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芷萱是在深冬出生的。

  今年也无例外的同往年一般, 重重的积雪压弯了庭院内的梅花枝。

  高挂的牌匾“暗香疏影”是庭院主人亲手书的。尾勾上挂了雪,栓着深厚的萧索味道。

  端坐在圆镜前的赵芷萱,殷红的唇死死抿住, 眉间锁着一潭死水般的重愁。

  广袖交叠于身前, 石榴红襦裙修饰华丽, 灿金色线织就的云纹扎得人指尖泛疼。

  清贵的六公主削薄的背脊塌下来, 背后的凤鸟却仰直了颈,更显矜傲。

  凤鸟尾羽上缀着蔷薇色的晶石和浑圆的白玉珠子, 主人不盈一握的腰肢随情一扭,则显出来一番星河流动, 艳光溢转的异景。

  未行笄礼的的女子本该着采衣, 梳双鬟髻, 可她今夜——

  金冠雕琢繁复, 礼裙盛妆环佩,翠玉叮当。

  它们代表着王室的身份,承托着王室的重任,就这样轻飘飘又沉甸甸地压在少女肩头上。

  赵芷萱不堪重负地折了玉颈。

  面前,亦是铜镜前, 摆放着一只琉璃杯盏, 透明液体堪堪装至杯子的一半。

  赵芷萱两指捏起面前的杯盏, 满目嘲讽,语气薄凉。

  “母后将醴酒赐予我。多可笑, 竟然将它赏给我这个早已一只脚踏进鬼门关的人。”

  “是要我饮鸩止渴?”赵芷萱展开汗津津的掌心,其上躺着一粒浸透了汗液的绯色珠石。

  她捏起珠石, 动作微顿,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将其投入了杯中。

  荡开一层涟漪的酒水扭曲了笼子里那只青色雀鸟用喙啄羽的画面。

  “雀鸟呀雀鸟,我有时可真羡慕你呢。无忧无虑, 只食粟就可以很快活。可以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必懂……”赵芷萱仰头望着雀鸟,颇为歆羡地叹道。

  赵芷萱端起流离杯盏,杯沿已经抵到了唇口,柳眉浅浅蹙起。

  忽然想到了什么,眼底蓦地一亮。小公主也不管曳地的裙摆,急急忙忙地跑到榻边。

  玉枕下,没有;被衾中,也没有。床上已被翻得一片狼藉,锦囊到底是藏哪了呢?

  自那日与应家姐妹分别后,赵芷萱把镜囊妥帖放好,深怕王后养在公主府的几条狗又趁她不备将其拿去交给王后。

  ——这样的事赵芷萱都习以为常了。

  王后喜欢见那张相似的,她恨之极、厌恶至极的脸上露出难过又无能为力的表情。

  十二岁的赵芷萱抱着冷冰冰的枕头哭得满脸鼻涕眼泪,一位和她年纪相仿的婢女实在看不下了,偷偷告诉小公主:“相爷送您的琉璃珠子现已安在了王后的金钗上。”

  小公主捏着小拳头很粗鲁地抹了抹眼睛,停止了哭泣。母亲留下的的手钏,舅舅相爷送的珠子,堂哥送的小风车,全被那恶毒女人抢走了!

  可有什么办法?

  琉璃珠子是她每晚睡觉前都会拿出来细细琢磨的宝贝。烛火印衬之下,绯色的珠子内仿若长着一只火凤凰,灼灼艳目,漂亮极了。

  她那么细心备至呵护着的宝贝,不也被抢走了吗?

  赵芷萱从此之后不是学会了妥协,她开始想方设法藏起喜欢的一切。

  也学会把自己龟缩进小小的壳里,别人休想扒拉出一寸来伤害她。

  她把对应欢声讲不清道不明的那点浅淡喜欢也同样放在了心底,封藏得很深。

  只有在见到第二天初生的朝阳时,热烈的辉光灼得她微微眯眼。赵芷萱这才会揭开糖罐子,偷偷地舔一口。

  ·

  夜很深了,外面吹起瑟瑟的风,徒留落叶拂过地面的声音,和斜斜扑落在檐上的阴影。

  纸窗上影影绰绰,有人站在外偷窥。

  赵芷萱在床边坐了许久,也回忆了很久。等那道影子离去了,方才站起身,施施然走到浴桶边的屏风旁。

  ——仆从惫于打理她的寝屋,认为小主人迟早不久于人世,说不准就是明天呢。

  于是整天怨声载道地咒骂自己为何如此倒霉,偏偏谋了份毫无前途的晦气差事。

  她动作轻巧地从换下的衣服上解下了“香囊”,重又坐回到铜镜前。

  勾出乱线的香囊中装着一株兰花幼苗,赵芷萱小心又细致地抚过它脆弱的茎和柔嫩的叶瓣,乳白色的光中夹带着一丝绿意,招摇地炫耀着自己葱郁的生命力。

  大雪纷扬,赵芷萱穿一身桃粉色的宫裙,外面罩着一件颇有些味道的大氅。

  天色尚昏黑,她去送应欢声离开。

  应欢声下颌微微绷紧,她怀里抱着小小的应笑语,目光沉郁地望着面前的少女。

  良久之后,才伸出一只捂热的手。

  葱白的指尖像呵护一件易碎的瓷器般轻抚着赵芷萱颈边柔软的白色狐狸毛。

  赵芷萱拢紧披风,害羞地缩了缩头,痒意从颊边踩着肆意生长的枝蔓抵心底。

  “师父说,只要你还剩一口气在,将那……那东西含入唇中……他便能将你救回来。”

