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意的身体突然一软,整个人栽了下来。
隔天,周意比平时早下楼半个小时。
唐远舟看到她穿戴整齐下来的第一反应是自己看错了时间,再三确认后不解地问:“今天又不考试,你走这么早干嘛?”
周意把书包拨到后面,蹲在门口绑鞋带,“以后我自己去学校。”
唐远舟乍一听,觉得周意这话前言不搭后语,仔细想了几秒后下意识问:“慕青临不送你了?”
他的主语在慕青临,给人听着像是慕青临不愿意继续送。
周意意识到这点皱了皱眉,没忍住多余的话,“跟她没关系,是我不让她送。”
“为什么?”唐远舟问。
周意直起身体,把不小心滑下来挂在臂弯的书包勾到了肩上,“非亲非故,犯不着。”
说完这话,周意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人。
唐远舟站在原地眉头紧锁。
杨玲出来看到,搂着他的胳膊问:“想什么呢?表情这么难看。”
唐远舟说不上来,“小九好像和慕青临闹别扭了。”
“不可能吧。”杨玲惊讶,“这段时间接触来下,我感觉慕青临应该是那种有事儿解决事儿的性格,闹别扭这种拉锯战不像她的风格。”
唐远舟「嗯」了一声,“估计是我多想了。”
被想多的主角之一慕青临正在每天接周意的路边等着。
今天一早,她和往常一样醒来,靠在床头浏览新闻APP。
看着时间差不多了,想发微信叫周意起床,却在点开对话框的瞬间忽然顿住。
周意已经不让她送了。
这个结果在周意选择叫她姐那一秒就已经有了征兆,可她还是在真正听她说出来时觉得突然,像是走着走着倏地一脚踩空,不适感瞬间占满了胸腔,好不容易站稳,酸楚又悄悄漫了上来。
那是人力无法掌控的海潮,看似缓慢,实则汹涌,她无法抵抗,也回避不了。
她很清楚那种感觉代表什么,但她当时没有挽留,现在就更不能后悔,只是放下手机,平静地洗漱出门,然后一路开到这里,换了个隐蔽的等着,想看看努力和她划清界限的周意是不是变回了从前那副又横又刺儿的模样。
如果是,她应该庆幸某些悸动没有变成周意日后提起总要捂一捂胸口的伤疤,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她现在真的无能为力。
慕青临用力压上糖盒的盖子,将它紧紧攥在手心。
小九,你要争气一点,至少比我争气。
……
很快,敞着校服的周意出现在巷子口。
因为是第一次坐公交,还不确定方位,她站在路口左右张望了一会儿,闷头走到和慕青临截然相反的方向,跟众多赶早课的学生一样,无精打采地站在站台上等着公交停下,然后等所有人都上去了才慢慢腾腾上车刷卡,坐到最后一排仅剩的空位。
后排放大了车辆颠簸的幅度,没一会儿,周意胃里就开始泛起恶心。
她才吃过胶囊,中药味一波接一波顺着喉管往上返。
她把书包抱在身前死死压着胃,想缓解身体里翻滚的不适,结果根本抵不过暴躁老司机深一脚浅一脚的油门。
终于熬到下车,周意蹲路边直接吐了出来。
慕正槐今天要去正在合作的另一家研究所开会,出门早,慕子佩想蹭他的车,自然也就得早起。
下车看到蹲在路边的周意,她赶紧跑过来问:“小九,你咋了啊?”
周意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眼睛里浮着一层因为难受逼出来的水光,听到声音抬头的时候,慕子佩被她眼底惊人的红丝吓了一跳。
“小九,你……”
“晕车……”
周意站起来,和不远处的环卫工说了下情况,请他帮忙冲一冲路边的呕吐物,随后顶着一张惨白惨白的脸进了校门。
慕子佩全程不敢和周意说话。
她总感觉周意心情不好。
进教室之前突然想起慕青临,慕子佩赶紧给她发了条微信:【姐,你今天没送小九吗?她晕车都吐啦!】
慕青临刚从餐厅出来,看到慕子佩的信息在门口站了很久才回她:【你留心照顾一下】
慕子佩:【肯定啊,我正打算去小卖部给小九买热牛奶……】
慕青临:【嗯】
“就完啦?”慕子佩莫名觉得她姐今天有点冷淡。
她皱眉看了一会儿,转身往小卖部跑。
再回来教室,周意已经趴桌上睡着了。
慕子佩没叫她,让徐迟和他同桌把桌子往后挪了挪,悄悄摸摸坐进去,写一眼卷子看一眼周意。
上课铃响,朱黎夹着教案走进教室。
看到周意对自己的出现无动于衷,朱黎拍拍黑板,高声说:“还睡着呢,上课了。”
慕子佩急得用试卷盖住周意脑袋,压着声说:“老师,小九不舒服。”
朱黎一愣,快步走下来问:“哪里不舒服?”
