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万里云平(GL)>第一百五十六章 :私下交易

  今夜有云,月光晦暗,但因此星光明亮,铺满了天际,因着昨夜与今晨方下过一场大雪,这天空一眼瞧去倒是干干净净,显出一种漂亮的幽暗来,但这一切都和黑夜中的影子无关,她行动敏捷,隐在屋宇之间的阴影里,像是幽灵一样轻飘掠过,躲过那些巡逻的卫队,将明云阁这黑黝黝的巨大身影抛在身后。

  黑影动作走走停停,但行动间毫无迟滞,一旦出了明云阁的范围,便加快速度往前,在错综复杂的巷道之间穿行,好似一阵掠过的风。她怀中鼓鼓囊囊的,不住动弹,随后就瞧见襟口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只往外瞧了一眼,就被这寒风吹到发抖,吱吱叫唤了一声就立时缩回头去。

  黑影见到这样的情景不由笑了一笑,绷了一天的脸头一回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来,她伸手拍了拍胸口,似是安抚,随后加快脚步往云港方向行去。

  云港入夜之后万籁俱寂,只有夜半打更的人敲着梆子走,夜里的风比白日里更强,灯笼被吹得七扭八转,打更的人将全身包裹严实,只漏出一双眼睛,稍微打个哈欠流出些泪来,那睫毛眼角就要凝结成冰。

  打更的人夜半眯着眼低头顶着风,从一艘艘飞舟和屋宇巷道之间穿行,手里头的梆子在寂静的夜里忽的响起,倒是格外引人注目。

  北境的冬日干燥,富人家还好,用着灵石法阵熬过那冬日,但小有富余或贫穷的人家压根用不起那玩意儿,只能用炭火取暖,若是稍有不慎便会引发火灾,随着这一声梆敲锣响,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倒将昏昏欲睡的二娘给叫醒了。

  二娘的双眼眯了眯,桌上的灯烛已经有些暗下去了,虽说这如豆灯光也足够将室内照亮,但若是要照到不远处那张床上还是有些吃力,于是她从柜上拣了剪子去拨弄那灯芯,那灯火一下子明亮起来,映在床上那个睡着的孩子面上。

  夜已深了,孩子熟睡过去,一张脸擦得干净,孩子的脸颊也没了先前的脏污,衣衫也是浆洗干净的,凑近了闻还能嗅到胰子和皂角洗过的味道,但孩子许是睡得热了,被子踢开一些,露出一只白嫩嫩的小脚不说,身子往外扭,头却往里转,一只手往上举过头顶,一只手往下压在身下,实在是滑稽可爱。

  二娘瞧见孩子这模样无奈笑了一笑,几步上前去,将她动作归位,免得压到手臂麻木,又将她的被子拉上来掖好,这才缓缓起身,准备去拿灯台回自己屋子里去。

  只是她才刚站直,却觉得一股寒风冷不丁自背后吹来吹来,紧接着就有一丝凉意攀上她的肩头,二娘精神一凛,当即伸手想要回身反击,可又听得吱吱一声响,还来不及反应,两根带着冰冷寒意的手指就已点在她颈间,若是来者有意要杀,她是防备不住的。

  “你修为又精进不少。”来人轻轻一笑,将手收回,随后转身坐在桌前道,“二娘,有些日子没见了。”

  来人长得一副好皮相,肤色白皙细嫩,吹弹可破,左鬓边常编的一条细小的辫子今天却被打散了,随着一大把头发全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鼻子又直又挺,檀口微张,现下正用牙轻轻叼住发绳,将周遭散落的碎发重新梳理收束,脖颈细长纤美,灯光之下更显出一种悠然自得的美来,且身形颀长曼妙非常,看似消瘦可实则充满力量。

  二娘瞧见她的动作,又无意间望见她颈上那若隐若现的红痕,下意识想,这北境天寒哪来的蚊虫?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再看,却已看不见了,于是二娘只当自己是夜深困倦瞧错了。

  待到此人将头发绑好,一双眼睛滴溜溜转看向二娘,好似在打什么坏主意一般带着狡黠的光,可举手投足之间只觉得她天真可爱,又兼带飒爽英姿,眉横丹凤,顾盼生辉,若是端坐不动,便真真好似玉人一般,引人喜爱。

  二娘一瞧见她先是低呼一声,随后又好似担心吵到那孩子一般捂住自己的嘴,又回头看了孩子一眼,见孩子睡得正香,这才几步上前在来人身旁坐下道:“小尊主!”

