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 隔得挺远褚灵只模模糊糊听到一些,诸如‘娘亲’‘尸首’‘收殓’这样的字眼。

  不夜倒是伸长脖子听了个全,嗤笑着吐槽:“我就说嘛, 这么多年,哪就能变了?仙界的名门正派, 还是一样的伪善狡诈,一个人有八百个心眼子, 杀个把妻算得了什么?”

  脑袋里面一下子跑出来杀妻证道这个词。

  师姐的娘亲,她一点儿印象也没有,在八岐从来没人提过, 褚灵仔细回想, 也没想起一星半点儿的线索。

  容长术…果真连妻子都能杀么?

  褚灵不想相信, 但心里却又觉得容长术做得出来。

  师姐也不是那种没有证据,就胡乱指责的人。她既然提出来,就表示, 她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绝大部分真相。

  师姐, 一个人承担着这些事。

  而她,像个傻子,什么也不知道。

  ……

  容寄雪的话,容长术恍若未闻,那截断剑从空中飞出去,直直插在青岳的一棵树上。

  “孽徒!”容长术狠狠骂道。

  “你不回答, ”容寄雪拿着断剑,换了个招式挡住容长术, “我是不是可以当作你默认了?”

  八岐其他人陷入了一个奇怪的境地, 容寄雪出手并不狠辣, 他们或多或少受了一些伤, 却不致命,如果再上,也还是打不过,不上,留容长术一人,好像不太厚道。

  虽说,仙魔本该势不两立,但,容寄雪毕竟出自八岐,她问得这些问题,也都一针见血,他们同样好奇,这些问题的答案。

  当年宗主夫人产下容寄雪后,莫名失踪,正值上古神魔动乱,谁也没想过,她会死在八岐后山,所以容寄雪入魔,是因为查到了这个事情还是已经知道了什么内情?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不知现在该不该继续上去。谢颜和她师尊站在一块儿,她的伤最轻,几乎没什么要紧,“师尊…”她斟酌着开口,“大师姐,是仙界最有可能成神的仙子,对吗?”

  她师尊点头,顺了顺气,“天生仙体,从出生起就意味着被天道选中,集合天地灵气于一身,算是备受宠爱的存在,几千年来,这样的人,屈指可数。”

  在苍穹境,短短五年内,出现了两位天生仙体。

  谢颜默默闭嘴,或许命运的走向,从来不是她们这些喽啰能够窥探得到。

  褚灵小师妹那边,也是多灾多难,大师伯放出桑绫的消息,她们才知道,为了三界众生,牺牲的仙界最强仙子,是褚灵小师妹的母亲,可这对褚灵小师妹,何其不公平?

  大师姐这边,她以前一直觉得大师姐优秀,人生一片坦途,如今看来,所有的一切,好似只是表面假象。

  容寄雪的表情让人看不出来生气还是伤心,她好像真的只是真的单纯有疑问,缓缓变换着身型应对容长术,她的一招一式,都险险擦着容长术的剑身堪堪躲过。

  容长术几次三番都不得要领,招式看起来就有些沉不住气了。

  偏偏容寄雪还要黏在他身边,冷冷清清的问一些,叫他回答不上的问题。

  ——

  “所以,”容寄雪淡下眉目,紧贴着容长术侧身迎上,“我真的想知道,您到底把身边的人当作什么?我,或是我娘亲,或是桑绫,或是桑桑,或是杜师叔和这八岐的一众人。”

  容长术的剑又一次砸在她的剑身上,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再推进半步,更没办法伤到容寄雪一下。

  “只是可利用的工具,”容寄雪声音也淡淡的,“或是没有利用价值的废物对吗?”

  她顿了顿,又说,“我娘的修为,是不是远高于你?”

  容长术不答,退开一点,重新准备招式再次攻

  了上来。

  谢颜扭头看向她师尊,小声发问:“师尊,大师姐的娘亲,很厉害吗?”

  她师尊已经白了头发,比起容长术,更多了几分仙风道骨,他沉吟不语,良久,才回想起那一位的风姿,说:“细算起来,她才是八岐真正的继承人,仙界能与桑绫齐名的仙子。”

  可她死得悄无声息。

  谢颜噤声,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她们这些小辈,根本连宗主夫人的名字都想不起来,似乎在历史的洪流中,这些曾经扬名仙界的仙子,身死道消后什么也没剩下。

  如果不是大师姐、不是褚灵小师妹,谁会再想起她们?

  是天意还是人为?

  谢颜不知道。她将目光继续凝在容寄雪身上,她一点儿都不想和大师姐动手,就像褚灵小师妹说的那样,不管容寄雪变成什么样子,她都是她的大师姐。

  “你难道没有,”容寄雪几乎是一字一句,“哪怕一点点愧疚吗?”

  容长术气息紊乱,出的剑招却并不凌乱,一招一招把容寄雪逼退,“正道渺渺,黄口小儿怎知?!”