“吐了……”慕子佩说:“脸白得跟粉笔灰一样,特别吓人。”
“快去医务室看看,马上第二次联考,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掉链子,万一考不好心态垮了,后续影响很大。”
“没事,不用去。”周意拨开扣在脑袋上的试卷,坐起来说。
朱黎不放心,“你的脸色太差了。”
周意用力揉了揉脸,勉强搓出来几处不均匀的红色,“晕车,没什么大问题。”
“真的?”
“肯定啊,我矫情死了,真不行还能安分坐这儿?”
“嗯嗯嗯!”慕子佩在旁边附和。
朱黎一时竟不知道这是在肯定她同桌矫情,还是在说她同桌没事。
稍作犹豫,朱黎提醒了句「不行随时打报告」回去上课。
周意听得很认真。
也是从这天开始,她和粘在座位上一样,除了吃饭、上厕所,每时每刻都在做题。
不久后的模拟考,周意跟第一名只差了0.5分。
紧接着的第二次联考,她八校第一。
成绩下来那天,周意靠着椅子愣了很久。
努力终于得到回报,本来是该高兴的事,她却觉得心里很空,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她这人其实挺没劲的,以前肯好好学习,是不想让父母远在外地,还要操心自己,现在是堵了一口气。
这会儿气散了,突然就看不到方向了。
19岁,她还没有想过将来,什么都是慕青临在推着她往前走。
现在,这个人被她藏起来了。
“小九小九!”慕子佩从数学老师那儿领完夸奖回来,兴奋地跑到周意跟前说:“为了庆祝你考第一,我请你去小卖部!”
周意回神,手指上灵活地转着支笔,“吃什么买什么?”
“那当然!”慕子佩拍着胸口保证,“我姐刚发的红包,能买下半个小卖部!”
“啪!”周意的笔掉在了桌上,她没捡,眉眼微垂看着成绩条上加粗的「1」,风平浪静地问:“你姐没事给你发这么大的红包干嘛?”
慕子佩,“恭喜我考进前五啊,里程碑式进步!”
“哦……”果然跟她没什么关系,想什么呢。
周意抿着唇,心说对慕青临,她的抵抗力要再提高一点才行,不然老「疑神疑鬼」。
“走,我请你。”周意站起来说:“我以后就钉在第一了,不是什么稀罕事儿,用不着庆祝,但是你考前五可能就这一次。”
“同桌——”慕子佩伤心,看到周意脸上骤然一白,劈着声喊道:“小九,你怎么了?!”
周意两手撑在桌上,双眼紧闭,低着头说:“起猛了,有点晕。”
“那你快坐下啊!”慕子佩急忙过来扶周意。
手刚碰到,周意的身体突然一软,整个人栽了下来。
——
医务室,把王洋和徐迟几人赶回去上课的慕子佩一个人等在外面坐立难安。
看到有人出来,她立刻跑过去问:“谷老师,我同桌咋了啊?”
“你问我啊?”谷老师大步走到桌边坐下,没好气地说:“熬得……”
慕子佩很懵,“怎么熬?”
谷老师,“天天坐着不动死读书……”
“不可能,我同桌是天赋型,哦,您继续说。”
谷老师从柜子里拿了一次性输液管,边往里走边说:“这个阶段本来就心理压力大,还不知道劳逸结合,今天能晕在教室,明天就能晕在考场。就你同桌这身体素质,唉,你过来。”谷老师回头看向紧张兮兮扒拉着帘子的慕子佩说。
慕子佩连忙跑来床边。
周意一动不动地躺在上面,眉头紧蹙,嘴唇发青,看起来很难受。
“把她手翻过来按着。”谷老师说。
慕子佩红着眼睛照做。
谷老师推着输液架过来,用压脉带绑住周意的手腕,在她手背上用力拍了几下。
慕子佩明显感觉到周意疼得想躲,她赶紧按住,看到谷老师拿棉签在周意手背上消了毒,把尖细的针头顺着血管插进去很长一截。
扎好针,谷老师回头对慕子佩说:“你回去上课,这儿有我看着。”
慕子佩犹豫,“我请假了。”
“马上高考,请什么假。赶紧回去,你同桌这针一时半会儿打不完。”
“可是……”
“再可是,我叫你们朱老师了。”
“别别别,我马上走。”
慕子佩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刚出门口又急匆匆折回来问:“可以叫别人来陪吗?外面的人。”
谷老师,“人能进来就可以陪。”
慕子佩,“嗯嗯,谢谢谷老师。”
慕子佩马不停蹄给慕青临打了电话。
她今天刚好在附中。
先前一直在筹划的中小学生心理健康的专题纪录片已经正式开拍了,校长为了进一步淡化姚晓琪事件给学校带来的负面影响,希望她把第一期放在附中。
今天是第一次过来拍摄。
接到慕子佩的电话,慕青临毫不犹豫地说:“你回教室,我马上过去。”
电话挂断,慕青临沉声对小刘说:“我这儿有点急事处理,你先带我们的人过去和校方道个歉,我马上跟台里联系,重新派个人过来顶我。”
小刘着急,“这个纪录片是你一个人忙前忙后弄起来的,临时换人不是把功劳全让出去了?”