  云澄听她低唤,又笑一声:“怎么?瞧见我不高兴么?”

  二娘连连摆手:“自然是高兴都来不及的,但此番前来实在突然,我……”

  云澄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她身子后仰靠在桌旁,压低了声音道:“我昨夜来时你不在,所以你才不晓得我今晚回来。”

  说罢她伸手一指那床榻道:“你看。”

  原来床柱上正攀着一只小小的猴子,一张尖嘴猴腮脸,二娘一抬头正正好对上它的眼睛,漆黑如墨的眼被灯光一照晶亮亮的。

  “阿宝!?”二娘又低低叫了一声,眉头紧皱,似是明白了什么,“难怪我今日一天都没瞧见它,竟是被小尊主你带了去。”

  云澄懒洋洋笑了一声,昏黄灯光之下俊美无俦,若是乍一瞧见,就会被她那双眼睛吸进去了:“虽然烧掉几根毛,但好歹有惊无险带它回来了。”

  二娘闻言这才扭过头去细看,之间小猴子手上和头上有一部分的毛莫名其妙短了不少,略有焦黑,似是被火燎过。

  “这……”二娘瞧了一眼就压低声音道,“小阁主,冒昧一问,你带阿宝去做什么了?”

  云澄的手托着下巴,眼睛里现出无辜来:“也没做什么,就是请阿宝帮我去偷了样东西。”

  说话间她对上阿宝的那双眼睛,阿宝被她一瞧也兴奋起来,开心地吱吱低叫了几声。

  二娘见这一人一猴好似在打哑谜,颇为疑惑不解转向云澄,可云澄只是粲然一笑并不解释。

  原来明云阁昨夜发生了这样大的事情,消息自然是被压得死死,难得没有多少传出去,毕竟若是二娘当真知道了这事,怕不是要跳起来又抱怨唠叨了。

  要知道昨夜云澄偷摸上了飞舟,问小雅借了阿宝一用,正是为了进去单兰的那间密不透风的丹房,那排风的孔洞便是幼童都钻不进去,可还是能容纳阿宝这种身形的小动物。

  阿宝又聪慧敏捷,颇通人性,云澄想它偷的药瓶子自是顺利到手,但不曾想被守卫察觉,呼喝吵嚷之间,阿宝一急一慌之下将那灯烛和药炉打翻在地,这才引起一团大火,有了昨夜之事。

  本来云澄计划是躲在云平院里,待人走后再将那药瓶叫阿宝送到枫桥屋中,她再将那关于蔺夜照消息的纸条留在云平屋中等云平察觉,是打定主意不要和云平再有见面或波及的。

  而这计划虽好,但前提是不叫那群人察觉搜到,只是为以防万一,她便请小猴子阿宝给隐耀君递了信。

  可不曾想她在单兰那里受了伤,又因为担忧云平溺水而显露身形,才又发生昨夜种种事情,倒叫她同云平两个更加不清不楚起来。

  “我不在这些日子,可有发生什么事么?”思及此处,云澄不欲多谈,揉了揉眉间,掩住愠色,睨了二娘一眼。

  二娘听她问起,便拣了几件事说,云澄本也只是懒洋洋听着,却在听到李无尘今夜抵达北辰之时,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随后又眯了回去,长睫轻颤,唇边噙着一抹坏笑,似在想什么坏主意,紧接着笑了一声道:“倒是我错过了,不过并不妨事,反正都是要见上一见的。”

  然后她伸手招了招,二娘便附耳过来听她嘱咐:“这?”

  云澄笑道:“怎么?做不到么?”

