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宝小说>耽美小说>望尽十三川>第192章

  尹秋在廊下站到了黄昏。

  院子里的人忙忙碌碌,鲜少见谁有坐下休息的时候,听闻孟璟情况危急,不少弟子都匆匆赶来探望,但被徐长老发话拦在了外头,不准人搅扰。

  尹秋不通药理,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一直守在廊子里静静等着。春夜寒凉,尹秋站得两腿发僵,后背直冒寒气,一名弟子见她冷得厉害,便给了她一件外袍御寒,关切道:”要不师妹先回去罢,这里有我们看顾着,孟师弟会没事的,他若有了起色,我自会派人去通知你。

  尹秋摇了摇头,忧心忡忡道:”这等时刻,我怎好放心离去?师兄不必管我,只是得劳烦你叫人去跟师叔禀报一声告诉她我今夜不回惊月峰了,孟璟这里需要人照顾,我得留下来。”

  考虑到姑娘家毕境心细,总比他们这些粗手粗脚的男弟子会照顾人。那弟子应道:”也好,我这就去同师叔报信,师妹别站着了,坐一坐罢,稍后我会让人给你送点吃的来,虽说是要照顾病人,但师妹也要先顾好自己才是。”

  尹秋颌首称“好”,两人互相行礼,那男弟子便出了院子去。过了一会儿,师兄们便将饭菜送来了,几个人就在走廊里支了桌子,但都没什么胃口,尹秋也只是草草吃了点东西果腹。等到天色彻底暗下来,那紧闭已久的房门终于被人轻轻推开,众弟子一见徐长老现身,便急忙一窝蜂涌了过去。

  "师父,师弟他如何了?"

  徐长老喟叹一声,摆摆手:”都散了罢,别在此处闹出动静来,今晚我先亲自守上他一夜,只要这一夜他能挺得过去,明日也就好说了,你们留两个人在外头轮值,其余人都回房中休息去。”

  实际孟璟在问心峰这些年早已不是第一次犯病,过往也有过凶险的时刻,但都侥幸捡了条命回来。是以弟子们听到徐长老这么说,心中也就安定了几分,都乖乖依言告退,回了房去。

  人影接连离开,只有尹秋还站着没动,徐长老冲她笑了笑,问道:"你要留下照看璟儿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尹秋赶紧点头:“我昨日才听师叔说起孟璟像是又病了,没想到今日就严重起来,有关她的病情如何,她一向都不肯多说,我也不太清楚她身体到底怎么样,徐长老不妨告诉我一下,她那心疾究竟能不能治得好?”

  徐长老听了她这话,好似有些意外,说:"你竟然不清楚?我还以为他早就跟你说过。

  尹秋本就提心吊胆了一下午,此刻愈加紧张起来:"您这话什么意思?"

  徐长老看了看她,又是一声叹息,说:“当初璟儿还未正式入宫时,在青罗城被查出患有先天心疾,那大夫不好当着他的面说出实情,便只在私底下告诉了怀薇和江雪,想来你那时候也年幼,她们该是连你也一起瞒着了。”

  尹秋疑惑道:“实情....什么实情?”

  徐长老欲言又止,良久才开口道:“璟儿,很有可能活不过三十岁。”

  听清他说了什么,尹秋瞬间心脏骤停,如遭雷劈一般狠狠地怔在了原地。

  恍若被人兜头浇了一盆雪水,又好似被人猛敲了一记闷棍,尹秋眼前一黑,浑身力气如潮水般退去,险些从阶上跌落下去。

  徐长老面露不忍,一把将尹秋扶住,安抚道:"好孩子,先冷静,莫要慌了神。”

  院中清幽,此刻已无旁人走动,但尹秋却觉得吵闹无比,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鸟雀在她里放肆啼叫。

  孟璟...有可能活不过三十岁?

  为什么从没有人告诉她?

