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楚是在第二日一早到镇子上的, 他心有所感地径直走进了及书桃所在的那家客栈。
及书桃恰好在一楼吃早饭，直接和余楚的目光撞到了一起。
及书桃没有料到师父会来得如此之快，她走到余楚面前，没做好什么准备的她, 只慌张叫了声师父。
“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啊。”余楚瞪她一眼, “滚回房间说。”
及书桃一头雾水, 不明白她怎么还什么都没说, 师父就已经这样生气了。
不过她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接下来她将面对她此生最艰难的时刻——和师父坦白她和庄宜的事情, 尽管师父已经知道了。
“你以为你让那些师兄们都瞒着我, 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余楚气到五脏六腑都烧得慌，他用力地捶着桌子, 恨铁不成钢地说:“你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和庄宜搅和到一起？”
苦木那时候支支吾吾他就觉得不对劲, 又加上苦木是在西边的镇子也就是他现在所在的镇子见到辰离和寸明的，所有人都汇到了一起, 他就更加笃定了。
他们一定见到了及书桃，并且一起向他瞒下来了这件事情。
他以为忘记会让及书桃回归正道，却没想到她还是不可控制地陷了下去。
“师父, 徒儿知错。”及书桃迎面朝着余楚跪下，试图向他解释:“可是师父，纵使我不记得庄宜了，依然可以凭借所爱的感觉重新爱上她。师父, 魔族不是你想得那样十恶不赦, 庄宜她……”
“你给我闭嘴，你，你，你……”余楚指着及书桃好半晌都说不出来话, 他不理解，自己养大的徒弟怎么会说出来这样的话。
“师父，你别生气了。”及书桃站起来去给余楚顺气。
“你给我跪下。”余楚喝一声，及书桃马上又回去乖乖跪下，“你年纪轻轻懂得什么叫爱吗？你又见过几个魔族？就敢如此大言不惭，被别人蒙蔽了心智还不知道，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迎面砸来的痛斥并没有影响及书桃内心的决定，她上身笔直，坚定地说:“师父，我不懂得什么叫爱，可庄宜能让我看见，她就是我的爱本身。也许师父，你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看待别人，正道也会杀人，魔族也会救人。”
及书桃掷地有声，晃了余楚的心神。
及书桃是余楚这十一个弟子中，口齿最伶俐的，也是最敢顶撞余楚的。
小的时候她就因为事情跟余楚讲得不一样而跟余楚吵得脸红脖子粗，气得三天都没吃下去饭，最后还是余楚让步把她哄了回来。
可是如今涉及魔族问题，余楚可不会再哄着她了。
“魔族就是恶，恶让天下不太平，就应该全部铲除，你在这里说什么胡话？”
“魔族不是恶，为恶的才是恶，身份不能决定所有，师父，你太片面了。”
及书桃和余楚吵得越来越激烈，张口闭口都是余楚太狭隘。
余楚气上心头，直接给了及书桃一巴掌，咆哮道:“跟我滚回北辰山。”
“我不回去，我要和庄宜待在一起。”
“你说什么？”余楚眯着眼睛，目光里都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
“我不回去，我要和庄宜待在一起。”及书桃丝毫不动摇。
余楚神思一恍，好像又回到了几个月前。
那时及书桃也是这样，执拗地说她要和庄宜在一起，结果……
余楚抬起手掌，用了十成的功力拍在及书桃的胸口上，及书桃当场吐血晕倒。
重伤就是那样来的。
余楚情不自禁地看向自己的手，难道这一次自己还要打伤自己的徒弟吗？
为了那个位置，欲望已经侵入了他的四肢百骸，他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
他无比渴望那个位置，也渴望一呼天下应。
余楚闭上眼睛，只要……只要及书桃晕倒就可以了。
他们只要回到北辰山就可以了，这样就没人知道，余楚的徒弟喜欢上了魔尊。
这样，余楚就不会被非议，就不会不能坐上那个他梦寐以求的位置。
余楚却没想到有人接住了他这一招，功力深厚，非常人所能企及。
他睁开眼睛，千风就站在他面前，及书桃在庄宜的怀里。
“一别多年，不知道阁下长进了没有？”千风笑嘻嘻地问他，一用力直接将余楚顶了出去，余楚退到墙边才借力停下。
他微微喘着气，千风，果然还是这么厉害啊。
“千风？别来无恙啊。”余楚面不改色地掸了掸自己的长袍。
“你刚刚想对我们尊上夫人做什么？亲徒弟也能下如此重手？”千风除了讽刺的时候有笑脸，剩下的可就没什么好脸色了。
“书桃是我的徒弟，我想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轮不到你们魔族的人来管。也不知道你们几时修了狐媚妖术，祸害别人。”
余楚句句似利剑，及书桃明显愣住了，她还是第一次听见师父说这样不入流的话，她惊叫了一声:“师父。”
“别叫我师父，我没有和魔族厮混在一起的徒弟。”余楚咬牙切齿地说。
“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吗？”千风忍无可忍地骂了回去，“你以为你就行得正坐得端吗？你真是朗朗明月，没有一片阴影吗？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你就是彻头彻尾的小人。”
最后这一次及书桃期待的相见，以余楚的离开为结尾。
及书桃呆呆地站着:“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我明明是想好好跟师父商量的啊，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她蹲下来，无助地环住自己的肩膀，无声地掉着眼泪。