  二娘道:“这倒不是不行,只是现下传讯,再到送过来,最快也要三日。”

  云澄的手指在自己的下巴上滑了滑,嗤笑一声,目中精光更甚:“三日足矣。”

  随后又交代二娘送一封信出去,问了一些李无尘的事情,嘱咐二娘不要叫云平知道,便犹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消失了。

  她从千金不换上走后并未往明云阁去,而是先往北辰南面一块地方去,二娘方才说李无尘托云平私下给她一行人赁的小院就在那里。

  现下那小院还亮着灯,李无尘一行正从明云阁归来,正准备安置,晏朝正将打着哈欠带着倦意的慵懒女人推往屋子里,院子里除去她二人并无旁的人在,可晏朝却忽的停了下来,环视四周,一双眼睛亮如点漆,直直往院中一棵树后看去。

  李无尘挑了挑眉,也似有察觉,扭过头去对着那棵树冷笑一声道:“我倒是不知道,竟有梁上君子打主意打到我这儿来了。”

  “啊呀呀,被发现了。”那棵树后忽的传来一道女声,轻轻一笑,这声音如此耳熟,晏朝如何听不出来?只见晏朝立时将方才的警惕卸下,面上含笑看向从树后走出来的人,但不免有些惊喜低呼开口。

  “小尊主!”

  李无尘见到来人却翻了个白眼,啧了一声,似有不满:“怎么是你?”倒是一如既往对姓云的人不待见。

  随后低声嘟囔着,站着的两个耳朵都灵,自是听见她话中念着的“大的才走,小的又来。”

  晏朝和云澄只是充耳不闻,前者有些着急,用眼神打量了云澄一番,确认她无恙后轻舒一口气,开口对白龙道:“小尊主,你怎么在这里?”

  云澄看了一眼李无尘,又将目光转向晏朝道:“我如何不能在这里?”

  晏朝被她一言噎住,下意识看了一眼李无尘,李无尘懒懒托腮道:“你家云岚客给我写信找你下落,我以为你丢了呢!”

  云澄啧了一声,又走进几步站在廊下:“我离她远远的,她又来叨扰你做什么?”

  可语气之中还是带着一些微妙的欣喜,即便极力掩饰,晏朝还是听了出来。晏朝在她与云平身边多年,晓得这个小祖宗的脾气,便也不点破,只是轻声道:“小尊主走得匆忙,没留下半点音讯,尊上自是焦急。”

  云澄冷笑道:“她急她的,我玩我的。”接着转头对李无尘道:“这样冷的夜,不请我进去坐坐么?倒叫客人吹着冷风。”

  李无尘早看姓云的不爽,虽说云澄叫云平吃了瘪,但现下这个也爱算计的小丫头片子也实在惹她心烦,于是李无尘也毫不客气道:“呵!不请自来,哪里算是什么客人!”

  云澄脸上带着笑,晏朝听得李无尘刚说完,就听白龙道:“哎呀,不速之客也是客嘛!”

  脸皮倒是厚。

  李无尘睨白龙一眼,且不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光是这样好的皮相就叫人不忍心动手了,再说便是李无尘要动手,只怕晏朝是千万个不同意的。

  于是李三姑娘又懒洋洋拢了拢狐裘,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晏朝的脸颊,对着晏朝那双亮晶晶的眼睛粲然一笑,随后吩咐道:“冷死了,推我进去。”

  云澄见她没有反对,便也笑意盈盈跟着两人进去,那脚迈进门里的时候李无尘翻了一个白眼,云澄也只做没看到。

  李无尘见晏朝掩了门,坐在桌前倒了两杯热茶,云澄笑嘻嘻说了一声谢,伸手就要拿起来喝。

  她这样子直白不要脸,像回了自己家似的,李无尘可不惯着她,伸手就一下拍开云澄的手骂道:“要喝自己倒!”

