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芷萱双手托住下巴, 歪头盯着笼中的青鸟,很小声地道:“国师断言我怕是过不了十五岁那年的生辰了……”

  平淡的语调仿若是在叙述一件极普通不过的、与自己并不相关的事。

  “二哥他爱怜我,在南国疆土内搜罗尽各种珍惜玩意儿, 不管死物活物, 只要是他平生未见的, 就一并笑纳封入匣中予我, 却不顾我喜不喜欢。”

  “……雀儿,你再陪我几日吧, 再听我说说话,时间一旦到了我便放你离开。”赵芷萱咳了两声, 苍白的脸上猛地爬满病态的红晕。

  六公主赵芷萱絮絮叨叨地跟装在雀鸟外壳里的许知纤说了好多话。例如今早吃了些什么, 例如自己很想去俗世里头逛逛, 可惜身体不允许……

  再例如赵笠生了满头红发, 从小被视为异类,而她不同于其他皇子皇女般蔑视、嘲讽他,甚至对他的亡母出言不逊,用的是世间最卑劣的污言秽语。

  身上一半是异族血统的赵笠终日不见阳光,难拥温暖, 而赵芷萱是他在暗无天日的岁月中窥见的唯一一点萤火, 微弱却灵动。

  赵笠十八岁那年, 被南国皇帝委任平乱先锋,谴派至南国、北辽的接壤处平定叛乱, 铁骑过处再无活人气息。

  后因无人能及的赫赫战功被封为了明定王,赏的封地在南国背部, 是一片寸草不生的蛮荒之地。

  明定王残忍暴戾的故事传到了西蜮,令这地极擅长御鬼之术,见惯了各种诡事的怪地居民都闻风丧胆, 夜夜不得安寝。

  传言中,明定王长着火焰般的长发,天生一对白色眼眸,盯着人看时,能让人生生抖落满身冷汗颤栗而亡,他交战时势必将对方全部剿灭才肯罢休,战俘用尽极刑对待,叫他们生不如死。

  成为明定王的赵笠再也不是那个任人欺辱的二皇子了。

  后来的事,许知纤也清楚听过,就是当今南昭王的故事了——

  在赵芷萱生辰前夕,赵笠被其他几位兄弟构陷,连夜奔袭千里前往封地处理军务。

  此时的赵芷萱缠绵病榻多日,赵笠很想伴在她身边,陪她看遍帝京繁华的光景,看那高高围墙之外日升日落的风景。

  毕竟他们,已经分别了数个四季。

  他跑死了三匹骏马,想第二日偷偷摸回来,见一见及笄礼上美得惊心动魄的赵芷萱。

  因为只有这一次他还能以陪伴长大的兄妹身份。赵笠无比珍重这重身份。

  世事难料,赵笠总觉得自己想得太远了,或许想近一些,再近一些,很多事就不会发生了。

  清晨时分,距离及笄礼尚早。赵笠打算入城稍作休憩,却被当地太守告知在他离去的当夜,六公主赵芷萱就薨了。

  寰了?高高的城墙上已挂满白绢。皇帝给了赵芷萱最高等第的葬仪。

  飘扬的白绢迷乱了赵笠的眼。

  赵笠站在原地愣神,悲痛反应过后他斩下太守为他换上的新马匹的马首。

  他不再隐藏实力,跃上佩剑直奔帝京。逼宫也不过是一声号令的事情,亲卫里基本全是赵笠安插的人手。

  从前的筹谋蛰伏是为了妹妹赵芷萱,一瞬的爆发却是为了万里山河。

  双手染满了身上一半同样血液的赵笠想啊,皇位都到手了,还有什么会是现在的他得不到的?

  不就一个赵芷萱吗,柳眉樱唇的少女不是哪里都有吗?

  应将军站队大皇子,大皇子又是构陷赵笠的主谋。解决完宫内事之后赵笠便将刀尖对准了应将军。

  大皇子对赵笠的感情十分复杂,既有歆羡亦有憎恨,可更多的还是鄙夷。

  赵笠不知耍了什么戏法,将天生的一头长发变作了黑发。父皇不自觉将目光偏移到赵笠身上,对他的喜爱尤甚。

  父皇对那名和他春风一度的异族女子仍旧是有爱的,可惜因为老臣的干涉,不得不冷眼对待她。

  其实呢,赵笠除开那满头的长发,样貌,性子,能力都是同他最相像的。

  所以赵笠逼宫那日,老皇帝也没问能不能停下,从龙椅上摇摇晃晃走下来,说道:“不愧是我教出的好儿子!”

