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媛给自己又倒了杯酒, 盯着杯中泛起的一丝丝涟漪,心头满是平静。

  她缓缓说道:“我饱读圣贤书,一心报国, 却考了将近九年的科举依旧是个秀才,我明知自己已经通过, 名额被他人占据,可我怀着一线希望,继续考学, 得来的却依旧是个虚无。”

  “枫国繁荣, 实际是繁荣表象,我曾以为只有我这处是此般,带着证据一路上前, 想着郡县欺我便去州府,州府再欺我便去京畿,总要给自己讨回公道。”

  “可公道并没有那么容易讨,再繁华的时刻都有些黑暗中的顽疴固疾在偷偷蚕食人间光明,遇不上是幸运, 遇上了——便是一生之痛。”

  “我从郡县行至州府无人理我, 又从州府寻至京畿,险些被州郡派来的奸人谋杀, 一刀刺穿心口, 若不是被一神医捡回,早已丢了性命。”

  “可等我回到家乡时, 父母亲人都已不在,只余坟冢几座和官府中压在簿底永不能解开的凶案一桩。”

  明栩一怔,问道:“那你可曾怨恨这世道不公?”

  沈媛扬眉道:“世道不公?自然想过,怨过, 甚至觉得圣书上所言的大同乃是一堆狗屁。前十五年我过得自由自在,在这片最繁荣的土地上感受四方来朝的恢宏壮大,觉得我要为这片土地奉献终生,后十年,我怀才不遇,热血微凉,经历家破人亡,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怎能不怨。”

  说着,她顿了顿,接着说道:“可当我怀着怨恨的心,开始游历大江南北,心中的恨意却逐渐消弭,反倒升起些迷茫。”

  “游历那几年,我见惯了悲欢离合,好人恶人数不胜数,有人不是纯粹的好,有人也不是纯粹的坏。好人也会做错事,坏人也会有善心,真正纯粹的好人和真正大奸大恶之人实际是少数。”

  明栩听的很认真,一开始她是想考验沈媛的,可如今,她却觉得自己反倒感悟多几分。

  纸上得来终觉浅,明栩哪怕看过再多书,学过再多知识,也没有真正体会过人间的悲欢离合与三观正邪。

  人的寿命是六界中最短的,可她们的智慧经历却是六界中最丰富的。

  因为其他五界哪怕沧海桑田过去,依旧是那般模样,只有人界,时代更迭,前后继承。

  人性才是这世间最难懂的东西,这东西六界都有,只有人界体现的淋漓尽致。

  听着沈媛的话,她觉得自己像是在逐渐弥补一些缺失的东西,不由自主的端正了态度。

  “我本要放下心中仇恨好好寻个地方隐居,细细思索心中迷茫,可此时江山却乱了。”

  “我见遍黎民百姓之苦后,曾经的迷茫不知为何突然想通了。”

  “江山社稷的清明需得铮铮铁骨的文人武将上前,半年前,清明好官占多数,只是我倒霉没有遇到,半年后,奸臣贪官占多数,只有幸运之人才能免于一难。”

  “我自西向东,一路前行,见惯了水深火热,迷茫彷徨,却不曾心凉。见着众生苦难相,也不曾麻木。”

  “在路上遇见志同道合之人,一遍遍举杯,烈酒过喉时,我突然明白了读书人该做什么。”

  “这个世间,总得有人前仆后继,面对黑暗,挑起江山的大梁,哪怕从容赴死。我们读书,效忠的从不是朝廷,而是黎民百姓。”

  “为的是千千万万人有好归宿,为的是令我在乎的人能好好活着不必惧怕灾祸临头,而不是如陈姑娘般惨死后我连替其讨回公道的能力都没有。”

  沈媛说话时语气沉缓,没有任何激动之情,每一句每一字都能令人感受到坚定不屈,所谓铮铮铁骨当如是。

  明栩却突然反应过来,眼中带上一丝诧异,“陈姑娘?”

  再一看沈媛目光澄澈带笑,明栩突然明白过来:“你知道我是谁。”

  沈媛点点头,“一开始也以为您是陈姑娘,可后来就醒了。”

  明栩敲了敲桌子,突然笑起来,眉眼弯弯,很是开心。

  她觉得这沈媛实在有意思。

  能在长明灯中清醒的人向来厉害,毕竟,哪怕是某些小地仙也破不出这梦障。

  “何时发现的?”明栩被识破也不再装陈姑娘娴静烂漫的举动,微微放松身子,脸上的神情都变回了她自己本身的慵懒散漫。

  “您为我编的梦有个破绽。”

  “哦?”

  沈媛抿了抿唇,“那年在路上救我的神医与陈家小姐长相一模一样,乃是同一人。”

  明栩恍然大悟。

  神医与陈小姐是同一人,明栩并不知情,梦中她与神医长相不一致,可不就被轻易破了梦障。

  “我倒是被破的不怨”,明栩也不气馁,半撑着下巴,冲她眨眨眼,“所以你刚刚那番话是故意讲给我听的?”