庄宜想要安慰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终究没有落下去，她转头对千风说:“我们出去，让她安静一会儿吧。”
千风点点头，跟着庄宜一起出去了。
房间里并不安静，能听见很多声音，可及书桃的耳朵里响着的全是刚刚师父对她说的话。
他说她不知道什么是爱。
她知道，她知道庄宜就是爱本身。
他说魔族就是恶，恶就应该被铲除。
魔族有恶，但不是全部都是恶的。
最后一句话踏着及书桃心碎的声音来了。
她听见师父问她:“跟庄宜走，你就没我这个师父，我余楚也就没有你这个徒弟了，你做个选择吧。”
师父真是太讨厌了，他明明知道她最怕的就是做选择，包子和馒头她都不知道选哪一个，何况是庄宜和师父。
及书桃痛苦地捂住头，师父怎么会逼问她到如此地步。
师父，怎么不是当初那个师父了？
当初的师父站在雪地里，柔声对她说:“跟我回家吧，还有很多哥哥可以陪你一起玩。”
如今的师父语气冰冷:“跟庄宜走，你就没我这个师父了，我余楚也就没有你这个徒弟了，你做个选择吧。”
她不明白，她爱上的是庄宜，是普天之下，除了师父和师兄们，最爱她的人，庄宜虽是魔尊，可一路行来也并没有滥杀无辜。
师父为什么就接受不了？
及书桃头疼得快要炸了，她以为她可以说服师父的，她以为师父会同意的。
她需要一个借口，一个拉她出来的借口。
师父肯定是今天心情不好，应该是没有找到七师兄。
她今天说话太冲了，忤逆师父忤逆得太过分了，所以师父才说出来那样伤人的话。
一定是这样，说不定，她再回去，师父又是笑呵呵地迎接她进山门，让厨房赶快做她最爱吃的菜。
及书桃擦干眼泪站起来，暂时麻痹住了自己。
只不过，她麻痹得了自己，麻痹不了庄宜。
庄宜一直都是清醒的，看她撞上马车的框，看她一直失神地盯着外面，看她对自己毫无回应。
庄宜从来不干这样的事情，她从来都是最清醒的那一个，痛苦也好，快乐也罢，不清醒，就不是自己的了。
她来到人间，不能逃避，更何况她又遇见了及书桃。
庄宜揽过及书桃的肩膀，一字一句地对她说:“书桃，有时候，事情与我们的想象有偏差，也没有太大关系，但是我们要学着去接受它，逃避只会把痛苦延长。”
及书桃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庄宜叹息一声:“痛苦是无法避免的，难受哭出来就好了。”
及书桃摇着头说:“我不难受，我不痛苦，什么都没发生。”
庄宜摸了摸她的头发，和她靠在一起。
清醒者清醒，糊涂者没法叫醒，饶是庄宜也没有什么法子了。
越往西越荒无人烟，已经找不到住的地方了，她们只能在野外风餐露宿。
有一天晚上，千风将及书桃拍醒，及书桃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跟着千风上了马车。
庄宜一个人睡在马车上，马车小，及书桃害怕自己毛手毛脚踢到庄宜，索性和千风一起在外面睡了。
及书桃看着庄宜死死地扣住肚子，疼到脸上都是冷汗，顿时就慌了阵脚，声音也不敢太大:“庄宜怎么了？”
“她疼啊，你没看见？”
“我看见了，那要怎么办？”
“你进去抱住她。”
“有、有用吗？”
“你是另一个母亲，应该能安抚到孩子。”
“什么叫应该，这么重要的时刻，你靠谱一点好不好？”
庄宜疼得哼了一声，千风直接将及书桃推了进去。
及书桃从后面揽住庄宜，轻轻揉着她的肚子，过了一会儿庄宜果然不再疼了。
及书桃放心下来，抱着庄宜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庄宜发现及书桃格外地神采奕奕，一扫前些天的死气沉沉。
庄宜趁及书桃去拿吃的时候偷偷问千风:“她怎么了？”
“大概是发现，有很多事情也很重要吧。”千风耸耸肩，“你又瞒了我们一件事，我们记住了。”
“什么事？”庄宜抱住肚子，打算打死不承认。
“我是魔族长老，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魔族那点儿事，魔族跟外族孕子，难啊。”千风故作叹息地说，自家尊上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姿势可真有意思。
“……”
千风还没打算闭嘴:“话说回来，魔族这繁衍能力不行啊，迟早自己淘汰自己。”
魔族确实孕子格外艰难，不限于外族，同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千风每年看只能活几十个的时候，心都在滴血。
“一旦孕子法力减退不说，更是浑身上下都不舒服，活活疼死得都有呢。”千风如是对及书桃说道。
吓得及书桃吃的都掉了，“那怎么办？”
“关怀，另一位母亲的关怀能让孩子感到安心。”
庄宜就静静地看着千风在这里胡说八道。
千风胡说八道的效果简直爆表，从那以后，及书桃甚至对庄宜寸步不离，关怀备至，直让庄宜起鸡皮疙瘩。
庄宜曾委婉地告诉过及书桃:“千风说的，也不全都是实话。”
谁知道及书桃根本不信，疼死了也不说的前科摆在那里，庄宜和及书桃基本的信任已经出现了断层。
庄宜无语，大无语。
魔族的孩子吸食的是母体本身的魔气与修为，因此孕育起来格外困难，千风说的关怀也确有此事，但更多的是接触。
另一位母亲的接触能让孩子更加稳定，也能让母体有喘息的时间，前提是恋人足够可靠。
有很多魔族在孕子的时候，就是因为伴侣不可靠，导致胎死腹中，母体气血两亏。
常常与庄宜负距离接触的及书桃，显然非常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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