  他直接夺过赵笠的佩剑,含笑自刎。

  ……

  天真无邪的六公主轻抚着青鸟的羽毛,道:“雀儿,你能帮我多看着些二哥吗?他性格偏执暴戾,仆人言语行为上稍不顺他心意便被他施以杖毙之刑。”

  “因为打小受到的诘难,二哥他尝遍了人间冷暖,他的心已是一块寒冰,没人能够捂化。我只求他呀,别让那块冰伤到了他自己。”

  赵芷萱低着头,揉搓着丝帕,自言自语道:“我这是在说什么呢?它也不过是一只普通的青雀罢了……”

  她最后用很低的声音对青鸟说道:“在我死后,你就把我的脸抓烂吧。我大概,无颜面对很多人。”

  笼里的青雀蓦地扑腾起翅膀,似有很多话想说,最后只是拢着翅膀垂下头,像是在表达一种哀伤的情绪。

  赵笠唯恐忘却了赵芷萱那张脸,他其实不懂,从前听过一句,随着时间的记忆是会变模糊的,他偏执地用自己的方式让记忆长久存在。

  他怕自己的怀拥那点光散尽了,于是撕下了赵芷萱的面皮,悬于卧榻上方,得以“日日相见”。

  然而这还不够啊,赵笠像是有收藏癖一般,将南国十六岁上下的女子,眉眼、鼻子,脸型,只要是有一点点像赵芷萱的,他都想尽办法地把她们安置在深宫中。

  红烛映人面,成为幽幽深宫中的禁地。

  ·

  应笑语用力拽住两条栓有了千余名锁链,使用了封印的术法令它们缩小成一团,欲将其抛掷到阵法上。

  就在传送阵金色光芒亮起的刹那,原先消失的黑袍人忽然现身。他一手执幡旗,空出的一手圈住那团由死魂聚成的小球。

  一道苍老又沙哑的声音响起:“我谋划了三年的事,哪能那么轻易被你们阻断?不然,我在上界的脸面往哪搁?”

  语罢,他念起口诀,招魂幡闻声而动。

  应笑语果断执刀朝他冲去,黑袍人侧身避开,招魂幡抖动的幅度更大了,应笑语又挥出一刀,黑袍人用幡旗的棍子挡住。

  “铿——”坚硬的一声,是锋锐铁器碰撞产生的。

  两人在半空中交手了十来招,招魂幡周围已经蔓延着一圈黑气。

  应笑语微喘气,尽管她明白过来自己很难阻止对方了,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应笑语的执念。

  应欢声站在下面看着,心底十分着急,却又无法做些什么,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二人叫她眼花缭乱的招式。

  应笑语停顿了一会儿,便又冲了上去。

  她渐渐处于下风,仍旧不肯罢休。几十招之后,黑袍人突然睁眼,幡旗一展,带着尸气朝应笑语挥去。

  应笑语体力不支,这招大概率难以挡下。

  就在万分危急的关头,旁边闪出一道少年的身影,是邵斫阳,他喊道“应笑语!我来帮你。”溢转着金光的宝剑轻松拦下了黑袍人的攻势。

  另一边,一位着白衫的年轻人稳稳地立在空中,两指间捏着黄色符纸,面色阴郁地看着黑袍人。

  黑袍人根本无意与他们缠斗,一半死魂已到手,剩一半之后来取即可。他甩袖离去,丢下一句:“你们且等着老朽来收取你们的魂。”

  邵斫阳落到应欢声身边,抱拳道:“来迟了。”

  他低下头,颇有些无奈苦涩地道:“想不到我离去的四日里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所幸穆大哥送信及时……”

  “你们没事吧?”邵斫阳不想加重沉闷的气氛,便扯开话头。

  应欢声摇了摇头,问道:“这位是谁呢?”指的是另一位着白袍的陌生青年人。他与她们一样,戴着一幅银色面具,轮廓边有竹叶的纹痕。

  “这位啊,”邵斫阳微微一笑,道,“是我的小师叔,名叫赵离。”

  “赵离?”应笑语咀嚼了一遍这两个字,意味不明地道:“这名字有点耳熟?”