  瞧见尹秋的反应,徐长老心下沉重,扶着尹秋进了屋,在外间坐下,说道:“那年新弟子大会前夕,怀薇来找我,将璟儿的身世与病情说与我听,托我将他要到问心峰来,教他学医。我那时还根本不知宫里有璟儿这么一号人,怀薇既然开了口,我也就答应了下来,想着那孩子有心疾不能习武,学医倒也算条出路,这也就是我当年为何会主动收他为徒的原因。”

  尹秋神情怔愣,还没回得了神来。

  徐长老又接着道:"他这病没法子根治,只能用药续命,从他来到问心峰起,我就一直让他修身养性,不要轻易动怒,也不要顾影自怜。须知有心疾的人最忌讳大喜大悲,情绪波动,可他表面虽然日渐沉稳,越发与从前不同,但心中的郁结却始终未能解开。加上去年入冬后各大州城降了灾,他下山救治灾民,长时间劳累,后来又在魏城被暗卫弟子所伤,还得知了父母被害的真相,这桩桩件件的事加起来,人早就内里虚亏,精气损耗。更不提近段日子他为着你和怀薇日夜操劳,又心事重重郁郁寡欢,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人一倒下,自然就再难起得来了。”

  尹秋瘫坐在木椅上,两眼通红,半晌也没能发出丁点声音。

  孟璟比她虚长两三岁,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纪,倘若她果真活不过三十,那也就意味着孟璟往下只有十年的寿命了。

  而这十年,谁也不能保证她会不会哪天就因着什么事一口气没上来直接丢了命,若是小心维护,好生将养,也许孟璟还能有十年好活。可若是继续劳累,或是心中的伤痛不能被尽数抹平,人迟早会有油尽灯枯的一天。

  真到了那一天,莫说徐长老,便是神仙来了也是回天无力。这一刻,尹秋才回忆起了往日里被忽略的诸多细节。

  过去的那些年里,孟璟脸上挥之不去的衰愁,总是随身携带的丹药,两人相处时,她无数次莫名其妙的欲言又止和沉闷不语,还有陆怀薇对她独一份的关切和照顾,这种种迹象,其实早就表明了一些什么。只是尹秋从未多想,她便是想到了一二,孟璟也总能及时打消她的疑虑,于是伊秋也就一直觉得孟璟只是性子别扭,不善言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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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不知道她原来已经病成了这个样子。

  门窗紧闭之下,屋子里还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一侧垂挂的纱幔将里间和外间隔绝开来,透过帘子的缝隙,尹秋可以看到孟璟躺在床榻上的身影,却看不见她的脸。

  “没人和我说过,”尹秋强忍着泪水,低声说,”我之前一直不知道...."

  徐长老给她倒了杯茶,低沉道:"别说是你,这问心峰上的弟子们知道的人也不多,据我所知,就只有怀薇和江雪两人晓得。但我见你们关系不错,又常有来往,还以为璟儿应是同你说过。现在想来,他该是不想你知道后为他伤心,所以才没让你知道。

  尹秋愣了许久,始终如在梦中,没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她呢喃道:"怎么会这样...."

  徐长老连连叹气,抬手在尹秋头上摸了摸,宽慰着说:”别急着胡思乱想,我先前已经给他扎了针,护住了心脉,只要熬过这一晚,人就能脱险。好在我一直让他住在我这里,没给他安排单独的弟子房,有什么突发情况我也能及时应对。你既留下来了,今晚就好生照看着,我也乏了,得小睡一场补补精神,他若有什么事,你千万记得随时叫我起来。”

  尹秋初闻此事虽然难以接受,但也没到丢了魂儿的地步,她听了这话,便起身将徐长老扶去了另侧,待徐长老躺下后,尹秋才撩开纱帐坐到了孟璟身边。

  房中点了两盏小油灯,光线虽不亮堂,但也足够照亮全部。孟璟已然昏迷,那张一贯带着病气的脸在此刻更多了几分苍白,也许是做了噩梦,又或是昏睡中都还忍不了身上的疼,孟璟双眉紧蹙,额上噙着一层密汗,神情很是痛苦。

  尹秋怔怔地看着她,回想起两人从小到大相识的种种,心中一阵酸楚,不由落下泪来。

  上次在医阁,孟璟真正想和她说的就是这个吗?

  可看满江雪当日的反应,仿佛又不是这个。

  孟璟到底有什么话想对她说?

  尹秋心如乱麻,无从得知,此刻也匀不出多余的心思猜测什么。她擦了擦孟璟脸上的汗,呆呆地坐在床边,只能守着烛火等天明,和孟璟一起熬着这个漫长的夜。

  春雨纷纷,寒风卷土重来,金淮城又陷在了一片凄凉的雨景之中。

  梦无归坐在靠窗的木桌前,身边没有人跟随。她到了有一会儿了,茶楼里很清净,这个时分客人都已归家,由于落了雨,也不见再有什么人来。

  窗外飘洒着细雨,街边的灯笼都熄了,只有两旁的商铺还点着灯,如同黑夜里坠落的星光,隐在风雨中时明时暗,有种别样的美感。

  桌上的茶水已换了三盏,等的人却还迟迟没来,梦无归今日没戴面纱,不施脂粉的面容十分冷静。她吃了面前这杯茶,正要唤人打探打探,便听一串略显拖沓的脚步声缓缓上了楼来,似是在朝她这处靠近。