  “阿萱,不要将我忘了。”松竹般的背脊很难得地塌了下来,应欢声近乎是用祈求的语气说道。

  见到一贯清高傲慢的少女暗淡下了妍丽的眉眼,赵芷萱脸上蓦地染上更深一层的苍白,落在她眉间的雪似乎也融进了她孱弱的身体中。

  她握住应欢声柔软细腻又温暖的手,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说道:“不会的,不会的。”

  赵芷萱从回忆中挣脱出,她闭了闭眼,让一颗心彻底泊岸。

  随后端起琉璃盏饮下毒酒。

  阖目。

  面容宁静安详地躺在床上。

  ……

  翌日,天光大白。

  青雀的笼门大敞,它绕着飘动的幔帐十分凄惨地叫唤着。

  音色嘶哑,不复以往的清亮。

  朱色喙中衔着一粒珠石,薄光将它照得莹莹闪亮,像是某种特殊的警示。

  王后娘娘最喜爱的那根金钗上丢了一颗用作修饰的异域琉璃珠。

  金钗打造出来虽已经有些年头了,奈何娘娘喜欢得紧,不到重大日子一般不取出来用。

  因为三颗珠子,一颗胜一颗的璀璨漂亮。

  天寒地冻的日子,如花似玉的宫女站在雪地里,一个个背上血痕交错,全是鞭伤。

  王后压下怒气,明白过来凤钗是彻底毁了。

  青雀啼叫累了,奄奄一息地栖在六公主冰冷的手边。

  它一边的翅覆在公主手心上。打磨得异常光滑的绯色琉璃石“咕噜噜”滚到了平峣王靴前。

  玄黑色的朝服轻泛褶皱,玉帘碰撞出冷冽的声音。

  王将那颗琉璃石放在眼前细细端详。

  至高无上的王连降下三道懿旨:

  第一道,追封六公主为庆央公主,使用最高等地的葬仪规格。

  第二道,命中尉密查六公主一案,同时将和这事摘脱不净关系的王后关入中祠。

  第三道,行大典,迎以有所成的三王子赵离回宫。

  嫡子赵离和六公主赵芷萱天生命宫相克,星宿冲突难止,处于绝对不能共生于世的状态。

  否则,赵离的王位必定坐得不会安稳。

  胸有谋略的平峣王虽不理后宫的各种繁琐事务,但对孩子一向是上心的,可孩子又只限于储君。

  于是便设计了这么一番。他费尽心血地算计了自己的亲生女儿整十六年。

  十六年缺一天。

  ·

  袖竹黝黑的眸子略显昏沉,白袍上缠绕着丝丝缕缕的黑气。

  他死死地盯着许知纤,不发一言。

  可他站在落拓的光里,一半面庞藏在阴影里,未引起另几人的注意。

  许知纤站到了应笑语面前,眉眼舒展,眸光浅浅淡淡的,温柔满溢,“笑语,是我。”

  “阿萱,”应笑语将这两字放在舌尖反复摩挲,而后吐出两字,“知纤……你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丫头,”许知纤笑眯了眼,揉了揉对方的发顶,感叹道,“你真和我长得一般高了。”

  “已经十一年了,”傲慢的教主难得没甩开别人的手,反而低下头,将脆弱的后颈一览无余地留给对方。

  她轻抿唇,上前一步,额头抵在对方肩上,用近乎是呢喃地语气道:“应笑语长大了,也能保护你了。你可不可以,也喜欢我一些呢?”

  弯刀横在两人中间,仿佛一道深陷的天堑。可应笑语抱许知纤抱得那般地紧,仿佛高傲的君王拥抱着自己的整个世界,又仿佛是脆弱幼稚的孩童贪恋着甜食。

  许知纤拍了拍她的背,用一贯轻缓柔和的声音道:“等到了帝京,我便告诉你答案,再送你一份礼,可好?”

  应笑语想说,不好,不要,我不愿意。为何现在不能说,非要等以后呢?是不是答案还会再变?

  她仰起头,唇差点擦过许知纤的嘴角,眼睛亮闪闪的,仿佛能把暗沉的阴界天空点亮。

  她如此迫切地想寻求一个答案。

  可最后,望着许知纤恳切真诚的眼神,还是应道“嗯”。

  ……

  邵斫阳上下打量着许知纤,神色莫名:“我为何瞧姑娘甚是眼熟呢?”语气复杂。

  他还想说点儿什么,却被袖竹打断了,“许、许知纤……许姑娘?”

  尽管袖竹的发音有些奇怪和蹩脚,许知纤却像是未在意一般朝袖竹点点头。

  “袖竹师兄。”同为修道人,便自然地选用了亲近的称呼。

  梦就是现实的映照啊。

  袖竹和修祝……许知纤敛首,唇角微翘,勾出的笑纹里满是嘲讽意味。

  既然在梦中,都能将应笑语推上王位,那现在,自然也是可以的。

  ……

  “……事已至此,我们立即赶往帝京,黑袍人的目标就是南国。还有,还有那狗昭王!”

  经过应欢声的一番分析,应笑语更加咬牙切齿,恨恨说道。

  黑袍人手执招魂幡,耍尽伎俩为练就阴兵大军,不就是为了尘世间人人渴慕的王权吗?

  若是让他得逞,帝都必定大乱。天下必定大乱。

  邵斫阳忽然问:“你们一定要杀了昭王吗?那王位谁来坐呢?天下谁来管呢?”

  “爱谁谁!只要不是赵笠,谁当不行!”

  “你不是希望能见这天下海晏河清吗?”

  应笑语沉默了,唇线紧绷,指节泛白,竟不知如何反驳。

  可是,可是……

  “我瞧着满身正气的袖竹师兄就可以。邵斫阳,你觉得呢?”

  许知纤眼眸清黑发亮,幽幽道。

  作者有话要说:怎么写虐也写不好的蠢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