  世上怎会有如此碰巧的事情,他的名字恰与不久之前那个闯入她们房间的男子同音。

  若不是眼前的这名男子气质清冷,眉心又点了一粒红痣,与那晚碰见的阴鸷冷漠的“赵笠”气质大为不同,否则她必定立即拎刀削去这人的头颅。

  “小师叔的名字与当朝皇帝同音,他本想改的,”邵斫阳讳莫如深地道,“但立刻被师祖制止了,师祖说只是一个称呼罢了,修道之人何必讲究俗世规矩,便赐了道号,袖竹。”

  应笑语从来只是惦念的“南昭王”的名号,未曾记得赵笠二字,所以当时未反应过来也是情有可原的。

  思及此,应笑语暗恨自己竟未能够及时下手,否则送上门的血仇便得报了。

  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拳头,下唇咬出浅浅的血迹。

  且按照南昭王赵笠三言两语中暗含的意思,原来坊间忌讳提及的传言均是真的,赵笠对其胞妹赵芷萱真存有着不轨之情。

  可许知纤又与赵芷萱有什么关联呢?

  应笑语捶捶脑壳,实在是想不清楚了。只是将赵笠二字翻来覆去地咀嚼着,和她隔有血海深仇的敌人名字,是叫赵笠。

  “师祖说小师叔他呀,表面上看着清清冷冷的,实际上呢,袖中暗藏……”邵斫阳还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说着话,丝毫不顾赵笠越来越黑的神色。

  “行了,你哪来这么多话能说?”袖竹面色不虞地截住邵斫阳的话。

  邵斫阳挠挠后脑勺,也不再念叨了。

  几人走了一段路,邵斫阳耐不住死寂无聊,黑沉沉的阴界都让他胳膊上长出了鸡皮疙瘩。

  他偏过头,对着应欢声很小声道:“实在未想到我离去的短短几日间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应小姐你尽管放心,小师叔他有通天之能,定能救下大家的。”

  “你既已知晓我们二人真实名姓,为何不再坦诚一些?邵斫阳,你的身份怕是不简单,镖队目的也是不纯,押送往帝京的那名异族异族女子到底有何特殊之处?”

  邵斫阳笑了笑,密音传入应欢声耳中:“只因当朝的天子钟爱此女子的美丽皮囊和满头如瀑红发。”

  应欢声嗤笑一声,哼道:“狗皇帝也就这副德性。”

  邵斫阳默了一秒,尴尬地应了句:“是啊。”

  “我们去寻怀鹦,弄清楚她身上的事。你的那位小师叔有办法吧?”

  “天下竟还有应欢声算不出的事?”邵斫阳似笑非笑道。

  应欢声立刻警觉,抬高音量:“缘何你对我们知之颇深?”

  邵斫阳从背后掏出一面镜子,炫耀似的递到应欢声眼皮底下,语气中不无得意的道:“此为天下第一镜,先观镜,以不知山顶的天池水为原料炼制而成。”

  “只需要我们门派专门的口诀,就可对你们身上发生的事情略知一二。先观镜也是我这次去了宗门才知道的,据底下师弟师妹说是长老最新研制出的。”

  “既然如此,你不如让它显一番神通。让我们看看怀鹦的前世今生。”应欢声道。

  邵斫阳收回了镜子,将它妥帖放至胸口处,方才严肃道:“未卜先知是会折寿的……”

  应欢声捻着指尖,风轻云淡地笑了。

  漫长孤寂的岁月于修道之人来讲难道不是最最廉价的物什吗?

  不发一言的袖竹忽然说话了,“怀鹦不出意外会在三生石旁。”

  他眉目沉静,缓缓道:“她若想寻到自己孩子的转世,必须得通过三生石看见……”

  “你们可曾听闻过一段秘史。”袖竹闭目道。

  大家纷纷摇了摇头。

  应欢声接了句:“请讲。”

  “刚才那黑袍人拿的是招魂幡,他令衮州的百姓身染恶疾,背负上人命,死后的他们皆变作了厉鬼。我猜他是想打造一支鬼军……”袖竹吐出一口浊气,“黑袍人很有可能是西蜮的人,或许想在我们南国搅起一片腥风血雨。”

  “仅凭我们几人显然无法阻止他。他手上的招魂幡就是他最大的底气。”袖竹睁开了眼睛,用他那浅灰色的眼眸与应欢声对视着。

  应欢声低头略一思忖:“我却有听闻过你讲的这一事,西蜮的野史中曾载录了这么一段。”

  “而且鬼军尚缺一位号令的将军,怀鹦若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神,若她被怒气完全控制住,就会成为黑袍人手下的鬼将。”

  邵斫阳急道:“那我们还等什么!快去阻止他啊!”

  应欢声苦笑:“三生石在奈何桥的尽头,我们若想过去,必需得饮下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

  “既然怀鹦可以安全无虞地过去,我们只要找对了方法,自然也可以!”应笑语正色道。

  袖竹从他薄薄的唇缝里泄露出一声轻笑,“确实有的。”他手指探入胸前衣襟中,慢慢地将东西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