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个普通的士兵。
他连名字都没人记得,身份认证还没来得及做好,守土派和返乡派就开战了。
谁也不会想到,就是互相在媒体上彼此诋毁的双方居然有一天真的会打起来,互相撕破脸皮。
是为了什么呢?好像是因为,守土派作为在野党,未经允许入侵了返乡派管理下的白塔,赶在版本更新的关键时刻,将那些新地球人放走了。
守土派说,难道新地球人就不算人了吗?你们这样做违反人权!
返乡派说,你们这是慷他人之慨!保障了新地球人的人权,旧地球人的人权谁来保障?
本来只是陈词滥调的对骂,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打了起来。
战争本来和他没有关系的,他本来不是一个士兵,但战争打了三年,他也渐渐成年,被征召入伍,给长官端水递文件。
长官是守土派的代表,年纪轻轻,有一头利落的齐耳短发,话很少,眼睛就像漂亮的黑曜石。
他很羡慕长官,长官只比他大四岁,已经是信息部的一把手了,工作一丝不苟,胸口的衣兜里会有长官的姐姐叠好放入的手帕,每天都是不同的。
“你觉得守土派是错的么?”长官偶尔会这样问。
他连忙站直:“不!新地球人需要合理的生存空间!我们已经被地球淘汰了,再去地球,无异于发起侵略!”
“如果是这样,为什么返乡派一定坚持回去呢?”长官的声音很轻柔,柔软的嘴唇吐出来的话显得楚楚可怜,他挺直腰杆,却遏制不住脸颊发烫心猿意马,咬着舌尖大声说:“无论如何我都支持长官!”
那时战争已经到了末期,长官身边的人都派出去了,长官脱下外衣搭在椅背上,衬衫勾出胸口的弧度让人口齿不清,他脸红心跳,检讨自己对长官产生恋慕的感情,咬着舌尖挺起胸膛。
长官孤身一人,在幽幽的黑暗中,似乎是说给自己,也像是说给他,在她说话时,四周的景象随之变成一幅幅图,支持她的话。
“我们是靠在月球背面的人造星球,因为我们有虚拟生命的经验,所以对实体生命更加珍惜。我们像先祖一样,培育种子,让其生长,发芽,结出作物,耗费资源,变成食物吃下去。我们的排泄物用我们精密的设备回收,提取有用的物质,我们就这样在月球上建立了自给自足的经济,人人都可以吃饱,穿暖,进行文化创造。我们没有生存的苦恼,可以尽情地爱着什么人……可以说,我们几乎是实现了地球上很久之前提出的一个设想,我们实现了共/产/主义。”
他不敢说话,他不知道长官为什么忽然说到古老的,华夏文明还叫中国的时候曾经坚持过的理论。
“按照我们的科技程度,我们大可以直接去别的星球,也可以像在月球一样自由生长,但我们为什么一定留在月球,最靠近地球的地方……而返乡派则一定要返回地球呢?那片土地有的东西,最后不还是也支撑着我们完成现在的这些事么,我们没有贫富差距……所追寻的,到底是什么呢?”
长官眯起眼,四周的景象都消失了。
外头的声音停止了,他的心忽然揪了起来:“他们是不是要打进来了?”
他和长官,是守土派仅剩最后的人了。
而返乡派……也没什么人了。
只剩下了平民,只剩下了那些未成年的孩子们。
他们要怎么生存下去呢?月球上可没有灵能啊!他忽然这样想。
他其实也想到了父母,他们只是普通的职员,打起来的时候有没有好好地躲在地下呢?仔细想想,现在操心,也只是会在长官面前哭鼻子而已,于是他忍住不去想。
长官仿佛没有听到外面的动静,她只是沉默着,看向无边的黑暗。
直到外面的聒噪声又近了,长官似乎回过神,她再次开口:“我死后,如果我们的系统还在运行,我的身体会分解为各类无机物,重新利用于社会的运转……但现在,系统好像坏了,我不确定还能不能为我们的社会做点什么。”
“您已经做了很多了。”
“做了什么?战争么?”
“是返乡派的错,是他们非要回地球侵占资源的!我们旧地球人已经把地球糟蹋得一塌糊涂——”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想让长官积极起来,哪怕只是站起来走到外面,用冷漠的眼神看向返乡派那些坏人——虽然在返乡派眼中,守土派也只是吃里扒外的坏人而已。
“现在我反而有些理解返乡派……你看,地球却不需要我们在月球上这样的精密易碎的系统,如果我死在那里,无人收尸,泥土会把我掩埋,我会分解为腐殖质,不知道过多少年,我就化为泥土中的养分,能够为一棵树,一朵花提供营养……”
“我们这里也只是缺少那些微生物而已!”
“我们这里缺少很多,我们需要人为地用科技维护着,才能死后回归社会的怀抱。但是如果在地球,如果我们的文明衰亡了,哪怕没有任何科技,土地也会接纳我们……我理解返乡派用的某个词。”
长官的手指轻轻敲着桌子:“故乡。”
他觉得长官在强词夺理,现在月球上的科技完全可以让一个人像长官所期望的那样腐烂,为什么牵强在诗意的表达中呢?可是长官的确在哀伤着,她认真地思考着返乡派的合理性。
忽然——门开了。
返乡派的人冲了进来。
他认出来,那个不是总理先生么?他身上沾满了血,他冲进来,似乎要撕掉长官一样,可是他也没有受伤,他只是精疲力尽,脸上写满了疲惫,和长官一样,他瘫坐在长官面前。
“其实我觉得,你们守土派是对的……”总理先生说。
他作为一个年轻士兵,忽然有一种大逆不道的想法,他想举起武器,就这样把总理先生杀掉,战争就是守土派胜利了,长官就不必迷茫……可是为什么,他们明明为着自己的理念发起了战争,最后却都开始认同对方的想法了呢?