  很快,帘子外头多了两个人影,但都只是站在那里,不见谁贸然进来。

  梦无归搁了茶杯,隔着半透明的门]帘往外瞧了两眼,她没有出声,外头的人也未主动开口,双方像是都在静静地打量着彼此。

  无声的对峙下,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起来,茶楼里顷刻间鸦雀无声,连窗外的雨声也出奇地消失了。

  这不合时宜的静谧只维持了片刻不到,梦无归便倏然起了身,一掌拍在桌面上,只见那桌子竟然纹丝不动,连茶杯里残留的茶水也未泛起一丝一毫的涟漪,但挂在门上的帘子却是被这激荡而来的无形真气给震得四分五裂。

  帘破的那一刹那,外头戴着银质面具的男人便完完整整地映入了梦无归的眼中。

  沈忘眉目一凛,遂然拔剑上前,硬生生接了这一招,只是那真气蛮横异常,竟逼得沈忘倒退几步,直扶着一侧的桌角才勉强站稳。

  公子梵立在原地,鞋尖也没挪一下。

  梦无归弯唇一笑,唇角边的弧度透着嘲讽的意味。她徒手捏碎了茶杯,又是一掌击在桌面,碎片凌空而起,犹如道道锋利暗器,直射公子梵面额。沈忘见状赶紧又一个箭步飞踏过去,急忙举剑相挡,只听一阵铿锵之声,火花飞溅,他虽护住了公子梵周全,但手里那柄佩剑却是被打的残缺不全,满是豁口。

  沈忘目露惊诧,崇敬之心油然而起。他正要称赞一声,却是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感到胸腔里气血急急翻涌。沈忘脸色微变,连忍也忍不住,一口鲜血当场吐出来,弄脏了那地上的门帘。

  听到动静,蛰伏在其他雅间内的九仙堂弟子登时鱼贯而出,火速将这两人团团围在了中央。沈忘胸口似火烧,贴着门框大口喘气,公子梵将他搀起来,终于启声道:”小徒学艺不精,初次会见,梦堂主何必如此。”

  梦无归稳若泰山,立在里间拿帕子擦了擦手,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般。她瞧着公子梵笑了起来,语气和善道:"不是他学艺不精,而是我苦练多年,非寻常小辈所能抵挡,”她说着,一步一步朝公子梵行去,意味深长道,"遥想当年,我还在如意门时,曾经也有个人对我露过这一招,只是我那时不喜练武,只知玩乐,被那人好一顿戏弄。后来家破人亡,各地游荡,我才下了决心要练好功夫立于众人之上,眼下时隔多年再度相见,你不妨点评点评,是当年的你更胜一筹,还是如今的我青出于蓝?”

  四周俱是明晃晃的刀剑,眼风里到处是不加遮掩的杀意,两人相对而立,看向彼此的视线在这一刻有了第一次正式的交集。

  "我已经功力全铁,形同废人,”公子梵宽大的玄袍在风里晃动起来,他轻声说,“梦堂主自然要远胜于我。”

  ”是么?"梦无归无动于衷,挥手示意弟子们退下,又问,”这是你从别的地方学来的功夫,当年不止教了我一个人,那么依你之见,我与冬姐谁又更好些?"

  九仙堂弟子悉数奉命退下,沈忘见此情形也不欲多留,他与公子梵交换了眼神,也跟着下了楼去。

  公子梵说:"各有千秋。”

  闲杂人等一经离开,梦无归唇边的笑意便淡了下来,她冷哼一声,二话不说便抬手揭掉了公子梵脸上的面具。

  茶楼里灯火通明,连不起眼的角落都沾着光,公子梵疏无血色的脸在那明亮的光线里显得十分苍白。那张脸好生俊朗,剑眉星目,薄唇挺鼻,温润从容的气质与从前无二,岁月仿佛没有在他身上印刻下过多的痕迹,他看起来干干净净,依旧如同一张不染墨迹的宣纸,叫人恍若初见。

  目光落在那张熟悉的面庞之上,前尘往事项刻间纷至沓来,搅乱了心海。梦无归五指稍一用力,那面具便在转瞬之间于她手中化为了齑粉。

  ”你居然没死,”梦无归眸光锐利,一字一顿道,"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公子梵像是有些不适应曝露在这样敞亮的环境当中,他握拳抵唇咳了咳,微微埋首道:“曼真,坐下谈罢。