  接着默不作声将热茶推给了晏朝去,晏朝将杯子捏在手里,瞧见云澄有些不乐意开心的模样,轻叹一口气,便将自己手里的那杯推给了云澄,她算是将云澄当自己妹妹一样看待的,也多少见不得她受委屈。

  李无尘见状眯了眯眼,轻哼一声,面色更是不好,将杯子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脆响,就对云澄道:“无事不登三宝殿,现下嘉树在我这里,可不会再轻易叫你们带了回去。”

  云澄的眼睛在两个人之间来回兜转,嘿嘿一笑道:“确是有事要来,但和她可没什么干系……”说话间云澄坐正了身子,手指轻轻在桌面上敲击:“就算有事,我要找也是要来找你的,晏姐姐么……不过‘顺带’。”

  原来云澄早从二娘那里晓得了云平的计划,现下单兰疑心云平来历行踪,查又查不出来什么,但他这样重的疑心病,不求出什么结果是不会罢休的。

  而既然单兰想要查出结果,那云平就给他这个结果。而这个结果不能是别的人告诉单兰的,既然要问,那定然是需要去问信得过的人。

  云平也就给单兰两个信得过的人。

  ——而李无尘自然是其中一个。⒎(⒈O⒌?⒏:⒏⒌⒐:O!

  李无尘啧了一声,因为云澄那声晏姐姐有些不快,冷笑道:“你来找我有事?”她心里头因着云平而对姓云的人多有芥蒂,更别说云澄这丫头总是跟在云平身边,李无尘一瞧见她笑,心里又觉得不妙。

  云澄将杯子捏在手中把玩道:“你同她的谋划盘算,我可是一清二楚,不过我不要你做旁的事,只要你顺手帮我一个小小的忙。”

  这个她,在场三人都心知肚明是云平。

  李无尘懒洋洋窝在轮椅里,伸手抓过晏朝左手拿在手里把玩,眉头一挑,嗤笑一声:“你要我帮你我就要帮你么?”

  云澄笑道:“这个忙你自然会帮,而且会很乐意帮……”她将杯中茶水饮尽,葱白指尖在杯口滑动,红唇开合吐出两个字来。

  “屠晋。”

  李无尘拨弄晏朝手指的动作一下子停住了,她的头没有抬,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随后缓缓将晏朝的手松开,眼皮懒懒掀起看了一眼云澄道:“你再说一遍。”

  “屠晋。”云澄的脸上还是带着狡黠的笑,可眼睛里面的光认真坚定,白龙压低了嗓音道,“你一定忘不了这个名字是不是?”

  晏朝已经很多年没瞧见过李无尘当初那样阴狠暴戾的眼神了,现在的她好似性格温和不少,但只有一提到这个名字时,她骨子里面藏匿极好的暴虐才会在这一瞬间喷涌出来。

  云澄却不理会李无尘隐含压迫的犀利眼神,只是自顾自说道:“当初你一刀阉了他,却碍于长生门的缘故留了他一条命,我想……就算你已经这样做了,可不管怎么样你都不会甘心吧?”

  说话间白龙单手托腮,双眼微眯,露出一个无辜天真的笑来:“如果现在有一个机会叫你能好好折磨他呢?”

  李无尘看着云澄,神色冰冷:“那么,我会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云澄听罢笑了一声,拍手道:“好极好极!”

  紧接着她声音一压,故作神秘道:“不过这事就不劳烦三姑娘你动手,我现在可叫你有个机会,让他有个更‘好’的去处,你愿不愿意?”

  李无尘冷冷看她,并不多言。

  云澄视若无睹道:“我听闻明云阁的单阁主对阁下很是殷勤,不然怎么会大半夜纡尊降贵亲自为你接风洗尘?”

  李无尘眉头一挑道:“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很简单!”云澄朗笑一声道,“我只要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

  云澄微微一笑:“我要借你家晏朝一用。”

  或许是这“你家”两字说的舒坦,李无尘面色稍霁,扭头看向晏朝道:“你允准么?”

  云澄扭头也看晏朝,晏朝侧目看了一眼李无尘,唇边也带一抹笑道:“我姐弟两欠了小尊主和尊上的,其实一辈子也是还不清的。”

  这样说来其实就是答应的意思。

  云澄听罢却看了一眼晏朝低声道:“不,说不定早就还清了呢?”

