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冷冷的月亮掩在层层叠叠的云朵之后。
降雪的夜晚,连月亮都躲了起来。
雪越下越大了,仿佛纷飞的白色羽毛,悄无声息。将世界堆积在了一片柔软的棉花糖里。
凉甜的让人心寒,寒气仿佛看不见的烟雾肆虐在空气里。
娥宫,闭月阁。
楼阁台榭,转相连柱,穷尽雕丽。
风雪中伶仃的灯笼,小径、假山、庭院里的石柱掌灯,光线飘忽晃荡。
琉璃瓦的屋顶埋在一片白色之下,起翘飞檐,重重庑殿,在满春院的后院层层叠叠地铺展开来。
地域广泛得惊人。
不同的楼阁里,排排房间,热气交缠,渺渺散在空气里。甜腻香气,勾媚。
活色生香。
闭月阁,便是做着这个行当的生意。
生意,金钱、权力。
其中一栋楼阁二层外廊。躺椅铺就着虎皮。
漆黑如墨的锦袍下摆长长地托在地上,雪花从天空落下来被寒风卷着飘到外廊上,点点堆积在锦袍上。
木质的外廊抹着清漆,在常年磨损下看上去光滑极了。
深紫色的狐裘,一缕一缕细长而细腻的狐狸毛,袍领缀着女人精致而白皙的下颚线条。
她的红唇是雪夜里绽放的花朵,红得刺眼。
天寒地冻。
女人的面孔剔白胜雪,堪堪下垂的浓密睫毛让她看上去宛若一位神情高贵的公主。
檐角的大红灯笼照出红惨惨的光。
花九堇呼出一口气。
温热的呼吸在红唇边凝聚起一小团一小团的轻渺雾气。
雪有些化开,木地板的外廊染了些湿意。
有脚步声。
贤长歌披着方孔铜钱纹样锦面厚袍子从转角走出来。
迈入灯笼的光晕里,仿佛从其中拉扯出了一道模糊的鬼影。
她来到花九堇的软塌边。
“花姐,今晚不回去了么?”
贤长歌弯下身来,她的长发被红带子绑在身后。
“嗯。”
花九堇懒懒地抬了抬眼。
贤长歌:“……”
她转头望向栏杆外,俯视下面已经积雪的小庭院。
“太后那边可以吗?如果太后知道了,她会不会生气?”
贤长歌还是担心。
虽然花姐并不是在这边寻欢作乐,但太后对花姐的占有欲好像已经到了太膨胀的地步。
太后那边……真的没问题么?
花九堇修长而白皙的双手交叠在身前,慵懒地躺在软塌里。
“没事,我会跟她解释的。”
“哎。”
花姐都这么说了,她只能应了。
“你再给我去拿条毯子。”
“好。”
贤长歌从里屋拿了毯子盖在花九堇身上,将她一身过分华丽而妖媚的服饰掩藏了起来。
只可惜,她惑人的面孔与神态无法藏起来。
“花姐,观音不愿意回去。看她的样子是宁愿自己死也不让咱们动她的娄娘……难道就这么算了?”
软塌旁放着一张小茶桌,桌上的茶壶还热着。
贤长歌在另一边的椅子里坐下。
她皱了皱眉,心里怎么都觉着不爽快。
“自然是不能这么算了。火器营的温梓绝手下不还搁着人命么。花里弄的鱼娘想必不止娄心萱这一条,温梓绝那边得给她个交代。还有观音……她自己是接受了只能再活两三个月的命运,这点……”
她从毯子里伸出手,在幢幢的红影中摊开掌心。
一两片雪花乖巧地落在她手心。“……我可不同意。她是我的妹妹,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没我的允许……”
她将红唇抿成一条冷酷的直线,又开口,“……不可以。”
轻柔的嗓音,‘不可以’三个字说得霸道极了。
积雪将无月无星的夜晚衬托得干净极了。
好像所有的污秽都消失了。
又衬托得安静极了,好像她们不是置身于歌舞、嬉笑、怒骂的花里弄似的。
贤长歌在模糊的视线中轻轻斜了斜锋利的嘴角。
她鬼面的凶名在这个笑容中一闪而过。
手肘撑着桌子。
“狸生说鱼娘有毒的体、液可能包括了眼泪,唾液,汗液等等的一切身体分泌的液体,让咱们小心点。”
“嗯。”
“咱们是等观音睡着了,在把那娄娘抓出来?”