  听到那两个字,梦无归无法抑制地勃然大怒,喝道:“别叫我的名字!"她声色寒凉道,"我让你那徒儿转告过你,与我见面就得做好心理准备,你今日来此是认罪挨打的,我叫你站着你就得站着,叫你跪着你也得跪着,我哪怕现在就要杀了你,也如同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

  公子梵伤势未愈,在梵心谷里躺了这许久,今日是初次出来走动。他体虚力乏,后背早已被冷汗濡湿,却也只能对着梦无归笑,温声道:”等事情结束,你要杀便杀,左右我没了功力也反抗不得到时候由你处置便是。目下还是先忍耐一番,你若沉不住气杀了我,梵心谷就不会愿意追随你,你又何必再给自己多加一个敌人?"

  梦无归面露讥讽:”我摸爬滚打至今,从未靠过任何人,你拿这个威胁我,当真以为我会怕?”

  “我并非是威胁你,”公子梵说,“只是就事论事。”

  "我尤其听不得就事论事这四个字,”梦无归冷道,”若真要就事论事,你们这些人就都该死,尤其是你。”

  公子梵摇头轻笑:”理是这个理,但你见了谁都这么说,时至今日却不见你真的杀了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若非要等尹秋长大,我岂会忍到今日?"梦无归眉目发寒,"她若当真死在那场火里我倒还好办些,一不做二I不休,一剑抹了那人的脖子便是,哪会有如今这样的局面?她既被叶芝兰救下,要拿去折磨满江雪,人都已经露了面,我就只能等她到了可以明辨是非且有自保之力的时候才开始动作。你独善其身这么多年,也是时候出来还债了,我现在只问你一句,我要重建如意门,你帮是不帮。”

  公子梵道:"帮,但我不会帮着你对付云华官。”

  梦无归漠然道:"你以为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公子梵看着她,叹了口气:”小秋已经将云华宫当成了她的家,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毁掉云华官。”

  “家?她的家和我一样,早就没了,”梦无归一声冷笑,“云华宫和紫薇教,这两个门派我势在必得,你若不肯答应,我立马就杀了你,我说到做到,绝无虚假。”

  公子梵苦苦支撑这许久,逐渐站立不稳,只得挪着步子行到附近的桌边坐下,说道:”要我答应也可以,但你得先告诉我那人是谁。”

  梦无归冷眼瞧着他,不容置疑道:"我说了,你没有资格与我谈条件,你要想知道那人是谁,就必须先答应我的要求。”

  外头的春雨落得急了,窗沿滴滴答答,溅起来的水花都扑在了公子梵的袖袍上。他垂首思索片刻,说:"你既然要先对付云华宫,说明那人就是云华宫里的人,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我愿意出手相助,江湖第一大派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击垮的。小秋可以先不提,我知道你不会伤害她,那么满江雪呢,你能在她手里过几招?”

  梦无归道:"强攻不成自当智取,你那年为了救尹秋知道火烧紫薇教,我当然也有法子对付云华官。我一个人兴许打不过满江雪,但若不止我一个呢?"

  公子梵正要问一问她还有谁,梦无归却又不耐烦道:”废话少说,我没有多余的耐心与你闲谈。你不答应,就别想活着离开这里,你若答应,那后续的话你我才能接着往下谈。

  她几乎没有给公子梵第二种选择,所言所语皆为逼迫。公子梵沉吟少顷,只能应道:"好,只要你不伤害小秋,做什么我都答应你。

  梦无归听他此言,这才又重新浮出了笑意。她走到桌边打翻了茶壶,指尖沾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公子梵定睛一看,神色骤变。

  “是不是想不到?”梦无归观察着他的神色,嗤笑,"若非亲眼所见,我也想不到。他不止杀了冬姐,还杀了我爹娘,南宫悯则杀了伯父伯母,偌大一个如意门,而今就剩了我一个。这一切都是由你们而起,但两相对比,南宫悯没那么好扳倒,我已经决定不日后就要攻打云华宫,你告诉你手底下的人,尽快赶去上元城附近准备妥当。”

  公子梵看着桌上的那个字,呼吸急促,一阵猛咳。

  梦无归眼神厌恶,再也不愿多看公子梵一眼,她转过身去,走了两步又微微侧首道:"记住,你若临时反悔,往后余生,就别想再见到尹秋。”