  说完又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只是小事一件。”

  白龙抬头看向晏朝道:“我怕到了有些紧要日子要出乱子,我到时候不便现身,所以要你帮我护住一个人。”

  李无尘眉头轻蹙道:“谁?”

  云澄的眼睛咕噜噜转了一拳道:“等到那时,你就会知道了。”

  李无尘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面带疑色,可云澄却不愿在此事上多说,只是道:“至于屠晋,那个‘好去处’还要你亲手将他送去。”

  轮椅上的女人上下打量了一下云澄道:“怎么?”

  云澄笑嘻嘻道:“那单兰单阁主要从你这里打听点事,你若轻易同他讲了,只怕他反而怀疑,我要你同他做个交易,实际上各取所取。”

  李无尘道:“却要我如何?”

  云澄一双眼睛散发着狡猾的光:“你这几日不要见他,三日之后,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反正只要你把人交给单兰处理就是。”

  她这话说得神秘,想必幕后必有李无尘不知道的内情,但李无尘也懒得去多问,只是提了一嘴道:“事成之后有什么好处没有?”

  云澄却不多话,只是抿唇一笑道:“也无旁的给你,只能请你过些日子看一出大戏了。”

  李无尘单手托腮,似笑非笑:“可这一出戏不一定能值我这回出的‘票价’。”

  云澄晓得面前之人盘算精明,可又不愿细说,却见白龙站起身来,行到门旁,眼睛又转一圈,嫣然一笑:“放心,这一出戏,保管值回‘票价’。”

  这两边已商谈结束,另一边云平正与枫桥提着灯往墓道里走。

  依照云澄留下的讯息,两人竟当真打开了蔺夜照的墓门,云平立在墓门口,只见里头漆黑一片,有些阴恻恻的,枫桥倒是有些惧怕,缩了缩身子,偏头对云平道:“尊上,你要带我来的就是这里?”

  现下已是夜半,墓园之中白幡飘动,加上呼啸风声,十分骇人,更别说周遭墓碑耸立,坟包一个接着一个堆起,粗粗看去,普通人瞧见了只怕早就逃跑了。

  云平面带歉意,低头轻声道:“抱歉,我也是头一回来,本来知道是这样的地方,我是不会带你来的,可现下这事缺了你,我是办不成的。”

  接着云平微微一笑道:“你也不要怕,若当真有鬼,我先杀了便是,再说了,枫桥,你不觉得这世上有时候人比鬼还要可怕吗?”

  她说话间腰间宝刀抽出一半,月光从云层缝隙之间射下,映照在刀锋之上,寒芒可恐,杀气腾腾,但这样的动作和言语反叫枫桥心安定了下来:“尊上言之有理,这世上有时候人比鬼还要可怕。”

  于是二人便提灯入内,那墓门在两人进入之后缓缓合上,半点声音也没有发出,周遭一瞬间安静下来。

  二人一路前行,穿过长长墓道,云平又依照云澄所写推开石门,越过前室,终于在感受到那可怕的刺骨寒意之后走过那扇木门,抬眼便瞧见了那座放置在白玉石台上的透明冰棺。

  那棺中阖眼躺着一个美人,黑发白肤,素白衣衫,双手搭在腹上一动不动,眉目舒展,若非胸膛没有起伏,又处在这么一个地方,大多数人都会以为她只是睡着了。

  那黑暗之中冰棺被光一照,发散出盈盈亮光,云平眉头一皱,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当初在夙夜阁时查探打听得来的消息。

  蔺夜照,明云阁前阁主蔺德独女,性格聪慧,夫明云阁现阁主单兰,二人育有一子,名唤不秋,不秋幼年时,蔺夜照因意外而亡,其夫单兰不忍粗陋葬之,为悼亡妻,以精妙法阵将其存于棺中,尸身不腐。

  现下见了不免为这大手笔的保存法阵和摆设而吃惊,但确实也和云澄所说的“他要赚个好名声做痴情人,将‘亡妻’尸身完好保存。”相符。

  枫桥修为不及云平,立在此间,便是厚重的裘服都叫她忍不住瑟缩发抖,加之她现在又在人家墓里头,恐惧不免更甚。

  可云平往前去走,枫桥也不好单独站着,只好连忙前行几步跟在云平后头,两个人行到棺前,云平将那灯随手灭了,又从怀中取出萤石来照耀,紧接着毫不犹豫推开了棺盖。

  枫桥瞧见她这样,低声问道:“尊上,这是要做什么?”