“等……今晚我们只要守株待兔。”
花九堇侧了个身子,黑色的长发仿佛光滑的绸缎从软塌边垂下来。
贤长歌靠着桌子,目光低垂着望着在夜晚都像珍珠面孔的花九堇。
“守株待兔……”
她心里怀疑,今晚会不会等不到。
“花姐,您的意思是……”
蹙了蹙眉,贤长歌望进花九堇漆黑深邃的瞳孔。
*
“娄娘……娄心萱……”
花九堇一字一顿,从她红唇里吐出的字词仿佛带着不可逼视的侵略。
她漆黑的瞳孔,是比世间任何黑暗都要纯粹的黑色。
得以看穿它们。
在花九堇她们到来之后,娄心萱一直不言不语,她好像在营造一种孱弱娇纯的形象。
躲在莫观音单纯深情的保护下。
像个局外人,像个无辜者。
花九堇的声音将她的目光勾了过来。
“你说,你把我妹妹弄得只剩两三个月的活头,我应该……”她的语调淬了毒,“……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碾碎你的骨……还是,灭了你的魂?”
句句惊心。
随着婉转的音调,她过分多情的眼角滑出锋利的目光。
“你!”
眼角瞥见莫观音有了动作,娄心萱犀利起来的眼神瞬间收了回去。
莉莉丝挑了挑眉,她蓝色的瞳孔过分清澈地捕捉到了娄心萱一瞬间的变化。
呦,这是要露出真面目了。
哎,又藏起来了。
“花姐,不要!我不想你伤害萱儿!”
情伤中的莫观音瞬间头皮发麻。
她从椅子里站起来,条件反射要去保护娄心萱。
椅子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萱儿,萱儿,叫得好生亲密。
百狸生头疼,长指揉了揉太阳穴。
这执拗的丫头!
“哎……”
她叹息一声。
不过她一个没尝过所谓爱情滋味的好像也插不上嘴。
她不明白爱情里一方为一方不计后果,无私牺牲,无私奉献的人是怎样的心情。
她怕,她怕等轮到她的时候,也是这样一幅不走回头路的模样。
花九堇眯起眼角,笑容大大的,温柔的,甚至是暖心的。
身姿懒懒地窝在椅子里,好像一只温顺的猫咪。
“观音,我开玩笑呢。你这么宝贝你的娄娘,我怎么好意思去欺负她……”我只是不好意思地要惩罚她而已!
莫观音:“……”
花姐真是阴晴不定的,让人害怕。
“花阁主,这您还真是误会妾身了。”
娄心萱站了起来,她脚步轻盈,站在了莫观音身后。
她靠得莫观音极近,身子贴着莫观音的后背,伸手环住了莫观音的腰。
从后面贴上来,比莫观音高了一个头。
“萱儿……你不要担心,我之前说的并没有怪你的意思。”
莫观音伸手抓住了环在她腰侧的手。
垂了垂眼,“感情的事情不能强求……”
娄心萱垂目望着莫观音,神色复杂。
好高!
贤长歌在心里比划了一下,感觉比她高了半个头!
她和花姐,莉莉丝她们差不多高。
这叫娄娘的家伙怎么这么高!
气势一瞬间颠倒了!
“噢,误会?怎么个误会法?”
漆黑的瞳孔将娄娘的神色收入眼底,细长的手指轻轻碰了碰脸颊。
围着脖子一圈的魅紫色狐狸毛光泽柔软,拥簇着她的天鹅颈和玉面孔,宛若集美的花蕊。
“观音为我花了这么多钱,我无以为报,只有把自己献给她。让观音中毒不是我本意,只是……献身……”
“……必然伴随着中毒。”
百狸生突然插话,给她把话补全了。
她咧嘴露齿一笑,一副感激的口气,“那还真是谢谢你了,这么为我们观音着想,难为你为观音献身了!”
她那张表情丰富的脸蛋却是阴阳怪气的。
娄心萱气质悠悠软软的,湿润的瞳孔仿佛一汪清泉,温柔可人,勾着让人呵护。
听见百狸生的话,她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突来的怒气。
花九堇:“……”
她饱满而线条性感的红唇悄无声息地抿出一个笑容,笑容的弧度越来越大,仿佛是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恶鬼。
无声而艳丽的笑容让人毛孔战栗。
她想到了什么。
娄心萱抬眼便对上了花九堇无声而赤、裸、裸的笑容。
条件反射地瞳孔收缩,脸上流露出惊恐之情,仿佛被戳破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小秘密。
“花里弄,满春院,娥宫,闭月阁……”
花九堇收起了笑容,吐出几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词。
“嗯?”
花姐这是什么意思?
