾,算是新仇旧怨一块清算了。
等骂痛快了, 陈安娜才开始着手要处理这件糟心事。
她一个小康家庭出生的女人,能明媒正娶的嫁到谭家,能把谭震收拾的服服帖帖, 到底还是聪明的, 深知以自己的斤两, 顶多管一管谭米雪,想摆弄于瑾,还得联合那最好脸面的老爷子,“你回过谭家了?”
“嗯。”
“嗯什么嗯,别跟挤牙膏似的, 老东西怎么说?”
陈安娜这会提及老爷子,意图十分的明确,于瑾现在是腹背受敌,怎能让自己的敌人们统一战线,因此叹了口气,很坦诚的交代一切,只是在言辞上略有一些引导性,“爷爷发了很大的火,意思是要么让米雪离开京城,再也不和我见面,当什么都没发生过,要么,我离开谭家。”
老爷子让谭米雪离开京城,和于瑾把谭米雪送走,完全是两个概念,陈安娜一听这话,简直火冒三丈,“他以为他是谁!当自己是京城的土皇帝吗!米雪吃了多少苦才考上的这所大学!凭什么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米雪离开!”
“我也觉得很不讲理。”
“就是不讲理!难道这是米雪的错吗!要非得有个人来承担后果,这个人也应该是你!”
于瑾不可否置的点点头,一副逆来顺受,听从安排的模样。
陈安娜见状,反倒冷静了下来,心想若于瑾真为这事离开谭家,那这成什么了?成她为谭米雪不顾一切了?谭米雪岂不是要感动的痛哭流涕?于瑾丢了谭家,能轻易再放开谭米雪,弄个人财两空?这样一来,她们之间的关系可真就是剪不断理还乱了。
况且,于瑾那一肚子花花肠子,什么鬼招烂招使不出来,自己能阻碍一时,能阻碍一世吗?
再者说,谭氏集团不管是落到大房手里,还是落到三房手里,对自己和谭震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的,反倒是于瑾掌权,怎么也要留几分余地。
陈安娜一番权衡后,深觉不妥,她眉眼微动,平缓了语气问于瑾,“那你呢,你不要说你甘心就这样放弃谭家。”
于瑾见她态度软化,便知晓她看明白了当中的利害,却也没有直接阐明自己的想法,不动声色的继续引导着陈安娜,“新达能有今天,我耗费了不知多少精力,当然不甘心拱手送人……”
没错,就算陈安娜对于瑾有意见,也不得不承认,新达科技的崛起,于瑾功不可没。
那老爷子为什么会如此轻易的说出让她离开谭家这种话?
陈安娜颇有些不明就里。
于瑾道,“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爷爷近来身体状况很不好,虽然我暂时不知道详情,但从冯管家那里探到了一些口风,爷爷他……大概没两年可活了。”
“怪不得……”
陈安娜懂了,老爷子最不喜感情用事,对待自己的亲儿子尚且不留情面,何况是隔着一辈的孙女,如果于瑾真的为谭米雪放弃了谭家,那老爷子怎能再安心把谭家交到于瑾手中,眼下他时日无多,给不了于瑾反省悔过的机会,势必要果决一些,于瑾若不争气,他当然要抓紧时间扶持另一个接班人。
这样做道理是有的,可未免太薄情寡义。
陈安娜看了眼闷声不吭的于瑾,心里顿时敞亮很多,一方面觉得于瑾自食恶果很让人解气,一方面觉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她打定主意,再开口时就显得有条不紊了,“不如这样,我们来做个交易。”
对成年人而言,在不考虑情感因素的前提下,做出选择是非常容易的,只要确保利益,降低风险,清楚估算可行性。
以陈安娜的角度看待这件事,于瑾离开谭家,并不能解决她的问题,同时伴随着一系列恶化的风险,相反,用牺牲谭米雪为代价,让于瑾能留在谭家,不仅可以从根源上解决她的问题,还能给她带来非常可观的利益。
于是,陈安娜自动提出让谭米雪离开京城,并要求于瑾运用谭家的能量,帮谭米雪进入更有发展前景的知名院校,以及老爷子死后,于瑾必须将白城一带沿海几个省份的运输生意全部交到谭震手里。
好一个趁火打劫,狮子大开口。
要知道,单单是白城的海运,就足够谭震夫妇衣食无忧,沿海几个省份的运输生意,那可是一笔不容小觑的大买卖,陈安娜显然是笃定了于瑾不能拒绝。
既然是不能拒绝的交易,于瑾也没有讨价还价,以一副自家人理应如此的面孔同意了陈安娜的条件。