  萤石照耀之下,蔺夜照的面孔宛若生前,又说生子肖母,因为蔺夜照死去时年纪正好,倒活脱脱似个女版的单不秋。

  云平弯腰低头细看棺中女子毫不畏惧,可枫桥脑中却诸多恐惧幻想,总担心棺中女子双目一睁,就会张口咬上云平脖子,故而只敢小心瑟缩其后,大气都不敢出。

  但越不想来,越是要来,只听云平轻声道:“要查她死因。”

  虽然研习医道,但枫桥大多数时候都是与活人打交道,倒是头一回碰死了这么久的死人,更别提还是一个老熟人。

  可枫桥还是大着胆子问道:“尊上是觉得她的死有些蹊跷?”

  云平将今天白日单不秋所言的一些事拣了重要的对枫桥说后,低声道:“确实蹊跷,她年纪又轻,还是独女,即便身子先天不足,以她这样大的家业,又怎么会连一个医修都请不来?况且你爹……”

  枫桥明了云平之意轻声道:“我父亲乃是杏林医修之中的嫡传子弟,那时候因为一些事隐去来历投奔了蔺阁主,按说如果有疑难之症,我父亲一眼便知,况且那时候我听闻蔺姑娘身子康健,不曾有什么毛病在身上。”

  云平道:“确实,既然没有那些突然的晕眩之症致使人昏厥落水,又会是什么原因叫她突然出事呢?此番前来,便是请你来一看。”

  枫桥听罢,虽心有恐惧,但此事事关重大,又兼之蔺家,便是硬着头皮她也要上。

  只见枫桥轻声颂了几句佛号,便大着胆子低头去查看了。

  粗粗看下,却是当真是溺水而亡,不论是口鼻、眼瞳,还有手足直至其他隐秘部位,都确实符合溺水而亡的特征。

  枫桥将蔺夜照双目阖上,又轻声颂了句佛号,才与云平一一细说了。

  云平听罢,一言不发,心中却在思忖,云澄既然同她说了蔺夜照的死有蹊跷,那必然如此,即便云澄与她现在这般关系,但也不至于欺骗她才是,于是云平步上前去,细细查看。

  需知云平双目本就夜能视物,在这种微光环境之下,便是枫桥有时候会疏漏的地方,也逃不过云平的眼睛,只见她双眼微眯,目光一寸寸在蔺夜照身上游转,竟当真在极为细微之处发现了一丝异常。

  只见蔺夜照脖颈之上有一两个极不起眼的手指印,那上头的敷粉被那指印带走,倒显得清晰。

  云平略一犹豫,伸手触碰,随后将那萤石拿近,冷冷光芒下只见得一处青紫在那肌肤之间分外显眼。

  云平瞳仁一缩,当即又伸手轻轻拭去周遭其他敷粉,再看一眼,眉头紧皱,立时呼唤枫桥:“你过来瞧瞧!”

  只见蔺夜照脖子上的敷粉一被去除,就立时显出一个手印般的淤伤,枫桥下意识伸手比对触碰道:“尊上,这是生前留下的淤伤,是有人用力留下的,再看这掌印大小、手指粗细,应当是男子的手掌。”

  随后枫桥又一一检查颈骨:“脖子不曾被摁断,但看这力道是足以将人掐昏了的。”

  云平听她这样一番说,心中一动道:“若是先将人掐昏过去,再投入水中,是不是也能伪装成不小心失足落水的假象?”