长官说:“我理解你们想要回到故乡的心情。”
总理先生苦笑:“我开始理解你们想要保护家乡的心情。”
于是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良久,长官说:“那些新地球人,怎么办呢?”
总理先生喃喃低语:“怎么办呢?”
“他们的民族性格是坚韧不屈的吗?他们是经受过苦难的民族吗?他们是勇于探索的民族吗?”他们彼此问了一会儿,却没有得到答案。
他们想到了,他们是用自己的文明杂/交在华夏星自己的文明上的,看起来华夏星的新文明的气质很难用语言概括,有人有妖,彼此有和平也有对立,有封建也有民主,一个大的星球,只有一个民族,似乎很难判定这一个星球的气质。
这个文明没有华夏的历史,没有先秦诸子,没有诗词歌赋,没有反抗侵略的战争,却被硬生生地塞入了一些看起来像华夏的东西。
他们都苦笑起来。
故乡还在,人却不是故乡人啊。
那些人谁都不像,像当初民族国家还存在时的哪个国家?还是哪个地区?都不像。
“我们要告诉他们,我们已经不存在威胁了么?”
“我们自己的孩子们怎么办?”
有那么一些残次品的孩子,他们并不那么讨人喜欢,他们有着各种先天的缺陷……他们是在培养皿中,还被新地球人带走两个。
有一个已经死了。
剩下的孩子们,为了活下去,只好改造了基因,变成了有翅膀的鹰妖,有些能够唤醒记忆,有些却不能够了,他们先天就是残缺的孩子啊,哪怕文明到了这个地步,也还是会有先天不够完美的孩子们啊!
这些孩子们大都参与了战争……大都没有了,只剩下了那些完美的,没有致命缺陷的孩子们。
那些孩子们还在接受教育,现在躲在地下,等着老师们接受到来自政府的安全的消息才敢露头,可外面各种东西都被摧毁了,露出头来,也很难生存下去。
“他们能回家吗?他们还是孩子,还有一些没有威胁的平民,我们人不多,地球可以容纳他们。”
“新地球人会允许吗?”
在孩子们的问题上,长官和总理先生达成一致。
“在地球上,我们也有一些胚胎,似乎也被唤醒,他们似乎会喜欢孩子们。”
“不要想当然啊!”
守土派和返乡派最后的两位重量级人物像是暮年坐在一起喝茶的老友,说话慢悠悠的,而手下都握着武器,彼此警惕地望着。
似乎谁也没领会到两位长官的意思,又或者,战争好像刹车失灵的梭车,现在不得不撞在一起,已经不是谁一句话就可以中止的事,战争是有惯性的。
最终,他看着总理先生和长官低语了什么,于是他看见长官露出了温和的笑。
“真是不厚道啊。”
“是我们的错,不是孩子们啊。”
最后,他就看着长官往现在的地球发送了一条图片消息。
图片是一张小纸条,是她和总理先生共同写的。
很矛盾的一张纸条:
我们要回家,远离家乡,我们要解决,保护你们。
两党的主张都在这里了,而划掉了有敌意的,剩下了表示和平的话。
“他们会来吗?”
“把最后的飞行器派下去,他们会拆开研究的。”
“到现在为止也没有办法啊。”
“他们来,会对我们的孩子好一点吗?”
“现在我们的资源还够撑个十多年。我们也要相信自己的文明,是在任何逆境也能生存下去的文明啊。”
长官忽然看向他,他下意识地站直。
“现在通讯系统坏了,你回家去吧,告诉你见到的每个人,战争结束了。”
“您打算去哪里呢?”他下意识地问着。
长官熄灭了最后的灯。
四周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中,武器轻微的响动让他听到,有什么东西切割到肉里了。
他跌在地上,灯再亮时,他看见长官和总理先生彼此打架,传统的佩刀捅进了对方的腹部和咽喉。他看见那几个返乡派的士兵都被打死了,只剩下他这个守土派的新兵呆呆地站着。
灯是长官开的,她是一个人,解决了那么四个,还保护了他。
她捂着腹部,躺在了地上:“但是道心不同,还是打到最后了。”
“长官……”他非常想哭。
她看向他,露出了非常难得一见的微笑:“回家去。”
她的短发浸在血中,他敬了一个礼,加快步伐跑了出去。
虚拟出来的夜空还在断断续续地运行,但故障存在,天空好像晶格化的艺术画。
他走在深深浅浅的光中,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听见有人呼唤他。
“朋友,战争结束了吗?”一个中学女教师不知道从哪个防战壁垒中钻出来,手指夹在教材板中间,折叠的教材板上亮的是非常古老的课文。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低头是明月,举头思故乡啊。
他站直敬礼:“结束了。”
“谁赢了?”
“都死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