陈安娜虽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但在这样双赢的局面下,倒是没往深了想,只让于瑾开车返回市区,把谭米雪接到她将要下榻的酒店,至于于瑾和谭米雪两个人的爱巢,陈安娜是打死也不愿意去。
于瑾安顿了陈安娜,回到车上,不由的长舒了口气,可胸口还是堵得慌,就像有块巨石沉甸甸的压在心头。
于瑾记得她曾经答应过谭米雪,要让这只连自己是趴是仰都不能做主的小乌龟拥有做主的权利。
可时至今日,小乌龟仍旧被卷在漩涡中,任由海浪冲着走。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自以为是,如果她一开始就把新达的股权要到手里,就不至于这样被动。
于瑾极少将一件事的真实结果和比真实结果更好的假设结果做比较,虚妄的假设除了给她带来负担,没有半点好处,可此时此刻,她却不受控制的陷入了懊恼中,并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她自以为这懊恼平静消逝了,实则深藏骨内,动辄便出来作乱。
回到公寓,于瑾又将谭米雪带去酒店,路上同她仔细说了自己和陈安娜商量之后的决定。
谭米雪一言不发的坐在副驾驶上,脸颊像是一颗熟透的、几欲腐烂的水蜜桃,充斥着不健康的红晕。
于瑾将车停在酒店对过,勉强的笑了笑,神情中带有一丝难以察觉的苦涩,“我知道你很喜欢中央圣马丁,申请材料我会帮你准备好……你高三就考过雅思,语言方面应该没什么问题,房子和生活费也不用操心,我都会帮你准备好,就当是……为了自己的将来,什么都别想,在那边踏踏实实的学习。”
“所以,所以我一定要出国吗?”
“你不愿意?”
“太远了,实在是太远了……”谭米雪垂眸敛睫的低着头,稍有些无措的抠弄着自己的指尖,那枚蓝宝石钻戒在微弱的光线中奄奄一息,她说,“我自己一个人,有点害怕……”
于瑾的心脏像是被钝器狠狠击打,升起强烈的痛意,几乎在一瞬间,脸色变得无比苍白,而谭米雪仿佛一无所觉,语气里满是弱小的天真,“我不能留在国内吗?回白城也好,我不想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
于瑾偏过头,看向窗外,她在极力克制着自己汹涌弥漫的情绪,或许有些矫枉过正,态度简直称得上冰冷,“到现在你还没有清醒吗,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是可以依赖的,值得相信只有你自己。”
“我妈妈之前跟我说过,到什么时候,家人都是不会变的……”
“在绝对的利益面前,家人同样会变,你要把这次的事情看做成教训。”
于瑾这句话刺中了谭米雪已然岌岌可危的人生观,她忽然有些激动,红着眼睛问,“教训?我有做错什么吗?把我驱逐到国外,是给我的教训?”
“你没有做错什么,也不是被驱逐,而是得到了一个能让自己未来拥有无限可能的机会,至于要不要把握这个机会,你自己决定。”
这短短几个小时里发生了太多变故,谭米雪从无以复加的悲伤到接受现实的麻木,却只在于瑾的三言两语之间,她没办法再欺骗自己,幻想于瑾会在某一个瞬间放弃谭家,选择她。
于瑾甚至已经帮她预设了未来。
“我知道了,我□□圣马丁。”
“你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的。”
“……那你呢?”
“我也不会。”
谭米雪毫不意外于瑾给出的答案,只是没想到她会这样果断,不知为何,又落下泪来,而阴沉了一整个下午的京城,也落下珠帘一般的雨点。
于瑾问,“还想咬我吗?”
谭米雪沉默着摇摇头。
“……那我们上去吧,别叫你妈妈等太久。”
谭米雪还是摇头,纤长细密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水痕,“我自己上去就好了,见到我们两个在一起,我妈妈肯定还会生气,说不准又要打你。”
说完,她便扭过身去打开车门,一头扎进雨幕里,很快消失在于瑾的视线内,尚且温热的座椅上,留下一枚黯淡无光的戒指。
于瑾看着那枚戒指,怔了片刻,随即掰过后视镜,摸了摸自己脸上那难以忽视的红掌印,这会才后知后觉的感受到火辣辣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