  她这话问的不是毫无缘由,只是蔺夜照溺水而死,竟让云平想起许多年前那场险些叫她溺死的旧事。

  枫桥道:“这淤伤不会立时形成,需过了一定时间后才能显现,若是在显现之前……”枫桥伸手在蔺夜照颈上抹了一下,对着指尖敷粉道:“尊上你看,若使用这敷粉遮掩,不去细看,一时半会儿之间还真发现不了端倪。”

  云平这下脑子极快,心中当即有了揣测,需知这蔺夜照乃是女子,她若死后,能近身的人也不过她父亲、丈夫、儿子罢了,那时候蔺德已经身亡,单不秋年纪又小,而唯一能够正大光明靠近尸体检查的也就只有单兰了。

  可蔺德身死之后,单兰已然大权在握,却为什么要去杀一个对他而言并没有什么威胁的女人呢?

  要知道蔺夜照此人生性喜静,不爱出门,便是他父亲有意将家业托付,可这女儿心思与能力却不在这上头,这才招婿入赘,延传香火,更别说蔺夜照性子柔顺,父亲死后竟也将儿子的姓氏改蔺为单,她的性格由此可见一斑。

  云平心中波澜起伏,但无论如何都想不清楚,正在这时,却听得枫桥忽的轻声道:“诶!这是?”

  “怎么了?”云平听她轻呼,急忙转头询问。

  只见得枫桥从蔺夜照颈上扯出一条细长的链子,那链子坠到胸口,有一个指头大的金制圆形坠子挂在上头,上头用极好的雕工简略几笔刻了一只憨态可掬的小虫,那小虫尾部则嵌着一颗细小的浅碧色宝石,遇到光一会儿,再进到黑暗里就发出莹莹微光。

  云平见到那坠子上的小虫图案有些不解道:“这坠子怎么了?”

  枫桥细细去看了,面色严肃:“这个图案我曾见过。”

  云平沉声道:“哪里?”

  枫桥将那坠子摊在掌心细看:“那时候蔺阁主已死,我年岁又已见长,越发像我母亲,这张脸若是叫人瞧见,不论如何都是藏不下去,又加上单兰那时打算拆了兽园,我已然待不下去,就借机逃离了明云阁去往薛家。但有一日竟忽然收到了一封来信,信上说有一‘紧要’之事要问询于我,但上头并未署名,只印了这一个图案,我初时不解,现下瞧见这坠子便立时明白了,写信给我的是蔺家小姐。”枫桥家中对蔺家多有尊敬,是以旁人都以单夫人相称,只有她还叫她蔺小姐。

  这话一出,云平猛地转头看向枫桥:“为何你从不曾同我说过?”

  “只因这事实在太小,时间又久,又没有什么后续,我才没有提过。”

  云平又道:“信上说了什么?”

  “那信上说是要问我一些事情,说后续会再来找我,但是……”枫桥将目光转向蔺夜照冰冷的面庞上,“但是我再也没有收到后续的消息。”

  云平眉头一蹙:“问你?问你什么事情?”

  枫桥道:“这我不太清楚,信中语焉不详,支吾不清,只说有要事相商,我当时一不清楚那信来历,二不了解此人心思目的,但来信言辞恳切,看着不像坏人,我便也回信答应以作试探,只是后来回信久候不至,我便也将此事抛诸脑后,但现下瞧见这坠子才忽然想起这件事。”

  云平又看一眼蔺夜照:“你在等消息,可谁又能想到她当时已经死了,又如何能再给你写信传讯?”扣裙二*三零"六九二三九六^

  既提到这事,枫桥不由叹了口气道:“说起来,她这葬礼办得匆忙,又加上她父亲新丧不久,便是薛家知道消息也是下葬之后了。”

  云平眉头一皱,似在思忖道:“北境的风俗我多少知道些,这种类似于溺死、火烧等死因会归为不祥,丧礼是不会大办的。”

  枫桥点头道:“不过她为什么会被杀这件事,我还是不知。”

  云平却在此时忽然道:“蔺家姑娘为什么会突然找你,恐怕这才是问题所在。”