  两边战况各有所言,那边已经停下,这对父女之间反而打得更凶一点儿,有不少人想起那位八岐的宗主夫人,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后续,仙界各宗门一边吃瓜一边提心吊胆。

  谁都清楚。

  上古神魔反应过来之时,就是他们的死期。

  问了半天,只得到这么一个答案。

  容寄雪说不上有多失望,相反在意料之中,她一步一步走来,一点一点知道的,所谓的真相,就是这么恶心又残酷。

  她和桑桑,只是两只愚蠢的小鸟。

  被放在愚蠢的棋盘上,做愚蠢的棋子。

  容寄雪抿着嘴,深吸一口气,缓缓勾起嘴角,“我不知,也不想知,更不走正道,容长术……”

  她还想说什么,最终没有说,持着断剑,开始反击。

  她的仙剑断成短短一截,拿在手上却十分灵巧。只几招就将容长术压制得只能防御。

  她的剑招极快,底下的人只能看见虚影。

  容长术退了几步,而后左手掐诀,默念着咒语。

  那道咒语一出,容寄雪就蹙着眉弓了弓身,嘴角边缓缓流出血,她抬手擦去,脸色越变越白。

  容寄雪笑起来,没有任何意外。

  容长术趁机一剑扫了过去。

  谢颜咽了下口水,下意识看向师尊。二长老脸色一变,显而易见她师尊知道这道咒语。

  谢颜小心翼翼的,“师尊?”

  “那是八岐早已失传的一道咒法,”二长老低声解释,“取生身血脉为咒,由于太过恶毒,被摈弃已久。”

  说得好听叫失传。

  谢颜不说话,睁大了眼去看容寄雪。

  内外交患,容寄雪没挡住那一招,硬生生受了一剑,往褚灵和不夜那边飞出一程,呕出一口血。

  褚灵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师姐!”

  容寄雪的眼神从她身上扫过,并未停留,转身又对上容长术。鲜红的血和她额上优昙婆罗花交相辉映,衬着她冷漠的眼神,愈发显得她妖异。

  褚灵想冲出去,容长术诡计多端,她的师姐,她亲亲的师姐,怎么会是对手?

  “你还有时间管别人?”不夜越笑越猖狂,一爪把褚灵抓在手里,“你不觉得本座比那个谁可怕多了吗?”

  是很可怕。

  褚灵一下就想起来上一世,被不夜捏在手里的恐惧,那种全身心的毁灭,全方位的碾压。

  绝望,无尽的绝望。

  哪怕重生一世,她依然,带着满头雾水,弱小得让人发笑。

  褚灵用力去推,却丝毫没

  有反应。她几乎要哭出来,强忍着,青羽化成的玉玦在她腰间一样被捏得喘不过气。

  “你想怎样?”褚灵挣扎着。

  “你难道不会不甘心吗?”不夜收紧爪子,声音低低浅浅,“容寄雪,远远用不着你来担心,而你,在本座手中,毫无翻身之力,你难道不会想要力量吗?”

  不夜缓缓出声,“抗拒的力量、反对的力量、自保的力量,知道一切的力量。”

  “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想要吗?”

  咽了咽口水,褚灵的心越跳越快,力量……么?是的,她入魔后,汹涌的魔气,带来的力量,无穷无尽。

  仙界早就在不断走向下滑之路,灵气与魔气,一减一增,什么才会成为主流,一眼便可分晓,她为什么要苦苦坚持在这条一眼望得到头的路上,挣扎不休?

  她不说话,不夜笑着又加了点力道,“天生仙体又怎样?不还是本座手中的玩物?”

  褚灵咬着唇,血从唇边溢出来。

  她的脏腑受到压迫,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她用力吸了两口气,只有不夜身上的魔气蓬勃的在她身边逡巡。

  只要……再吸收一次……

  “不夜!放开我的乖徒!”

  耳边忽然传来师尊的声音,褚灵猛地一惊,她的长枪早已经断掉,被不夜丢下了半空。

  褚灵努力伸长头去看师尊。

  杜玄祭出了本命法器从底下冲了上来,天玄剑带着雷火,一击击在不夜的龙身上,他本命属雷电之力,这一击将不夜身上为数不多的毛毛,电得全部支棱了起来。

  他不敢停,接连几招统统打在不夜身上,不夜哼了一声甩开褚灵,朝着杜玄飞过去。

  没了不夜的支撑,褚灵直直往下掉。

  她已经没有力气在御剑飞行,跟上一世一模一样的结果,她会就这么,一无是处地,再一次死去吗?

  杜玄举起天玄剑,挡住不夜的攻击,朝着褚灵大喊,“青羽!带着她赶紧走!”

  青羽化回鸟身,和杜玄对视一眼,立马明白。

  周身术法波动。

  “想走?”不夜扭回头。

  杜玄闪身挡在他面前,“你的对手是我。”

  事情只发生在短短一瞬间,褚灵直直往下落,她睁大了眼,使劲儿去看上面的战况。

  她只看见——师尊的白衣飘扬,风吹起不夜长长龙身上的毛毛一黑一白,一大一小。

  她只看见——不夜狞笑着夺过了师尊手中的天玄剑,一剑刺入了师尊的心口。

  然后他一爪拍开了师尊,往她这边冲过来。

  师尊的白袍染得透红。

  褚灵张着嘴,喃喃出几个音节,什么都听不清。仙灵失去心,就会殒落。

  不夜一爪抓过来的时候,她的眼泪自己随着风飘出来,喊得声嘶力竭:“师尊!”

  杜玄从空中极速往下落,“好好活着。”他张嘴,已经发不出声音,生命力不断流失,眼前闪过无数画面,最后定格在褚灵出世的时候,他这一生,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只是,不能看到灵儿顺利成婚,真是遗憾。

  不夜蹙了下眉,握紧爪子。

  术法一闪,褚灵已经消失在原地。

  容寄雪回头,刚好看到这一幕。心口一震,她动作一滞,下意识往褚灵那边飞过去,容长术的剑正好送过来。

  “桑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