莉莉丝侧了侧头。
“……谁……不知道刑番阁?谁不知道花九堇?谁又不知道莫观音是花九堇的妹妹?”花九堇眯了眯眼,神情瞬间迷离起来。她喃喃自语,自说自话,奇怪极了。“你难道不知道……”
她轻轻摇了摇头。
目光‘倏’地盯向着娄心萱,吐出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三个字。“不是你。”
贤长歌她们不明白,但也不开口。
总之,刑番阁宗旨:不懂就不要妨碍花姐放大招。
花九堇笑得一脸高深莫测。
娄心萱却被她盯得心惊胆战。
这三个字和这个眼神,让隐藏已久的娄心萱露出了破绽。
“很好,有备而来。”她又扯开了那种美艳到骇人的大红笑容,整齐的皓齿里仿佛是淋漓的鲜血,“想走,得把‘备’留下。”
她说得轻巧。
贤长歌她们也听不懂。
娄心萱却惨白了脸色。
“观音,你今晚还回去吗?”
花九堇舒展着身姿,站了起来,好像要走了。
她随口一说,好像就在问你‘饭吃了没?’
“我就待在这,不走了。”莫观音看着站起来的花九堇,“花姐,您要回去了吗?”
“今晚就先这样,时辰不早了,你不和我们回去,那我们就先走了。”
莫观音:“……”
花姐竟然就这样算了?这么好说话。
她转头看了看娄心萱,不敢相信这么轻松就结束了。
“那我送你们。”
“不用,外面下雪呢,天冷。”她妖异的眼角滑出一丝宠溺,“你还是和你的娄娘多相处相处,除了一门心思扑在她身上,也得……多捞点好处。”
她的眼神暧昧,特别不正经。
莉莉丝眼角一抽。
果然,花姐还是和皇太后夜里、白日宣得太多了。
听听这是什么话。
“我们走了。”
花九堇转身,招了贤长歌她们开门出去。
莫观音似懂非懂,其实有些一头雾水。“花姐,你们走好。”
贤长歌跟在最后,踏出了房间给她们将门关好。
*
贤长歌回忆完。
之后,她们便找了鸢芷给她们在娥宫寻了处令花九堇满意的楼阁包了下来。
跟莫观音说是回去,实则,她们就住在娥宫。
“……娄娘今晚一定会出来?”
她回过神来,把没问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嗯。”
“那我去和莉莉丝她们说一声去娄娘那楼看着她,等她动作了,我回来通知您。”
贤长歌等不及起身,风风火火走了。
晶莹的雪花在她身后匆忙的气流里打着卷,轻飘飘落在丝绸般的乌发上。
冰晶盛开,冷寒肆意。
如黑羽般卷翘的睫毛拥簇着的漆黑瞳孔缓缓阖上。
她侧脸的线条仿佛是冰山雪线勾勒出的清晰和多情,挺翘的鼻尖滑落雪色的光泽,丰满的红唇淌着甜腻的红渍。
皇城。
皇太后的层重殿宇。
藏书丰厚的书房里暖气适人。
沙发,软塌,狐狸毯子,软腻地毯,精致香炉,青翠盆栽。
色泽深,质地密,纹理细,是高贵的紫檀木雕刻的书桌。
书桌上铺着羊绒细腻的毯子,古本书籍左右垒起两叠,一盏西洋进来的,骨架纤细的,黄铜制灯座。
烛火盈然。
砚台,由细到粗的毛笔整齐搭在笔架上。
一沓整齐雪白的宣纸堆在左手边。
‘哗’的纸张翻页声。
一掠而过红色尖锐的凝聚着鲜艳光斑的锋利指甲。
冷玉打磨的细长手指。
如云如墨般的乌黑长发在女人身后不断堆积,再堆积,宛如一个丝织的梦魇。
冷郁的馨香从中抖落出来。
椅背上挂着一条黑底深红刺绣的长袍。
烛火的光线将女人如梦般的华丽美艳脸孔勾勒出光与影的暗面与亮面。
勾人的起伏,勾引的凹陷。
有一种犯罪是皇太后的脸孔。
软薄的绸裙贴在她身段上连绵起伏,欲语还休。
花瓣的衣袖随着翻书的动作滑落,露出一截皓腕。
无声的雪夜。
书房的门外。
菱格的门板上,一道深邃的影子。
“进来。”
冷哑磁媚,正在阅读的皇太后突然开口。
在安静的书房里令人毛骨悚人。
书房的门被推开,风雪乘机从阖起的门缝里不要脸地钻进来,想要……一睹那妖媚女人的雍容。
“太后,花小主在满春院。”
鶫公公的白色拂尘一如既往的惹眼。
皇太后翻书的手指突然停了。
“满春院?”
“是的,花里弄的满春院。”
鶫公公尽职尽责地补充道,生怕皇太后不明白满春院是干什么的地儿。
皇太后搭在书面上的长指,红色的指甲充满光泽而泛着寒意。
她应该惹火的红唇吐出冰刀一般的两个字。
“是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