  话到如此,云平心中已有猜测:“我想,蔺姑娘若是有事要找你,以明云阁的能力,大可明面上正大光明来查事情真相和寻你,何必如此藏头露尾,不叫人察觉,只怕当时她不能明面去查这件事。”

  枫桥不由赞同道:“确是如此,可她既然找我,想必有些事情也只有我知道。”

  云平微微一笑:“是了,有些事情或许只有你知道。”

  枫桥双手抱胸,面色凝肃道:“是了,当时蔺阁主将我以饲兽童子的身份养在兽园,为了防止身份泄露,兽园之中只有我一个饲兽童子,平日里并不与外人接触,所以单兰做的那些肮脏事也只有我清楚……”

  她话音一顿,抬头对云平道:“那势必是蔺小姐对那件事有所怀疑,才找到我这里!”

  云平轻轻点头:“因为这事情牵涉到她丈夫,所以她才只能偷偷摸摸去做,但事情不巧,还是叫他给察觉了……”

  枫桥接着道:“他既察觉,以他的性子自然是不肯放过的,但是短短几月连死两人,必定会有谣言。”

  云平面上带着神秘的笑:“可这事他必须去做,毕竟这事若是真叫蔺小姐查了出来,只怕隐耀君头一个不放过他,况且他那时刚坐上阁主宝座,位置不稳,明云阁中对他尊敬,也多是因着蔺小姐的缘故,他这样不甘于人下的性子如何能忍?所以才甘冒这谣言四起的风险去杀人。可他终究不敢将事情闹大,而北境风俗刚好帮了他一次。”

  枫桥一边听着云平分析,一边牙关紧咬,只觉得身在这寒凉墓室之内,心中寒意更胜这墓室百倍,只见她双手撑在棺边闭了闭眼,此番心中再无对这死尸的恐惧之情,枫桥躬身,满怀敬意,双手合十颂了几句佛号,将蔺夜照脖子上的那根链子弄断捏在手中。

  只听枫桥声音恨恨:“那恶贼……那恶贼!这是他妻子啊!是他儿子的母亲,他怎么忍心让一个孩子幼年丧母?一夜夫妻百日恩,他又如何下得了手?”

  云平声音却比这寒冷墓室还要冰凉:“有些人就是这样的,天生如此,你要叫他弃恶从善,是要叫他将天性从骨子里剥离出去那般难的。”

  只听云平道:“我曾遇到过一个人,他父亲是个恶贼,可他出生之后很长时间都不曾见过他的父亲,按理来说远离了他父亲,他也不会学坏才是。再加上他母亲生他时难产,他叫一户善心的农户养大,视若亲生,可等他长大后,私下总是行为不端,常做恶事,又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时常问养父母索要钱财,他养父劝诫他不要做坏事,可他恼怒,竟一刀杀了养父,砍伤养母,夺了家中钱财后跑了。此后他隐姓埋名又拜入宗门,本以为在门规约束之下会有所收敛,可他竟勾引宗主之女,珠胎暗结,但事到临头又不肯负责任,逼得那女子喝了堕胎药,险些没了半条命。”

  枫桥听到这里,只觉得此人可恨:“这种畜生,养大于生,竟这样对待长辈,还欺骗伤害女子,实在罪大恶极!”

  云平道:“你说他生长于好的地方,合该不似他父亲,可这事从来要分开去说,有的人祖辈作恶,可他偏能弃恶从善,但有些人哪怕父母是天下第一的善人,也拦不住他骨子里要行凶作恶,人是复杂的,穷尽一生,都难看破。”

  她二人言谈至此,心中静默,又对蔺夜照双手合十拜了三拜,复又将棺盖合好,将周遭恢复原状,退出墓室去了。

  枫桥临走之前又转头看了一眼蔺夜照的墓碑,幽幽月光之下,那蔺氏墓地之中交错耸立的墓碑落在枫桥眼中竟已叫她不再觉得可恐了。

  盖因她已经更切身体会到了这世上比神鬼玄谈更可恐的东西了。

  ——那就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