  “自然是,可也是我的肺腑之言”,沈媛泰然点头,接着说道:“您与曲清老师大约都非凡人吧。”

  沈媛聪慧,猜出两人背景不一般也正常,明栩没什么惊讶之情,只笑眯眯的问:“那你猜猜我和她是什么人呢?”

  “那般的来无影去无踪,谈吐超尘,明明看上去年纪不大却满腹经纶知晓周天经纬,如今又可随意入梦,处变不惊,我思来想去,觉得你们二人大概是某位神仙大能。”沈媛笑的桀骜又张扬,“若不是心知您与曲清老师身份不一般,我又何必对你们二人毕恭毕敬。”

  “若您是天神,可是来考验于我?曲清老师已知晓我的抱负想法,您已听闻我的过去现在,不知这考验是过了还是没过?”

  明栩没有回答她,反而问道:“你想要做的是什么?”

  “我要做的,是令这世间再无我这般的经历,还乾坤朗朗,还海晏肃静,是令世间无我这般的痛苦经历,求助有门,热血不凉,信念不散。”

  “我自知做不到令所有悲剧无法发生,可我希望我能悬起一把剑,令每一个身处悲剧中的人有武器为自己报仇。”

  沈媛面色认真,句句字字都铿锵有力,伴着背后摇曳的花海,令人觉得背景都模糊了几分,只能见着她坚毅的神情与不屈的眼神。

  “若我说你的考验不合格呢?”明栩玩味问道。

  “哪怕您是天神也无法阻止我的脚步”,沈媛为明栩也酌了杯酒,她说道:“能得神认可相助是我之幸,若神认为我不合格,我也不介意逆天而行。”

  这回明栩却是真的笑了出来,沈媛实在是个妙人。

  逆境中不迷失自我,苦难中破迷雾障,不卑不亢,心怀众生,信念坚定者,为帝甚佳。

  她是天生的帝王。

  明栩举起面前的酒,与沈媛碰了碰,一饮而尽,她说道:“沈媛,我会到京畿等你,祝你马到功成。”

  这一趟来的值,不枉她为了来一趟出卖色相。

  明栩就着今日的所感所悟与沈媛交谈,却越谈越投机,两人举杯相对,都有了一点儿醉意。

  明栩毕竟是神胎,体魄强大,凡间的酒对她影响不大,只是微醺。

  沈媛却是□□凡胎,几壶灌下去,酒意上头,便开始说起胡话了。

  “您其实与陈姑娘长的有几分相像”,沈媛说道:“当初我第一眼见着您其实还挺惊讶的。”

  “哦?”

  “陈姑娘生性烂漫,家中世代从医,枫国尚未战乱时她曾一个人跑出来悬世济壶,恰巧就救下了当初被奸人刺杀的我。”

  “待我去到落木城时,她也是因为认出我才救下我。”

  “当初若不是陈姑娘全家也遭知县所害,如今我或许已经娶了她,与她是对恩爱眷侣。”

  明栩问道:“那你可为她报仇了?”

  “自然”,沈媛脸上闪过丝惆怅,“我将落木城改为落木寨,坐上寨主之位后第一个宰杀的便是这作恶多端的知县,可斯人已逝,恶人死的再惨,那人也回不来了。”

  明栩察觉她话语中的失落,有心换个话题,便问出了她最感兴趣的一件事,“我与那陈姑娘有多相像?”

  明栩觉得这段时间真是奇怪。

  她一会和这个相像一会和那个相像,小龙崽向来觉得自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龙,怎么突然就与这么多人相像。

  她姑姑云昭便罢了,这陈姑娘她还真有了些兴趣想瞧瞧两人有多像。

  沈媛沉吟一阵,醉醺醺的说道:“这也不知该如何描述,外貌气息总有些相似却又不尽相同,不过我曾经为陈姑娘画过许多画像,若在此处倒可给您一见。”

  她话音刚落,身后突然咻的一声,一栋小屋平底而起,沈媛迟钝的回过头,惊讶道:“这屋子似乎是我受伤时与陈姑娘一同住的,怎么在此处出现了?”

  这是梦境,沈媛的梦境,沈媛在梦中是主宰,自然她想即出现,万物周天均在她手中脑海。

  明栩来不及告诉她原因,这醉鬼却拽着她往屋子里走去,口中嚷嚷着:“来来来,我带你去瞧瞧我的陈姑娘。”

  这木屋很小,一眼望进去能见到底。

  两床一桌一书台,笔墨纸砚俱全。

  沈媛直直朝着凌乱的书台走去,从纸堆中一阵翻找,如珠似宝的捧着张宣纸,踉跄着走回明栩面前。

  那画纸几乎要怼到明栩脸上,沈媛却没发觉,语气中带着些得意,“我的陈姑娘美吧?”

  明栩退后几步,凝目去看画中女子。

  望着那熟悉的容貌,明栩的酒立马就醒了,她在头顶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

  作者有话要说:  有奖竞猜,陈姑娘是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