“我们做这件事的目的在它本身的意义,不是谁拿多少功劳。”
“可是临时换来的人,谁能比你更懂怎么拍?那万一砸了怎么办?这是第一期,多少人看着啊!”
“放心,后期有我在就砸不了。”
“慕姐!”
慕青临没多言,和台里沟通好后马上调转方向去了医务室。
那段路不是很长,自恃为了跑新闻,一直没撂下体能的慕青临却依然跑得胸口胀痛,喉咙火辣,她快步走到谷医生周边,压着急促的呼吸问她,“周意怎么样了?”
谷医生抬头,“你是她什么人?”
不是同学。
不是亲人。
更没有其他任何明面上的亲密关系。
……
“朋友……”慕青临说。
谷医生表情严肃,“以后多留意点,我看她底子一般,别为个高考把身体熬坏了。”
“她一直有吃中药调理。”
“那就更得注意,不然消耗的跟不上补的,全是白费功夫。”
“好,我知道了,谢谢您。”
“不客气……”谷医生侧身往里面指指说:“她在里面,你进去吧。”
慕青临吐出憋在胸腔里的浊气,大步朝里走去。
周意平躺着,在慕青临进来的刹那睫毛微微颤动。
非常小的一个反应,慕青临还是看到了。
她没有说话,而是一步步走过去,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她装。
沉默拉扯着寂静。
寂静把周意的呼吸搅得天翻地覆。
她翻了身,背对慕青临说:“你怎么在这儿?”
慕青临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半晌,答非所问地说:“周意,任何时候都别拿自己和身边的人开玩笑。”
周意头一次听到慕青临用这么凉的声音说话,身体里残存的不适忽然变得波涛汹涌,“我没有……”
“那你现在躺这儿是怎么回事?”慕青临加快的语速压迫感很重,“每天两顿药吃着,医院按时去着,油腻不吃,生冷不碰,我想不出来是什么原因把你变得还不如从前。”
周意没办法告诉慕青临自己每天睡几个小时,更没办法告诉她一口气憋太久,突然散了人会有多茫然。
她肯定要问为什么,她也肯定说不出来原因,只能执拗地重复了一句,“我没有……”
她的声音很弱,半露的侧脸煞白如纸,连四月的阳光照过来都能衬出一层凉意。
那层凉意刺着慕青临的眼睛,她如梦初醒般握紧了手。
凶她做什么。
明明,是她自己着急了。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她稍微动点脑子就应该能想到原因。
……
慕青临很慢地吞咽了一口,问她,“还难不难受?”
周意本来没那么难受,听到慕青临这句又轻又短的询问,酸楚瞬间漫过整颗心脏,她动了动嘴唇,声音干哑难听,“还行……”
慕青临,“睡一会儿,我在这儿陪你。”
周意在心里大声告诉自己快点拒绝。
她已经成功退出了一大步,现在就剩一点细节还需要纠正,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全部抹平。
可,怎么拒绝?
她前头那十六七年全在等人,跟「拒绝」这个词搭不上边,后来在红门巷里过一天算一天,浑浑噩噩,没人给她机会拒绝些什么。
真算起来,也就在喜欢慕青临这件事她拒绝过曝光,结果呢,这不是成功把自己搞进医务室了?
再拒绝……
她得有那个本事。
周意咬着牙,努力想说出狠话。
视线扫过慕青临眉眼间陌生的凝重感,周意本来就不牢固的意识顷刻裂开了一道缝隙,她张开嘴,叫了一声,“姐……”
“嗯……”慕青临应声。
周意,“我没拿自己开玩笑,我就是想考得再好一点。”
至于为什么想考好,我不能告诉你。
有些话一旦开口,不止会给你造成困扰,我自己刚竖起来的高墙也会轰然倒塌。
恰好,你应该也不会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